来源:散文选刊 时间 : 2024-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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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胆小,怕见生人,常躲在大人的身后偷偷地瞅家里来的客人,默不作声。
我六岁零九个月,已到了读书的年龄,母亲领着我到村小——“半边街”学堂去报名。路上答应得好好的,可一站到老师面前,我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尽管老师和颜悦色,耐心地重复跟我说的话。母亲干着急。不得已,老师说:“先坐到教室里试试看吧。”
我被安排进了一间宽敞的教室,东西两墙的窗户高大,土砖墙,凹凸不平的泥巴地,稀稀拉拉几张木课桌,漆脱落得连桌子上的缝都依稀可见,然而,学堂里的一切于我很新鲜。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场合,什么都不懂,也没有一个认识的玩伴,尽管好多人,但我感觉还是孤零零的。我懵懂得很,堂堂课趴在课桌上睡觉,老师就用手敲击桌子,被惊醒的我猛地一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望着老师,老师讲了什么全然不知,有时被同伴吵醒了还不知道什么叫“下课”。一个人怯生生地走出教室,来到操场,见一些个头儿高大点儿的哥哥姐姐站成一排,我也跟着站在队伍的旁边,结果被他们嘲笑,弄得我抬不起头来。一个高个子男孩儿迎面向我冲来,扬起右手,将食指和中指的第二个关节弓起,朝我的脑门猛敲了一下,“这个蠢蛋”,一溜烟跑开了。
我摸着脑门,眼泪一下子盈满眼眶,在里面直打转转,差点点儿就如珍珠一样从脸上直滚下来。我窘迫极了,只想着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低着头,眼睛瞅了瞅周围,刚才还站成一排的那些高个子哥哥姐姐,满操坪飞奔,大呼小叫,没有人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一个女老师径直向我走来,站到我的前面,手轻轻地来回摸着我的头。我怯怯地抬起头,强忍的泪水终究没控制住,一下子全滚落下来。眼前这位女老师,并不教我们。她个儿不太高,身材小巧,一件裁剪合体的青蓝花布上衣,齐肩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衬着她那张素净圆润的脸,清澈,秀美,慈眉,善目。她微笑着,嘴角露出淡淡的小酒窝,看着我,眼里现出和善的光。我有些释然,脚步向前移了移,试着靠近她。她弓下身子,右手伸向我,我信任地伸出手,放到她的掌心里。她牵住我:“来,不要怕,到教室去。”话不多,语轻柔,暖流直沁入我的心田。
我任由她牵着往教室走去,小小的脚步紧挨她的步子,底气也足了些,紧绷的脸也放松下来。她牵着我从嬉闹的孩子中穿过,就像跟着妈妈一样,我心里安稳些了。我有了贴心的依靠。我好感激她,是她给我解了围,保护了我——一个孩子的自尊心。这是我在学堂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老师”的温暖。
当然,上学不到半月,我因天天在课堂上打瞌睡、听不懂课,而被老师叫了家长,“太嫩拙哒,读不了,明年来吧。”于是,我跟在母亲后面,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学堂的“妈妈”。
第二年秋天,母亲再次领着我走进学堂,那时我已七岁零九个月了,在上学的一年级孩子中,我数年龄最大的。此时再进学堂的我已然成了孩子中的“哥哥”,但还是有一丝忐忑不安。我走进教室,排在队伍后面,等待老师给我们报名、登记。轮到我了,老师一抬头,一对熟悉的小酒窝猝不及防地撞入我的视线。咦?这不就是去年牵我到教室去的那个老师吗?我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她望着我,也有些惊讶,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圆润的脸上溢满了笑意,“你又来哒,还认得我吗?”我望着她,羞涩地点了点头。
她是我们的班主任,教语文。那年月,我们写字用的都是石板和石笔。我记得她教我们的第一个生字是“中”字。她拿起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开始写起来,边写边念:竖、横折、横、竖。我第一次看老师写字,在黑板上写,写得端正,好生羡慕。我们乖巧地坐在座位上,坐得笔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黑板,看得入神,心里佩服。她写完了,转过身来,微笑着望着我们,领着我们朗读:“中、中、中。”那两个浅浅的小酒窝随着嘴唇的蠕动,在嘴角轻轻地悦动。我们跟着大声读起来:“中、中、中。”然后,她让我们自个儿在石板上写几个“中”字。我们抓起长长的石笔,在石板上“嘎吱嘎吱”地写起来,写得不好,就用手掌或袖口来回擦,擦干净了,再写。她在教室里走了一圈儿,发现我们用手或袖口来回擦石板,就会亮出右手食指在我们面前扬一扬,意在提醒我们“不行”,连忙用黑板刷的一角轻轻地帮我们擦干净。等我们练写完了,再开始教我们学“国”字、写“国”字。我们在学堂里学到的第一个词,就是“中国”。她用最质朴的方式把“热爱汉字、热爱祖国”的情感悄悄地种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
她是小学民办教师,叫邹恺娣。讲课一口流利的方言,我们听得懂,学得开心。她的脸上时常泛起的微笑,几十年来,我一直记得牢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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