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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敏芝:奔赴一场一个人的约定

来源:湖南省《文艺生活》杂志2024年第九期中旬刊   时间 : 2024-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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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盛夏时节到达南京的,从机场出站口出来,白晃晃的太阳猛地打在我脸上,炙烈的热浪扑面而来,整个人仿佛置身于火炉之中,无法逃避。街上行人匆匆,一个个被烈日拉长的背影交错,分离,渐行渐远。

(一)

源于朱自清《背影》一文的情感交汇,我们第一站,便直奔《背影》所在地——浦口火车站。从下关中山码头乘坐轮渡过长江,十来分钟时间,火车站的轮廓由远即近,逐渐清晰,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我拿起手机痴迷地拍摄,让积攒了许多年的向往,在此刻满足。

浦口火车站又名南京北站,建于光绪年间,2004起便不再营业,如今已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古老的钟楼,随着指针转动,仿佛在诉说着远处的故事;废弃的售票厅、封存的行李提取处静静地伫立着,墙壁斑驳,字迹褪色,地上厚厚的灰尘遮蔽了当年密密匝匝的脚印;月台两旁,参入云天的梧桐树向西延伸,与锈迹斑斑的铁轨交错,露出岁月的痕迹。

这里曾无数次地迎接过往的旅客,也见证了无数离别的泪水。民国五年,朱自清与父亲正是在这里告别。那年,朱自清二十岁,朱父四十八岁。

在《背影》的背后,还有父子交恶的故事。

朱父自从丢官之后,一直未能谋得理想的职位。自此,朱家一直靠典当为生。“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对比昔日的花团锦簇,父亲只觉得生活沉闷冷清,脾气日益暴躁起来,使得一家人整日战战兢兢,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安生。毕业后的朱自清受不了父亲的反复无常,便带着妻儿去外省教书。这在父亲看来,简直大不孝。冷静之下的朱自清又回到老家低头道歉,而父亲从始至终未给他一个笑脸,朱自清悻悻离去。自此,父子二人陷入僵局,行同陌路。

朱父晚年的时候,十分挂念朱自清。但毕竟强硬了一辈子,也拉不下脸面向儿子服软,只得以惦记孙子的名义与之通信。“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回想着那个“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八年前还能攀爬月台,如今却疾病缠身,临死不惧。朱自清不禁悲从中来,已为人父的他,也愈发理解父亲当年对自己的用心良苦,更是体会到父亲作为一家之长的诸多不易。那一刻,他放下多年的芥蒂,提笔写下了《背影》。

他在结尾写道:“唉,我不知何时能再与他相见。”我年少读书时曾遐想,他的父亲大抵是抱病而终,带着遗恨告别人世。前几年,为了让这个猜测得到验证,突发奇想在网上找寻相关信息,才知道父子终于打开心结,握手言和,朱父也因此病痛全消,活到了古稀之年。

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

(二)

月台的最南边,是当年抵达终点的站台。置身于此情景中,思绪也有些飘飞,脚步好像穿越到了百年前,与熙熙攘攘地旅客从这里一同出站,走过长长的拱形雨廊直到码头,直到六年前,那些寻常至极的日子里。

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经常给我打电话,内容无非是,今天吃了什么?工作都忙些什么?在我当时看来,甚至可以说是无关紧要的话题,一开始也会配合着和父亲拉家常,时日渐长,丈夫、孩子将我的心全部占住,对父亲也逐渐没了耐心,每次说不上三两句话,就以忙为由挂掉电话。

九月,注定是多事之秋。那天,父亲来电话说:“快国庆节了,你陪我去外面走走看看吧。”那时的我,工作焦头烂额,生活也一地鸡毛,没有好言与父亲说话,只是敷衍了两句“以后再说”,就草草结束了话题。可父亲兴致却愈加高涨,一天一两个电话。他的热情助长了我本就烦燥的情绪,我拉高分贝:“我都说了没时间,您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老缠着不放啊你。”父亲显然愣住了,许久没有说话。挂下电话,我意识到自己说了重话,那是我第一次忤逆父亲。然而,虚设的自尊终究没允许我回拨电话向他道歉。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了。

国庆节的时候,我在手机下载了一个携程旅行软件,又往县城的几家旅行社咨询。我在心里盘算着,向父亲赔礼道歉,并邀他一同旅游。父亲不是没见过大城市的繁华,相较而言,他更迷恋历史文化气息的地方,这一点,从我记忆中能得到确定:小时侯,他常在茶余饭后和我们讲三国演义、朱元璋称帝的历史风云,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高兴时,还免不了呡一口谷酒,自吟几句打油诗。还有电视剧《隋唐英雄传》,特别是反映明末南京社会现实戏曲《桃花扇》,不管是黄梅戏、京剧,话剧,父亲百看不厌。这些人物故事,如一道折痕,浮现在南京的时光隧道里。

走,去南京吧。

那些天,我憧憬着接下来的父女之旅,那些将要发生的美好画面鲜活地出现在我脑海中。在秦淮河边,父亲穿着诗仙李白的服装款款走来,用夹杂着家乡土味的普通话吟诵《金陵酒肆留别》,显得格外滑稽,我围绕着他嬉笑拍照;父女俩在博物馆深度溯源六朝古都,太平天国和中华民国的历史人文,到了饭馆,还意犹未尽地讨论某个历史人物,那热乎劲堪比桌上热气腾腾的鸭血汤;我请路人帮忙拍了一组父女照,照片上的父亲乐开了花,笑容在满脸皱纹的脸上像菊花盛开一般,引来朋友圈一波又一波的点赞。

谁也不曾想到,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父亲“忽”地就生病了,像晴天霹雳一样朝我劈下来了——肝癌晚期。怎么可能,但凡是认识他的人都会说他看起来很年轻,说话也中气十足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我们四处求医,无数在心底祈祷奇迹的降临。医生和专家对这病见得多了,用毋庸置疑地语气说:已经是晚期中的晚期了,很难有奇迹和生还的可能,建议让病人享受当下。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陪父亲去南京,一刻也不能耽搁。那时,父亲在医院保守治疗,除了胃口差,身体体症还算正常。他不知道噩运已经向他迈开脚步,听到我主动邀请他去南京旅游,眼中满放光彩,精神也抖擞起来。过了一会,他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反复问我是否有假期,会不会影响工作。我说:“要是没假期,就不会邀您了。”

其实,我并没有考虑是否有假期的事,我当时的想法是:哪怕没了工作,丢了饭碗,我也要寸步不离地陪着父亲,去他想去的地方。我和三叔在偷偷谋划这趟旅游的具体计划,几番考量,决定姐姐和堂弟留守家里,并趁此到各大医院求医问诊。我和母亲,还有三叔陪同父亲去南京,到了那边后,由母亲照看父亲,三叔主要负责应对突发情况,我则对接行程路线。

那些天,父亲也没闲着,他让堂弟从网上打印一张南京地图,再结合我们做好的旅游攻略,按照路程的距离调整了一下先后排序。我知道,这是我与父亲人生中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趟旅行,按照一切以便利和愉悦为主要目的的原则,我们买好了往返飞机票,又预订了秦淮河边的民宿。

一切安排妥当。

父亲的病魔却在一夜之间,露出了狰狞的面孔。肚子里的肿块以戏弄难者为乐事,膨胀,剧痛,愈演愈烈……父亲没有再提去南京的事,看着被病魔蹂躏的父亲,我们也将心思转移到了治病上,尽管心里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审判父亲生命的车轮正在沉重的滚动,随时可能抛锚。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父亲终究没能战胜病魔,决绝地离开了我们。

此后,我的人生充斥着无尽的遗憾。

(三)

从火车站坐车直抵秦淮河畔,我来到了当年与父亲订下的那家民宿,此时,已是夜幕降临。河岸两岸民居上红灯笼齐齐点亮,与温暖的黄色灯光交织在水面上,天空又有银辉洒落为它们镀上一层色彩,美得让人难以置信。窗外,商家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临街的古韵声,交织在一起,尽显白居易笔下“华灯璀璨映秦淮,两岸霓虹画影裁”的繁华盛景。一想到父亲有生之年未曾看过这样的繁华,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隐痛,只觉得眼前所有的热闹与我无关。

此刻,唯一给我带来一丝慰藉的是:我将印有父亲照片的吊坠挂在手机上,仿佛父亲就在我身边,与我同游。

待秦淮河的夜幕逐渐拉伸,空气中的热气逐渐清凉了一些,我从民宿出来,沿着泛舟的河岸远行,阵阵微风轻拂,带着一股忧郁的气息,眼前仿佛幻化出李白曾在此短暂游历的情景。

李白出自商贾之家,生来就剥夺了科举考试的权力,通过“旁门左道”,终得皇帝赏识,将他安排在翰林院,没有正式的官职,也始终得不到提拔。他忍不了这望不到头的枯燥与排挤,便一纸辞呈递交给了朝廷。皇帝拿到辞呈,甚至都没有像样的挽留。此后,他受尽了家人的抱怨嫌弃,以及周边人的嘲笑,又循着迂回曲折的求官之路到达南京。在这里,四百年前的谢安隐居东山,直到四十岁还一无所成;三百年前的谢灵运从小被寄养,排除在时代之外的命运,从此被定下了;两百年前的谢眺被诬告谋反,三十五岁便死在狱中。李白仿佛找到身世与际遇的共鸣。于是,眼下的落寞,胸中的诗意,便全都有了。他尽情吟诵“相去数百年,风期宛如昨”“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李白当然想不到,此后自己的命运将与他们逐渐接近,甚至重叠。我看着吊坠里父亲灿烂的音容若有所思,若父亲置身于此情境,大概会发表几句人生感言:名人的命运尚且如此曲折,何况我们普通人呢。这样推想下来,父亲的短命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无常吧。

走过一座名为“平江”的桥处,就开始脱离古城范围了。这里的平江桥,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平江县——我的家乡,扯不上一丝的关联,但却足够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忍不住从周边简介和民间传说中,溯源它的由来。那是明代永乐年间,平江伯陈睻的私宅就在桥边,故将其命名为“平江桥”,这座桥当时只对每三年来参加科考的考生开放。我站在桥上,望着两岸灯火渐渐稀疏。忽地,有水珠落在脸上,似乎洗净一路上的炎热和蒙尘,再看此时河面,雨滴落下激起的波纹以极有力姿态向四周扩散、碰撞着,像极了穿着白麻衣来赶考的书生,熙熙攘攘从经过这座窄却笔直的科考之桥,待二月的放榜出来后,大多数人从此桥分散寥落没有踪迹,少数人金榜题名,改写命运。我不禁想到了我备考公务员的那一年,并不富裕的父亲给我购置电脑,又送我去参加培训,他向来对迷信嗤之以鼻,却在我考试的那天向神明低了头,弯了腰,只为考神能够附体他的女儿。我记得当年查考公成绩时,我坐在老家楼上的电脑前,父亲弯腰站在我身后,眼睛直直的盯着屏幕,我点开公告,父亲大气都不敢喘,随着鼠标往下滑,再往下滑,直到“杨敏芝”的名字赫然在列,他高兴地手脚都不知往哪放,话也说不圆活了。我那时当然想不到,一年后父亲骤然离世,我再也看到不到这般骄傲和宽慰和神情了。

我们没有再沿着河岸走,而是撑着伞从巷中穿行而过。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细雨过后的古镇恢复如初的景象,我的心情从高低起伏中归于平常。李香君故居本来是在白天拜访之列,却在古巷拐角处不期而遇。

故居门前灯火昏昏,檐下积雨新晴,借着隔壁微弱的光亮隐约辩识匾额上的文字,勾勒它夜色中模糊的轮廓。我站在门前驻足许久,思索《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光辉而艰辛的写作历程,脚步终是迈进了门内。循着陈列的物品及简介仔细参观,结合早年父亲对《桃花扇》的介绍,我大概捋顺了故事原型:李香君原是出生名门的大家闺秀,因家道败落成为名妓,虽是身处烟花柳巷,但名声十分清白,后来遇到了来南京参加乡试的侯方域,两人一见钟情,侯方域将诗扇送给李香君作信物。此时正值明朝末年,社会动荡不安,侯方域被迫离开金陵避祸。此后,李香君闭门谢客,以头撞柱,血溅宫扇,苦等侯方域归来。就这样,一部离合之情交织兴亡之感的传奇故事《桃花扇》便出现在世人眼中。尽管戏曲在原型人物和情节上进行了艺术加工和虚构,也适当美化了结尾,真实的结局是:李香君最终等来了侯方域,但因身份低贱进不了侯家,最终忧郁离世。

我的心里越来越有一个感到救赎的念头:至少,父亲的爱情是圆满的了。故事中的爱情爱而不得,而父亲却拥有母亲全部的爱,哪怕他是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拒绝了所有好心的作媒,守着炭盆里微弱的火光,仿佛父亲的余温还在。

我想到了一句俗语:少年夫妻老来靠。母亲年轻时陪父亲吃尽了苦头,到头来一个人终是孤伶伶守寡。还有,我和父亲二十七年的父女情,也没有划上一个慎重的句号。果然,戏曲里“桃花扇底江南水,青春易老天难留”的感叹,道尽了多少命运的无常。

在接下来的行旅中,我沿用当年和父亲做好旅游攻略,按照父亲设计好的路线,从南京博物院到总统府,从明孝陵到紫金山,从城墙到明故宫。每到一处,我都对着吊坠上父亲的笑脸,向他作介绍和讲解。潜意识里,我将这次出游当成了圆梦之旅,圆那场与父亲约定的,却未曾来得及实现的美好梦境。

当我跨越千里,访遍全城,终是奔赴一场只有一个人的约定,在似曾相识的景物中,寻觅着似是而非的故事,却未曾与父亲相遇。


作者简介:

杨敏芝,女,1991年生,湖南省岳阳人,供职于平江县机关事务中心,有作品见于省、市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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