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您现在的位置是:湖南作家网>文学阅读>散文

甘建华:我和我的西部之西

来源:北疆文艺   时间 : 2024-05-23

 

分享到:

重新回到母校青海师范大学,回到曾经在此求学四年的地理系(地理科学学院前身),接受母系成立60年来授予第一个毕业生客座教授,也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聘第一个地理学教授的证书,美好的时光在我的眼前缤纷闪烁,万千感慨在我的心头暗暗滋生。从当初的翩翩黑发少年,到如今头上有了银丝,三十多年的岁月倏忽间过去了,就像孔夫子对着河水叹惜的那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1986年夏天毕业前夕,学校本来安排我留校,省文联也有意向让我去他们那儿。但基于各种不同的考虑,尤其是想找大型国企做依托干一番事业,何况我是柴达木油田职工子弟,所以主动放弃了他们的挽留,豪情万丈地表示要像父亲那样——“我为祖国献石油”。现在回过头来看,虽然在那个月球上的地球,火星中的小镇,经受了许多难以言说的考验,但我当初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

在后来获得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冷湖那个地方》一书中,我开篇是这样描写的:“通往冷湖的那条道路,令人永远难忘其艰辛不易。从高原古城西宁出发,乘上有些年龄的公共汽车一直往西驰去,翻过日月山,越过青海湖,穿过小片的绿洲和广袤的沙漠,在漫天的尘砂中经受着高寒缺氧的考验和干渴饥饿的煎熬。为天地的神秘苍茫与命运的不可预知所震慑,慢慢地便将那曾经有过的美丽遐想浪漫情调全部交付给道路,以求得平安地抵达遥远的前方。直到翌日薄暮时分,烦躁焦灼将人的精神意志即将摧折时,远远地只见一片灯海涌近车来,疲惫不堪的身心才为之一振:冷湖到了!”

大漠深处的小城冷湖,20世纪50年代末即是共和国第四大油田,平均海拔高度2800余米。北到当金山,南到茶冷口,东到赛什腾山,西到牛鼻子梁,总面积17460平方公里,比首都北京城区加县区的面积还要大,比我生活着七八百万父老乡亲、面积15300平方公里的家乡衡阳市,还要超出2000多平方公里。20世纪80年代鼎盛时期的人口大约两万左右,现在生活在那儿的可能只有2000多人。它地处半沙漠型气候区,年平均气温1.4℃,昼夜温差可达20℃,无霜期一年只有93天,空气中的含氧量仅为沿海平川的60%,沸水温度为80℃,有“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说法。年降雨量为18.5-56.8毫米,年蒸发量却高达200倍!每年二至五月、九至十月为风季,“一年两场风,从春刮到冬”。普遍风力八至九级,有时高达12级,风速达每秒34米,八级以上大风曾连续出现过108天。冷湖既是风城,也是日光城,据说日照量比拉萨还高。可想而知,在如此严酷的自然环境里,绿色显得多么珍贵。早先在冷湖四号建工人俱乐部时,人们为了在黄沙漫漫中增添一星半点生命的色彩,将屋顶上的铁皮油漆成了绿色。这是一种令人流泪的象征,日后离开冷湖的人们永远无法忘记这一点。

冷湖更西面的花土沟,与之相距300公里,国家已经批复正在筹备成立庆典的茫崖市就在那儿。在多年前写就的散文诗《西望花土沟》中,我对这个地区有着比较精准的地理描述:“仿佛一块含金量极高的矿石,花土沟深藏在西部之西的胸怀里。组织起这个山间盆地的外在景观,是赭黄的土山,银白的雪峰,碧绿的湖泊,湛蓝的天空,以及大写意般的黄金戈壁。”茫崖市包括以前茫崖、冷湖两个行政委员会,茫崖、花土沟、冷湖三个建制镇,面积约5万平方公里,人口7万左右(其中户籍人口约5.2万)。曾经有人建议并已上报国家民政部另外一个地名,海西州征求我的意见时,当即被我否决。民政部一位司长打电话向我咨询,我强调一定要启用蒙古语“额头”意思的这个老地名。因为“茫崖(mángái)” 发音奇特,琅琅上口,不但在全国独一无二,而且具有历史渊源和民族特色,最主要的是已经被当地人民认同并接受了几十年。就像国际大导演李安说的那样,文化也是一种斗争,最终我站在了赢的这一边。

柴达木盆地曾被称为“生命的禁区”,是人类的文化活动让这片山水广为世人所知。1954年5月,柴达木地质大队484条好汉,在大队长河北人郝清江的带领下,率先进入盆地西部的尕斯湖畔、油砂山下,为祖国寻找宝贵的石油资源。当年9月,西北石油管理总局局长康世恩(后任石油工业部部长、国务院副总理)率队前来考察,其中有五名苏联专家,还有诗人李季、作家李若冰、新华社记者姚宗仪,这是最先进入盆地的三个文化人。李季的诗歌《柴达木小唱》、李若冰的报告文学《柴达木手记》,既是青海石油勘探的序曲,也是柴达木大开发的号角。多年以后,我在古都西安相继拜见了李若冰、姚宗仪两位先生,虽然没有见到1980年即已下世的李季先生,但我有幸在冷湖那个地方,见到前来柴达木采风的李季夫人李小为阿姨——她今年已经91岁了。如此机缘让我们始终拥有共同的话题:“这样美妙的地方哪里有呵,/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

诗人周瑟瑟说:“如果我没有到过墨西哥,我不可能写出关于墨西哥的诗歌,我无法有想象的变通。我是一个笨拙的诗人,我必须来到诗歌的现场,写现场的诗。中国古代诗人就是这样写作的,李白、杜甫这些诗人都是不断走向户外,从庙堂走向荒野,他们流传下来的诗歌就是这样写作的结果。”假若我不是一个地理学人和文史专家,假若我没有真正深入冷湖和花土沟,那么我也不会发现和深究这样一个重大史实:最先进入盆地西部且有文章传世的,其实并不是咱们中国人,而是一百多年前的外国考察队和探险队。

有史可查的第一个人,并在著作《走向罗布泊》中有详细记述,便是19世纪俄罗斯著名探险家、地理学家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普尔热瓦尔斯基(Никола́йМиха́йлович Пржева́льский,1839-1888)。他可能是全世界第一个因地理大发现而晋升将军的人,曾先后四次来华探险,其中三次涉足柴达木盆地,发现了阿尔金山和“中国历史上真正的罗布泊所在地”,以及普氏野马、普氏原羚、双峰野骆驼等。普氏原羚在青海湖周边现有一千多只,双峰野骆驼在柴达木也有出现,但盆地是否还有汗血野马,许多人对此持怀疑态度。然而我确曾亲眼看到视频和照片,近年有两起人马在盆地西部拍摄到野马群。再就是瑞典斯德歌尔摩人斯文·赫定 (Sven Hedin,1865-1952),这是一位东西方学界均为之低首的伟大探险家,甚至有人将他与诺贝尔齐名称颂。其巨著《亚洲腹地旅行记》先后被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

普尔热瓦尔斯基和斯文·赫定之后,也曾有过其他外国探险家、地理学家到过盆地西部,但大都可以忽略不计,1935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却不能不提。就在那年夏天,英国伦敦《泰晤士报》记者皮特·傅勒铭(Peter Fleming,1907-1971),法国《小巴黎人报》女记者艾拉·凯瑟琳·梅拉特(Ella Katherine Maillart,1903-1997),相约结伴去南亚西北部的克什米尔(Kashmir)采访,确定那儿会否发生战乱。他们从北平(今北京)出发,横穿柴达木盆地,经茶卡、诺木洪、郭勒木德、乌图美仁、那棱格勒河、甘森、切克里克,绕过尕斯库勒湖,出尕斯口,进入新疆南部地区,历时7个月完成了这桩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俩随后分别写作《鞑靼通讯:从北平到克什米尔的旅程》(News from Tartary:A Journey from Peking to Kashmir),《禁忌之旅:从北平到克什米尔》(Forbidden journey:from Peking to Kashmir),书中附有路线图及关于柴达木人物及景物的多幅照片,其间描写各有数万字,内容涉及盆地内的蒙旗王公、避居于此的白俄哥萨克、沿途地名、风土人情等。可能因为这两本书涉及许多边疆历史地理知识,时光流逝80多年了,迄今都没有见到中译本,只有我在前年分别翻译了他俩有关柴达木的几个章节。顺便说一句,皮特·傅勒铭就是风靡全球至今不衰的007系列电影主角詹姆斯·邦德(James Bond)的原型,他的胞弟伊恩·傅勒铭(Ian Fleming,1908-1964)就是007的编剧。

那么,“西部之西”(The West of China's West)这个地理名词,究竟又是怎么来的呢?其实说起来也很偶然。大概是20世纪80年代末,在西去的绿皮列车上,我邂逅了一个甘肃酒泉姑娘,她在湖南长沙一所大学读书,姓名我也忘了问,好像是就要毕业了回酒泉联系工作,但酒泉的单位没有她对口的专业,为此感觉非常苦恼。我告诉她,花土沟油田有这个专业,但她听后坚定地摇摇头,“那儿太遥远偏僻了”。我的心里猛地一惊。在人们的印象里,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当属西部世界无疑,再西出阳关两千里——天哪!这不是西部之西又是什么?

具体说来,我的“西部之西”有着地理学上的明确界限,与《青海石油志》扉页“青海省柴达木盆地油气田分布图”大体一致。在阿尔金山、祁连山和昆仑山之间,从盆地中部北缘的大柴旦出发,沿G315(西宁-喀什)茶卡-茫崖段,从鱼卡、南八仙北上冷湖,再折而往西,直指老茫崖、油砂山、花土沟和阿拉尔草地,最终到达与新疆接壤的依吞布拉格。再返回从尕斯库勒湖、茫崖大坂,沿S303(格尔木-花土沟)东行,穿过甘森、那棱格勒河、乌图美仁,到达戈壁新城格尔木,从G3011(原G215,甘肃柳园-格尔木)经盆地腹心达布逊湖,回到原点大柴旦镇,整整一个大圈绕下来,约为1500公里。

柴达木地图上这些丰富生动的地名,实际上源自两种不同的历史时期。一类是解放前的产物,大多数是蒙藏语的音译,是过去蒙藏牧民的取名。譬如,“柴达木”以前都说是蒙古语“盐泽”的意思,其实最确切的意思是“辽阔的地方”。《西域同文志》卷十六记载:“蒙古语,柴达木,宽广之谓。滨河境,地宽敞,故名。”一类是勘探开发柴达木的产物,许多是新中国第一代地质队员的取名。譬如,“油砂山”是民国时期地质学家发现厚达150余米油层露头而取名,“地中四”是冷湖油田第一口高产油井,“开特米里克”是乌孜别克族向导木买努斯·伊沙阿吉取的“乱山岗子”之意。有必要指出的是,“南八仙”这个地名,根本不曾发生南方来的8个女地质队员牺牲于此的奇闻,而是石油地质专家们根据这片雅丹地貌的形状貌似八仙过海而取名。有的作者为了增强文章的可读性而编造离奇情节,以至于以讹传讹,将莫须有演绎成了“真实的故事”。近年我辗转寻找到几位健在的当事人,所写《南八仙传说》一文被纷纷转载,终于还其历史本来面目。

“西部之西”是我虚构的一个地理名词,2001年出版了一部同名小说集,2004年荣获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小说类第一名)。后来又写作了《柴达木文事》《盆地风雅》《青海册页》《文星光照柴达木》《海西的儒雅风流》《西部之西地理辞典》等具有较高辨识度的著作,引得全国近百位知名教授、学者、作家、书评家撰文揄扬。这个名词已经进入百度百科大辞典,甚至当地开辟了一条“西部之西经典冷门线路”,上了英、法、日、美等国家的旅游杂志及许多网站的户外频道,却都是我始料未及的。2016年9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湖南大学博导、著名文学评论家章罗生教授的文章称:“'西部之西’作为一种文学写作版图,甘建华已经使这个地理名词成为一个文学语词,不仅被国际旅游界用来指称青海高原的西北部地区,而且被许多作家、诗人、画家征引,写进诗文歌词,以之为题挥毫作画。”

虽然已经离开西部之西许多年了,但在雁城衡阳晴好居的书斋里,我还时常面对柴达木地图,默念着那些曾经熟悉的地名,想象着依然行走在海拔2600米至3200米之间的中国地势最高的内陆盆地。


(本文系2018年11月4日在母校青海师范大学演讲节选,原载《湖南报告文学》2019年第1期,《财富地理》2019年春夏刊转载)

湖南省作家协会 | 版权所有 : 湘ICP备05001310号
Copyright ? 2005 - 2012 Frguo.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