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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敏芝:大树人家

来源:湖南省《文艺生活》杂志2024年第九期中旬刊   时间 : 2024-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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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持续阴沉寒冷的天,像花蕾遇到春的撩拨,在小年那天突然绽放,散发出有温度的芬芳气息。正当我享受着大自然馈赠的这份温馨时光的时候,电话铃声从我的包里漂荡出来,拿出手机一看,是李阿梅打来的电话,她说,今天是小年,邀你今晚来家里吃夜饭,过个小年,还说村支书也来。摁了电话,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个李阿梅真是重情重义,这顿饭,再忙也得去吃,吃的不是饭,是情意。

李阿梅站在屋前的那棵大松树下,哇,李阿梅今天换了个人似的,上穿一件紫红色羽绒服,下着蓝色裤子,脚穿一双半高跟皮鞋,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活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玫瑰花。

李阿梅是我的结对帮扶户,搬进了这新建的“安居房”,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新屋一字排开三间房子,中间是厅堂,左右两边是卧室,屋后还有三个小房子,分别是厨房、卫生间、猪舍。看完房子,我坐回到大树下的桌子前,用目光抚摸这棵皮肤粗糙、经历两百多年苍桑岁月的松树,不禁肃然起敬。它浑身散发出来的缕缕清香,让我如醉如痴。大树如一个巨人,把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用自己的枝丫为其遮风挡雨,保驾护航。这样想着,脑海里便生出一副感人的美丽风景画。

李阿梅说,这树的命运也是坎坎坷坷的,但它命硬。大约二十多年前,几个邻居的小孩在树下玩火,把一堆干稻草烧着了,树叶被烧个精光。我回家一看,一棵好端端的大树,像个被剔了肉又被烟熏过的鸡骨架子。我想,这棵树完了。可没想到,第二年的一场春雨,它又长出一树的嫩芽新叶,形状比过去更秀气,更好看了。李阿梅越说越起劲,记得有一年,我们这里发生大面积虫灾,遍山遍野的松树都遭遇了松毛虫,这棵松树也没能幸免,一树绿油油的松树叶子被吃得一根不剩,我以为这树怕是保不住了,结果,第二年又长出一树浓密的绿叶。也许我与这树有缘,两次灾难都获得新生,像我,以为生活走到了尽头,没想到又碰上了你们来扶贫,重新唤起了我生活的勇气,燃起了生活的信心,让我的生活条件得到改善,还住进了这么漂亮的新房。

望着李阿梅这张生动的脸,我想,她的命运与这棵树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二)

记得第一次来李阿梅家里的时候,是村支书陪我一起来的。车子在泥泞的山路上行驶,颠簸的目光里,有一棵大松树在晃动,树下一栋低矮破旧的茅草房,似乎被晃得要倾倒。这房子和松树构成的摇晃的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听到车子发动机的声音,一个身材单瘦的女人,摇摇晃晃地从屋里摆了出来。支书指着她向我介绍说,这就是李阿梅。只见她面色苍白,双眼布满血丝,一脸倦容。我冲她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然后,她把我们带到松树下面的桌子旁边坐下,我乘机拿出笔记本,开始询问她的家庭情况。她是十八岁嫁过来的,生了两个女孩,分别取名胜男和亚男。丈夫元老有点重男轻女,两个女儿出生后,他像变了个人似的,没生传宗接代的男孩,觉得日子没有奔头。渐渐地,沾上了喝酒赌钱的恶习,每天的日子过得浑浑噩噩。那时,胜男和亚男都长大了,看到家里的这种状况,提出要去深圳打工,为母亲分担压力。

两个孩子骤然这么一走,李阿梅心里空落落的像丢了魂,没事的时候,她就站在门口的松树下,望着门前那条通向山外的小路默默地发呆。

那天早饭后,她正在门前的菜园里锄着秋草,屋里的电话突得响了起来,心想一定是孩子们打来的,扔了锄头就往屋里跑。电话是亚男打过来的,她哭着说,妈,姐姐生病了,在医院里急救。她慌张地撂了听筒,急忙请隔壁邻居用摩托把自己送到村口去搭班车,辗转到达深圳的医院。一进医院,亚男就抱着她放声大哭,李阿梅在路上就有了心理准备,胜男的病可能很严重。她没想到的是,亚男告诉她,姐姐得的是恶性传染病,经医生全力抢救无效,离开了这个世界。听闻噩耗的那一刻,李阿梅一下子就晕了过去。几个医生手忙脚乱,好一阵才把她抢救过来。

(三)

李阿梅反复擦着眼睛,然后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带着我们走进她的家里。这是一个家徒四壁的家庭,一张破烂的沙发,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是屋里最值钱的东西。不过屋里屋外打扫得十分干净,东西虽然破破烂烂,却摆放得井然有序。她领我走进内屋,她说那是胜男生前住的房间,只见房内一张大约一米五的木床,床前有张破了角的书桌,李阿梅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将相册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着女儿的照片给我看,每一张照片都是笑容洋溢,她的眼泪又出来了。初为人母的我,心里泛起一股强烈的怜悯情绪,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给她一些生活上的帮助,尽快让她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

自从胜男病逝,李阿梅把所有的母爱都集中在小女儿亚男身上,对她百般呵护。然而,生活又给了她一记重锤。那天,亚男瞒着父母,搭乘同事的摩托车,想去县城找一份收入高一点的工作,不料,在路上出了车祸。得到消息的那一刻,李阿梅错愕了许久没有缓过神来。元老借来一辆摩托车,载着她急急忙忙赶往县城的医院。李阿梅坐在后面想,第一次胜男出事,也是这般场景赶赴医院的。一路疾驰,终于到达了县人民医院。万幸的是亚男没有生命危险,但右腿下半截废了,医生建议截肢。李阿梅许是因大女儿的事吓怕了,听说没有生命危险,第一反应竟松了一口气似的笑了。笑着笑着,她蹲下身,双手掩着面庞,肩膀一抖一抖,哭泣声低沉如咽。

亚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李阿梅昼夜守在病床前,照顾她的一日三餐。出院那天,租了一辆小车回家,司机把他们送到村口,李阿梅搀扶着胜男一瘸一拐地朝家里走。这时,村里很多人早已围座在她家门前的松树下,看到母女回来,大家热情相迎,抱着怜悯的心态议论道,两个女儿,死的死,残的残,元老和阿大嫂这是造了什么孽哟。李阿梅听了这些议论,简直是万箭穿心。她怕亚男听到难过,赶紧将房门关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故作轻松地说,再调养个一年半载,你的腿就全好了。

(四)

有一次,我上门看望她们娘俩,李阿梅刚好去山里忙农活了,听到我的声音,蹲在屋堪下种菜的元老,正使劲想站起来,可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我把他搀扶起来时,他说腿完全使不上劲了,肚子里面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猛然惊觉,我父亲当年得了肝癌时也是肚子发烧,腿无力。再仔细看看元老腊黄的脸和突出的眼眶,像极了父亲生病时的样子。李阿梅不一会儿就回来了,我拉着她到另一个房间说,元老恐怕不是腿劲不足的毛病,还是去医院做一个检查更放心。第二天,我自己开车把他们夫妇俩送到了医院。我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一张长条椅上,自己便去窗口排队挂号,然后把他们带到消化科。医生一边号脉一边翻看他的眼珠子,又用大拇指按了一下胸口。做完这些,医生面无表情地说,去办住院手续吧。我心里一下子慌了起来,知道肯定是病情严重,没有和李阿梅商量,我拿过她手里的身份证和挂号单,便快速帮他办理了住院手续。

第二天上午检查结果出来了,肺癌晚期,医生预估最多还有半年时间。我和支书隔三差五去看他们,元老的病症并没有好转的迹象,身体日渐消瘦。最近一次去看他时,他半躺在床上,两眼无力地瞥了我们一眼,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说,阿梅嫁给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得了这个病还要拖累她,我走了她也就解脱了。我唯一遗憾的是亚男还没嫁人,说完,在眼里打转的眼泪,还是不听话地顺着干瘪发黄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吃力的背过头,不想让我们看见。

李阿梅何尝不想让丈夫走得了无牵挂,那天,她找到我和支书,唯唯诺诺地要我们帮忙给亚男找个好男人。那阵子,我和支书一见到年轻后生,就问人家有对象没,给他们介绍对象。一开始,他们的父母也会饶有兴趣地凑上来,但听说是个腿残姑娘,便悻悻离去。几次三番,我和支书仍然没有放弃。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奔跑,我们终于为亚男牵线了隔壁乡镇的一个青年,他比亚男大八岁,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定下了这门亲事。眼看元老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他知道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总是喃喃自语,要是看到亚男嫁人就死也瞑目了。我和李阿梅商量,要圆了他这个愿望。征得亚男的同意后,由我和村支书出面和对方家里沟通,亲家通情达理,当即表示同意。

亚男出嫁那天,元老已经不能下床了,但神志还清醒,他示意要我们把女儿女婿招到床前,他用干瘦如柴的手,无力地拉着女儿的手放到女婿的手里,嘴唇嚅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女婿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爸,您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亚男的。女婿的话音刚落,他就松开手,安祥地离去了。

(五)

丈夫离去以后,一个热热闹闹的家,就剩李阿梅一个人了。哀伤如影随形,孤独噬心蚀骨,我担心她想不开,便悄悄把她家里的农药、镰刀等能伤人的物件藏了起来。

那些天,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去她家里一趟,陪她说说话。在和她唠家常的时候,我们聊到了当年一家人憧憬建新房子的愿望。是呀,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念叨了多年的新房子,一直没有做成,事实上,她家的房子也已经是危房了。我和支书商量,先帮她把房子盖起来,让她换个新环境,使她有个好心情,有个好晚景。这个念头终归给人带来一丝慰藉。用她的话说,我要为亚男好好活着,让女儿感觉,有一个家,还有一个妈。

我和支书叫来她丈夫的堂弟,商量建房子的事,堂弟见我们镇村干部牵头做房子,千恩万谢说,你们都这样为大嫂建房的事操心,我一定积极配合,要出力就出力,要出钱就出钱。经过商量,房子建在原址,就是拆掉老房建新房,不占用周边的菜地,也不用挪动松树。我和村上采取“单户新建”的扶贫政策,为她解决了一部分建房资金,她堂弟也出了一部分,不足部分找亲戚借了一点。房子很快动工了,李阿梅每天吃过饭,就搬一把椅子,坐在松树下面,看着工人一层一层的砌房。四个月后,房子建成了,是一栋一层半的砖混结构,楼下一个正厅,两间卧室,往里就是厨房和卫生间。楼上还有一个阁楼,用来搁置杂物。那棵松树,如哨兵一样挺立在新房门前,守护李阿梅新的家园。

搬家的那天,我和村上的十几名党员,早早地赶了过去。附近村民听说李阿梅过屋,也都主动跑来凑热闹、帮忙,不一会,一切安置妥当了。

当人们散去后,我问李阿梅,住到新屋里高兴吗?

高兴。她满脸堆笑地说,谢谢你和村干部关心,不然,我怕是一辈子也莫想住新屋。这是一年多来,我第一次看到李阿梅脸上重新舒展的笑容。我说,你今后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了,有什么困难,就来镇上找我。

她说,建房子还欠了两万元债,打算买一只母猪,生了猪崽就养大点再卖掉,尽快把欠账还了。

远去的炊烟在屋顶袅袅升起,时间不早了,我开车返回,后视镜里,朦胧的灯光下,李阿梅站在松树下目送着我,我慢慢向前开,她和松树的影子就重叠在了一起……


作者简介:

杨敏芝,女,1991年生,湖南省岳阳人,供职于平江县机关事务中心,有作品见于省、市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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