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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文:垣上

来源:红网时刻   时间 : 2024-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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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图片皆来源于2024“青山碧水新湖南”生态文学花垣创作交流活动。作者供图


世间,总有一些事情,喜欢等着另一些事情,或发生,或结束,就像一阵风等着另一阵风,一场雨等着另一场雨。

三月的某个清晨,我从沅陵出发,经泸溪,过吉首,去往花垣。坐在车上,靠窗眯缝着眼,沿途起伏的山川、田野、村庄,一个个奔前跃后,活溜溜的,像是蛰伏久了的兔子,突然撒腿狂欢了起来。

寂静的日子,显然被去年的那个冬天冻住了太久,逐渐开始变暖的风,不管不顾的,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到处寻找田间地头的庄稼杂草、屋前屋后的桃李杏树,把嫩嫩的绿、粉粉的红、浅浅的黛,一小撮一小撮翻寻出来,晾晒在坪前屋场、坡岭树梢,没过多久,翠茂茂的,嫣绵绵的,各种深浅不一的绿,淡妆浓抹的红,漫漶在整个或远或近的青黛烟霞里。

沙科梯田的油菜花开了,开得朴素而灿烂,一大片,一大片的,没有一点含蓄与隐藏。远处的尖岩山一峰独秀,近处的梯田如链似带,层层叠叠的菜花黄,蜿蜒曲折的陌上路,人来人往,纷错如织。一大群身着苗服的垣上女人,花团锦簇地走过来,虽说上了点年纪,脸色略显风吹雨打的黝黑,但她们显然是连带着过往的日子一起盛妆出行,来看看自己种的田,种的地,种的油菜花,种的年纪,种的岁月,她们一边扯起喉咙呼朋引伴,一边熟练地拍照留影,一边还唱起古老的苗歌。那歌声,仿佛是从土地深处迸出来的,裂隙而出,随风而至,伴着云朵下的花香,树梢上的鸟语,由低到高,由缓而快,由一人变多人,由单音调向多声部聚合,慢慢的,渐渐的,婉转跌宕,盘旋上升,终成磅礴之势,直冲云霄……这些“以饭养命、以歌宽心”的苗族老太太们,确凿是,到哪山,唱哪歌,经得起绝望,也承得住欢颜,有着与生俱来的灵醒、绰约、旷达与流漫。地上的天空,湛蓝,穹顶下的花丛,金黄。女人们健着步子,头顶的储色花帕高高耸起,蓝底平绣挑花衣襟随风翻卷,云肩式四合云纹彩饰,堆绣成锦。她们将所有的念想,一经一纬地织出来,一针一线地绣出来,差不多把一部难以言传的民族史诗穿在了身上,戴在了头上,色彩缤纷,环佩叮当,晔如雨后云霞,从容而不毛躁,自如而不窘迫,审慎而不狷急,恬淡而少恣戾。我看着她们,仿佛看见同属苗族的祖母与母亲,只是,她们在别处,在另一块我所见不到的油菜田里,听别的虫子在叫,看别的鸟儿在飞。

薄而嫩的阳光,洒落在许多年里洒落过的地方。因为太过平常,并没有引起人们过多的注意。风,把嗡嗡的蜜蜂从一朵花吹向另一朵花。小巧玲珑的嫩芽,从一个树梢攀援到另一个树梢,粼粼的绿意微微荡漾,整个田野、村庄很快羞涩而蓬勃地活了起来。人群中,我一个人,远远的,落单在后面,久久地凝望着这块武陵山腹地的土地,想起前两年,同样是从沅陵出发,宿里耶,经花垣、吉卫、补抽、酉雅、腊尔山、乌巢河、正大、阿拉营、黄丝桥,一路往南穿行,像是在先祖的序列里,试图找到某个节点、某个位置。我一边行走,一边想像着:苗族先人究竟经历了怎样百死千难的大迁徙,最后才走进这深山密林、蛮荒之地,世居于此,繁衍生息。

澳大利亚史学家格迪斯曾说,世界上有两个灾难深重又顽强不屈的民族,一个是分散在世界各地的犹太族,一个就是中国的苗族。花垣是蚩尤故里,苗族的悲剧源自于5000年前的一场战争。以黄帝、炎帝为首的联合部落,与以蚩尤为首的九黎部落,大战于涿鹿之野。最终,蚩尤被斩杀,九黎部落战败,被历代统治者一路追逐杀戮。九黎部落被迫南迁,先是在左洞庭、右彭蠡建立了“三苗国”,然后又被追杀,于是一支苗族先祖溯沅水而上,进入武陵山区,进入云贵高原,隐入大西南山中。

清方亨咸在《苗俗纪闻》中说:“自沅州以西即多苗民,至滇、黔更繁,种类甚多……但有生熟之异。生者匿深箐不敢出,无从见;熟者服劳役纳田租,与汉人等,往往见之。”清初辰州知府刘应中《平苗记》载:“楚、黔、蜀万山之交,皆苗也。种类不一,曰红苗,以其衣带尚红也。曰生苗,以其强悍不通声教,且别于熟苗也。”由此, 苗不出境,汉不入峒,且历朝历代统治者认为苗民,特别是生苗,“性情多变,叛复无常”甚至“三年一小反,十年一大反”,为征服和控制“生苗”区,不惜多次诉诸武力,进行大规模的军事征剿和屠杀。

历朝历代都在通过不同的路径经略大西南,元以前,中央王朝进入云贵地区,须穿越四川盆地,翻过乌蒙山脉,开辟了从昆明到成都的建昌路与昆明至泸州的乌撒路。元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新开辟了一条由湖广直达云南的“官道”——普安道(明称东路、一线路),大大缩短了入黔进滇的行程。这条古驿道起点为今天的湖南常德市,溯沅江水陆两路而上,经沅陵、芷江,至镇远,然后改行陆路,东西横跨贵州,进入云南,最终至昆明,世称“古苗疆走廊”。明时,在“孤悬一线”的普安道沿线及周边地区密集设置卫所,屯军守卫,其中仅在大湘西地区就设有常德、辰州、沅州、崇山、靖州、永定、九溪7个卫,屯军近4万人。后来,清朝乾嘉年间,因为“勾补事件”,无法“抚定六里生苗”,一场大规模苗民起义从这里暴发,席卷湘黔,战争历时两年,参加起义人数多达20余万人,清廷调动七省十几万兵力征剿,清军两位主帅——云贵总督福康安、四川总督和琳先后疲于奔命,积劳成疾,病逝于军中。乾嘉苗民起义,成为大清王朝的“中衰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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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一个仲春的早晨,阳光并不荒芜,我只身来到吉卫镇老卫城村,寻访崇山卫。“崇山”之名,也许源自于“放讙兜于崇山”的典故。崇山卫,孤悬苗巢,显然是插入生苗腹地的一把利剑,以备随时随地对苗民进行钳制和弹压,只是,于此苦寒之地,朝廷在艰难维持了30年之后,即以“羊蹄擂鼓、饿马摇铃”为计,无奈如弃敝屣。当我遍询路人,寻迹登上卫城最高的山头时,看到曾经的崇山卫城四周土墙高筑,东西南北各有一门,城内有军营、跑马场、演武厅等痕迹,城外还有洗马池,这在当时,无疑是一座规模宏大、威镇四方的军事堡垒。只是,600多年过去了,老城墙的夯土尚依稀可辨,其余均已湮没在遍地的菜花丛中,消逝于历史的长河里,废墟上,空留满地七零八落的寥哉与恍惚。

周围的树,一个劲地忙于长高自己;田地边的草花,一如既往地忙于灿烂开放自己;卫城的女人们起早贪黑,忙于用背篓背出自己安详宁静的日子。天空空了许久,一些高过头顶的事事物物,端坐在黄昏里,随时光渐渐老去。我收回自己的视线,心里许多复杂的况味,虫子似的爬来爬去。

两年后,我重新回到这块土地,带着另一种心境,另一副表情,看另一种变迁。因为,春天来了,有那么多需要抽芽的叶子,那么多需要开放的花朵。鸟儿,唧唧喳喳地朝天叫起来,它是叫给自己听的,叫给天空、云朵听的,也是叫给大地上每一个忙碌的人听的。

或许,每个人,对故园,对家园,无论远离,还是归来,都会有一种耳根烫烫、心尖痒痒的念兹在兹。人,一旦某个地方寂静地呆过,那里的风会认得他,雨会认得它,尘埃里的虫鸣鸟叫也会认得他,事隔多年,草木、石头、水滴还会记得他,就象利奥波德的沙乡,梭罗的瓦尔登湖,贝斯顿的科德角,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莫言的高密东北乡、贾平凹的商州、阿来的嘉绒藏区、迟子建的冰雪北国、毕飞宇的苏北水乡、刘震云的延津世界一样,絮絮叨叨的,安安闲闲的,无一不入眼、入脑、入心,成为精神深处心心念念的原乡。

于花垣,想来,生活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又何曾不是如此呢?

花垣,原本是花园,源于镇子南郊昔日为保靖土司所修建的大花园,作为宴游之所,有妆楼镜阁之胜,杂植各色花卉,春来烂漫似锦……相传,清初曲阜孔尚任曾游此园,观演所制桃花扇传奇,极欢而散。只是,原永绥厅治在吉多坪(即今吉卫镇),因“孤悬苗地”,不利战事和军需供给,嘉庆六年(1801年),清廷下令设绥靖镇,筑石头城,嘉庆七年(1802年)永绥厅治迁于新城,从此,“花园”便成为了“花垣”。

我对花垣最初的印象,其实来自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边城》:由四川过湖南去, 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这个名叫茶峒的边陲小镇,一脚踏三省,沈先生“那些渡筏,在静静的溪水中游动,两岸全是夹竹林高山,给人无比幽静的感觉。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地占据了一个位置。”这些印象,同样留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似乎看到了翠翠那个不可预言的“明天”,也似乎看到了沈从文先生当年投身行伍,独自坐在清水江畔的高崖上,看船只上滩,看船夫拉纤,甚至跑到船上,与船老板闲扯上大半天白话,听美丽而愁人的橹歌,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般必然。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花垣作为“东方锰都”“有色金属之乡”,负有极大的盛名,于“国有民采,有水快流”的季节之路上,千军万马夜以继日,将一座座矿山挖掘成千疮百孔的苍茫,在诞生了无数财富神话的同时,也断送了数百里山川河岳大半生青葱翠绿的性命。在尘世最猛烈的风口,人们“发锰财、猛发财”,却再也无法相信,满大街的灯火就是从自己手里流出的江河。一水护田,两山排闼,再也没有了慢慢“送青来”的明媚,缓缓“将绿绕”的惬意,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棵树、每一粒土,都在枯槁,都在呻吟,都在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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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灰暗的阳光落在人间,人们走走停停,看不清前后左右,视野可及处,皆是颓垣、矿洞、渣库与选厂。那些繁茂的森林、新鲜的田地、丝质般的花香、沁甜爽心的鸟语,仿佛一夜之间下落不明。跌跌撞撞的人们开始醒悟、反思、救赎。日升月落,壮士断腕,一个个宽厚的脊梁,霸蛮而又耐烦,绝决地奔赴另一处战场:两断三清、矿山闭坑、尾渣综合利用、尾矿库闭库、矿涌水治理、绿色转型,针对数十座问题尾矿库、数千个采空区、数百处废弃厂区,覆土复绿,全面修复与治理。一年又一年,女娲补天般,夸父逐日般,殚精竭虑,锲而不舍,此时,矿山公园,一排排树影婆娑的木樨、香樟、紫薇,正满山吐翠,老王寨上的花草树木缀满了山坡,洞里村的山水林田重返生机,尾矿库上的桑树悄悄发芽,苗圃基地的石楠、女贞探出春天的音符,巴傩山上的黄金茶散发岁月的醇香,清水江上的参差荇菜再次在柔波里招摇。一块块土地,一条条流水,需要守着节令,顺着气候,长出清明谷雨的模样。“露带山花落,云随野水流”,一些路,也许会在某个傍晚空一阵子,另一些路,却会在早晨通向午后的阳光。走在路上的人,其实,并不需要在风中过多地愣望,路走得久了、熟了,自然而然,会有天边的鸟儿飞过来,山边的花儿开过来。走在路上,只要内心清清亮亮地蓬勃着,远处的事物便不会轻易地荒废掉。

古苗河,从高处到低处,一直在峭壁千仞的地缝大峡谷安静流淌,一石一壁,一瀑一潭,白雾袅袅,水汽氤氲,各样的瀑布,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如丝带、若长发、似轻烟……千年万年,它流出沿途村庄的炊烟、篱笆边的狗吠、岸边的捣衣声,流出垣上人家的吃苦耐劳、热情豪爽、彪悍霸蛮,也流出生生世世的健硕、清秀、实在与好看。

很旧的事物,往往会很“新”,“新”成灵魂深处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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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飞过山野,喜鹊啁啾而来,拉拉渡,一边渡着时间的河流,一边渡着人生的昼夜。“山头一抹淡淡的午后阳光感动我,水底各色圆如棋子的石头也感动我。”许多年前,沈从文先生挽着裤脚,说着这件意味深长的事儿。春色,沿着涧谷,循着坡岭,正一寸寸抬升,早熟禾、酢浆草、牛筋草、紫花地丁、酸模叶蓼等,每片叶瓣都藏着小小的欢喜,把一只只昆虫,揽在温温润润的怀里,它们往往会记住很多的事情,包括多年前、多年后的每一个早晨、每一个中午和每一个黄昏。

空阶重叠上垣衣,白昼初长社燕归;桐树结籽弯枝头,细细摘来细细吹。远远的,吊脚楼上,似有苗族古歌隐隐传来,深邃而幽远。我独坐在花垣河的码头上,看妇人弯腰躬背槌捣衣物、摘洗菜蔬,她们霞光中的发丝,一闪一闪的,似在散发出低语的芳香。我突然记起西班牙诗人利亚尼奥的一句话:“我不是寻找理解,而是把意义探求。带着静默,带着一种莫名的预感,梦寻星星与孤独的卧榻,在那里就可以遗世而无所不往。”沉浸于这种遐思,我想,花垣,原本是花园,过去是,现在与将来,依旧还会是。

张远文,中学高级教师,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生态文学分会理事。著有散文集《醒着的灵魂》《河流在人间》等,曾获“中国当代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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