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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宗玉:陶侃的精进与隐忍

来源:长沙晚报   时间 : 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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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晴日,我伫立在湘江第一湾——窑湾,看太阳隔着雾霭,在宽阔的江面,洒下梦幻般的金光。江对面的都市,如一帧依稀的剪影。江中心的杨梅洲,则像一幅烟雾缭绕的山水画,在阳光的笼罩和穿透下,焕发熠熠生辉的油画效果。此等情景,我竟找不出词语来形容,或许只有印象派莫奈《日出》中的光影意境,才能与之媲美吧?

我来这里,是来寻陶侃墓。史书说陶侃葬于长沙,但墓地位置并不明确。有人说陶侃就葬在湘江第一湾——这个他曾屯兵操练的地方。也有人说,这里只是他的衣冠冢。但不管如何,这里既然保留了他的气息,他的魂魄会时常降临这座叫陶公山的矮冈上,凭江临风,欣赏这美得令人心醉的景致。风物如此多娇,他身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孤寂。

陶侃是晋朝的重要军事将领,来头很大,曾因军功升至侍中、太尉、大将军之职,都督八州军事,封长沙郡公,兼领江州(九江)刺史,死后追封大司马,赐谥“桓”,后世称为陶桓公。

在东晋很长一段时间,陶侃都称得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以说,连皇帝都怯他三分。如果他想举旗造反,成功的概率非常大。据史载,陶侃的确有过这种念头,但思虑再三,没敢妄动。这临门一脚的隐忍,既成就了他历史上的道德美名,又保全了他家族的人丁兴旺。

陶侃应该是最早一位入驻长沙岳麓山的重量级名人。他曾在清风峡附近结庐以居,因四周遍植杉树,庐名称为杉庵。不过陶侃戎马一生,闲居于此的时间并不长。东晋灭亡后,杉庵随之湮芜,后世没有诗文提及。直到满清时期,两江总督陶澍为纪念其先祖陶侃,强势在岳麓书院濂溪祠一旁,觅得一地,砌三面粉墙,支一拱屋梁,作为杉庵旧址所在。

不过,陶侃确实是很值得说道的人。他从寒门崛起,独步乱世,一路高歌猛进。不但位极人臣,还把一个破落小家,演变成了庞然大物。个中原由,令人深思。

陶侃身世卑微。这么说,可能并不准确。其父亲曾任吴国扬武将军,官秩六品。只是陶侃小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家道由此衰落。寡母心藏风云,欲重续家族荣光,对子女要求甚严。

有个典故,流传甚广,名为“截发筵宾”。这个典故凸显了陶母诸多优秀品性,如知书达礼、热情好客、待人至诚等等。但若要仔细推敲,就会发现,陶母在其中所表现的敏锐与机智,更令人叹服。或许这才是陶母留给儿子最大的财富?

鄱阳郡孝廉范逵访贤,被风雪所困,借居寻(浔)阳县(九江)小吏陶侃家。陶母立刻明白,这是老天爷赐的翻身机会。便果断出手,倾其所有,招待范逵及其手下。钱银不够,立马剪掉长发去换酒肉。“截发筵宾”的典故由此而来。马料不够,便把寒冬保暖的稿荐铡了喂马。屋子太冷,便卸下厢房几根木柱,焚烧御寒。

萍水相逢,非亲非故,却“毁家”招待,世上竟有这般人家?范逵一行人感动不已。风雪停后,范逵告辞,陶母又让儿子送行。这一送,不想成了庐江郡督邮兼枞阳县令,自此陶侃甩掉了小吏身份,正式步入仕途。

陶侃的第二次机会,仍是一场风雪。

太守张夔的夫人病了,需要到百里外延请医生,然而大雪纷飞,山河冰封,万径无人。同僚们束手无策,陶侃却挺身而出,并慷慨陈词:“侍君侍父,乃为臣为子应有之义,太守为本郡父母官,又是我等顶头上司,郡守夫人就如同我等母亲,哪有父母病了,子女不尽心尽力的?”

说罢,打马投入漫天风雪,没有一丝犹豫。把张夔感动得眼睛湿红,把同僚羞愧得脸飞红霞,心中各自都有计较。没多久,朝廷举荐孝廉,张夔便把本郡的名额给了陶侃。

有了孝廉身份,陶侃决定入京谋求更大舞台。他瞄准的对象是壮武郡公张华,可这老头起初看不上这位出身低微的江南蛮子。对他的拜谒,爱搭不理。唇齿间吐出来的,都是一些单字:嗯,啊,哦,可。或者干脆不出声,微不可察地摇头点头。换作后世的杜甫,早拍拍屁股,另投他人门下了。但陶侃心思缜密,不会犯这种错误。张华再怎么耍大牌,他都不气馁,并且执礼愈恭,言行愈谨。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张华终于被打动了,让下人奉茶,延请陶侃坐下说话。陶侃谈吐自如,头脑自出机杼,胸中丘壑纵横,视野囊天括地。一番交谈,张华发觉陶侃实乃大才,便举荐他为郎中。

寸功未立,只因品德优良,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把握了几次关键性机会,便一飞冲天。陶侃的晋升之路,让后世胸藏猛虎的青年有了细嗅蔷薇的典范,继而明白“君子当修德以待时”,以及“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是何等的重要。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至暗时代,那种乱世,稍微有实力的人,不是圈地自保,就是招兵图强,怀揣异心者,多如过江之鲫。但奇怪的是,即便如此,社会道德体系也没有被完全摧毁,想要有所为,就必须得有个好名声。陶侃后来之所以能成大事,跟他早期积攒的名声有莫大关系。拼不过门第的人,就拼声誉。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才是陶侃后来在种种的复杂局势中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原因吧?

司马氏篡位曹魏,认为自己是趁了皇室衰微之机,所以立国之初,司马炎就大肆封赏宗亲,赠地封王不在话下,以期他们能拱卫京都,维护皇权。

这样一来,外姓的确不敢擅权了,可堡垒却从内部瓦解。司马炎一死,晋惠帝压不住阵脚,诸王皆起异心,纷纷拥兵自重,互抢地盘,眈视皇位,臭名昭著的“八王之乱”由此拉开帷幕。

中原板荡,外族入侵,流民四起,给了文臣陶侃带兵的机会。太安二年(303年),义阳(河南新野)蛮张昌聚集服役壮丁和中原流民,在湖北江夏(武汉)揭竿而起,朝廷命荆州刺史、南蛮校尉刘弘带兵镇压,刘弘召陶侃为南蛮校尉长史,领大都护。这两个职务应该不比郎中高。但在乱世,虚职再高,都不如兵权重要。这一年陶侃44岁,由此开启了后半生南征北战的戎马生涯。

陶侃之所以入驻长沙,也是为了平乱。永嘉五年(311年),湖南爆发了一场无厘头的起义。湘州(长沙)刺史荀眺听信流言,说从巴蜀来湘的流民准备造反,便欲将他们全部捕杀。

其时醴陵县令杜弢素有清名,要居中调停,荀眺只是不听。流民便拥杜弢为起义军首领,一场以湖南、湖北、江西为主,涉及河南、广西、广东等地的大规模流民起义爆发。双方打来杀去,消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把湘北和鄂南折腾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彼此的将领一会儿你降我,一会儿我降你,走马灯似的。没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实质就是一场地盘争夺与权力瓜分的游戏。

永嘉七年(313年),陶侃以龙骧将军、武昌太守之职,在武昌重创杜弢的流民军。流民军败退长沙。陶侃升为宁远将军、南蛮校尉、荆州刺史。

次年二月,因部将临阵反叛,陶侃中计,只好匆忙逃窜,上小船,由汉水入长江。又遇伏,差点被捉。多亏手下力战,陶侃才得以脱身,带残兵退至湖北黄陂,等待救援。

半生戎马,类似的危险,还有很多,但陶侃都能化险为夷。似乎有运气的成分,但细究起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跟陶侃的品性、能力、智慧与格局不无关系。

比如这回,就是陶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结果。寻阳太守周访也是晋代名将,与陶侃相识于微末。陶侃先他一步崛起,却割舍不了这段情谊,不但多次举荐周访,两人还互结儿女亲家。现在陶侃被困,周访忙带兵前来救援。

若干年后,大将军王敦害怕陶侃崛起,欲设鸿门宴阴杀他。周访忙联系陶侃部将,在外面摇旗呼应。王敦思虑再三,不得不放走陶侃。单是陶侃的部将他不怕,杀了陶侃,树倒猴狲自会散掉,但他怕陶侃部与周访部兵合一处,到那时,威胁更大。

陶侃侥幸脱身,拉着周访的手,流泪说道:“若没有亲家在外呐喊助威,我只怕是被害了。”可其实他最该感谢的,还是他自己的识人之明。从这些事中,也可看出陶侃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人生布局。

陶侃因兵败汉水,被大将军王敦撤了所有职务,可陶侃部将不答应,王敦只好让陶侃以布衣的身份继续领军。这便是在外带兵的好处,文官若被撤职,又没什么雄厚的家族背景支撑,只有乖乖滚蛋。乱世武将则不同,若手下的兵卒都是自己招揽的,就会死死地绑在一起,很难分离。

建兴三年(315年)二月,流民军伤亡过大,杜弢请降,琅琊(临沂)王司马睿接纳了,并任命他为巴东参军。无奈围困杜弢的诸路大军仍对流民军猛攻不已,杜弢愤怒至极,再次反叛。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奇怪现象?

其时已是西晋末年,都城洛阳已被匈奴攻陷,晋怀帝司马炽在逃亡途中被俘。12岁的皇太子司马邺在长安(西安)继位。匈奴像一把尖刀,把长安与晋东南和长江以南地区分割开来了。琅琊王司马睿由此崛起,但这时他尚未称帝,最多只能算作江南盟主。他接受了杜弢投降,但湘鄂赣诸将为了各自利益,不肯放过杜弢占据的地盘。

三月,寻阳太守周访收复豫章(南昌)。杜弢的部将杜弘奔窜广西贺州,继续作乱。杜弢悍将王真率三千精兵,联合五溪(怀化)蛮夷,兵出武陵(常德),欲攻武昌。陶侃料敌之先,在巴陵(岳阳)设伏,大败流民军,王真退守长沙。陶侃在湘江杨梅洲演练军马,然后直下长沙,在河西岳麓山与红泥山逼仄处设关扎寨,如今此处隘口,仍被称作“陶关”,就在枫林路西湖公园东侧。

两阵对垒,王真倨傲无礼,将双脚架在马脖子上,被陶侃一顿臭骂。王真起身端坐,神色肃然谦恭。陶侃知王真已有悔意,便与他截发起誓,互不相负。几日后,王真应约投降。杜弢措手不及,仓皇应战,不敌,弃城而逃,后死于逃亡途中。

陶侃于是入驻长沙,借住城南贾谊故居。岳麓山上的杉庵便是在此时修筑的,陶侃难得享受这等轻闲时光。可没过多久,大将军王敦便派陶侃去交州(越南河内以东一带)围剿杜弢的余部杜弘和温劭等人。陶侃设计击溃杜弘,又挟余威吓退温劭,并在韶关始兴县将其擒获,杜弢之乱由此平定。陶侃因军功被封为柴桑侯,进号平南将军,都督交州军事。其时已是建武二年(318年),西晋已于一年前悄无声息地灭亡,东晋顺理成章地崛起。

之后,陶侃继续东征西讨,南攻北伐。赚得累累军功,以至加官进爵,位极人臣。最后朝廷封无可封,便赐他“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的殊荣。意思是他上朝奏事,可以穿鞋佩剑,不用弯腰小跑,传宣太监也不会直呼其名,不过被陶侃当即婉拒了。反正他领兵在外,也没几次入朝机会。不领受这份虚荣,一是能成全自己的德名,二是能降低皇上的猜忌,三是能减少朝臣的妒嫉。

史书曾记有一事,让人觉得陶侃的功名富贵,来得有些侥幸。陶侃服母丧期满,江州刺史华轶推荐他任扬武将军,又任命其侄陶臻为江州参军。其时陶侃还只是一个给人“打工”的低阶将领,没有打造出自己的军队,而他的伯乐之一刘弘已经病故,陶侃生生悬在半空,不知何处落脚。华轶这时伸出了橄榄枝,无疑是雪中送炭。不过,也给陶侃头顶埋了一颗雷,因为华轶与琅琊王司马睿不和。司马睿其时虽还没有称帝,但气象已生,华轶无疑是在自寻死路。

且看史书是怎么描述这一段历史的。《晋书》说陶臻担心灾祸降临,便称病离开江州,找到陶侃说:“华轶才能不足,却有包纳天下之志,并与琅琊王有隙,将来恐有不测之虞,我不打算跟随他了。”陶侃听后大怒,骂他不忠不义,命人将侄子送至华轶处。

陶臻却在半途逃离,投奔司马睿去了。司马睿喜出望外,任命陶臻为参军,加陶侃为奋威将军,赐赤幢、曲盖、轺车等象征身份与荣耀的东西。陶侃为顾全亲情,不得不与华轶断交。

之后,司马睿做了江南盟主,要攻打不屈从的华轶。陶侃虽没有亲自出兵,但华轶却是他亲家周访斩杀的。而陶侃也由此升任为龙骧将军、武昌太守。军政大权一把抓,他终于拥有打造自己军队的地位与实力了。

现在问题来了。事实真如史书所说,陶侃莫名其妙就站在了胜利的一方吗?这场对华轶的背叛,究竟是由陶臻主导的,还是陶侃隐在暗处,暗示陶臻这么做的呢?著史者是没有察觉陶侃的心机,还是纵然察觉了,也想为贤者讳呢?

或许就是这样的吧,当一个人的贤名积累到一定程度,人们就本能地希望他尽善尽美,以便后世再添一位道德完人。

房玄龄是《晋书》作者之一,他说陶侃有问鼎天下之志,无奈曾梦中折翼,便迟迟不敢行动。这里有个典故,说是陶侃早年一次梦中,梦见自己腋生八翼,一飞冲天。天门九重,他已入八重,惟有一门进不了,便用羽翼疯狂拍击,守门人一烦躁,狠狠打了他一棍,他便从天上直坠而下,左翼全部摔断。梦中惊醒,仍感左腋疼痛不已。

多年后,他果真都督八州军事,占驻了西南半壁江山。功高盖主,难免心生异志。但每每想起早年梦中情形,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便自动打住,觉得那是上天对他的警示。于是便守着这份鲜花着锦的声望、烈火烹油的权势,无所作为,安度晚年。那暗中积聚的钱财,全留给了家族繁衍生息。

陶侃这一步棋,无疑是正确的。司马炎若知道自己儿孙之后一百余年的惨状,也绝不会篡位夺权。陶侃或许正是担忧这一点,才没跨出最后那一步,由此也成全了自己永远的贤名。

与他想法一致的,还有王导、温峤、谢安、谢玄等人。他们每个人都是时代巨子,都有逐鹿中原的实力,但都没有造反。元熙二年(420年),大将刘裕取晋称帝,史称刘宋。前朝爵位被他一股脑儿全部废除,只有以上几人的爵位得以保留,应该是刘裕仰慕这几人的贤名。陶侃的子孙由长沙郡公降为醴陵县侯。也就是说,在这之前,陶家曾盘踞长沙近百年,这与朝不保夕的“称王称霸”比起来,实惠多了。

“八王之乱”后,匈奴、鲜卑、羌、羯、氐族等少数民族,长驱直入,由此拉开了三百年“五胡乱华”序幕。才几十年时间,北方汉人便从两千万锐减到五百万,门阀士族纷纷迁往江南,史称“衣冠南渡”。他们盘拢庄园农户,组织私兵,平时耕种,战时杀敌。弱者求生存,强者搏天下。晋代皇帝多数像金丝雀一般,被养在笼中。权力被门阀、权贵、外臣和武将瓜分殆尽。有机会造反的,绝不会迟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大量流民被阴谋家操纵,如臂使指。种种乱象,实在多得无法形容。正因为如此,陶、王、温、谢等人坚定的心智,突出的品格,才显得尤为珍贵。

东晋百余年,北方少数民族分分合合,自是战乱不休。长江以北地区,既是阴谋家的造反地,又是少数民族的劫掠地,战火也连绵不断。都城建康(南京)周边,动不动就是“清君侧”的队伍与“勤王”之师互伐互攻。西南边陲,少数民族也纷纷闹独立,很快又因首领对权力运用的生疏,而使部落陷入不可调和的内乱中。

只有湘州,自杜弢的流民军被陶侃平定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大的动乱,人们由此获得宁静而脆弱的平和。这种平和,直至宋、齐、梁、陈的政权过渡,都没有被打破。因为皇权更替,几乎都是都城政变,未曾引发大规模的地盘争夺战。

不得不说,这与陶侃有关。陶侃既被封为长沙郡公,又做过湘州刺史,还在巴陵等地长期驻军,对整肃湖湘道德秩序和社会人伦生活有着很好的促进作用。

有一则轶事,说是陶侃见一位路人,手持一枝未熟稻穗,便向前询问是怎么回事。路人说自己随手扯根稻穗,只是好玩而已。陶侃将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他不怜农人之艰,不惜稼穑之苦。这事在当地传为美谈。这既表明陶侃时刻都在想挽救当时社会的道德颓势,又表明他对农业生产的重视与珍惜。虽然军阀混战,但局部地区竟被陶侃治理得“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更多时候,陶侃则屯兵荆州和武昌,这相当于在长江构筑了一道军事防线,让江北的野心家、少数民族及流民军不能过江进犯,从而在客观上保障了潇湘的安宁。要知道,鄂东南和九江一带,一直战事不断,成了多方势力与建康皇权争夺的焦点。陶侃就像一枚钉子,钉在那里,无论是谁都拔不掉。他身后的湘州,自然平安无事。

从某种意义上说,陶侃也算是保全了湖南儒学道统,因为北方儒家文化与儒学秩序完全被少数民族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衣冠南渡”虽然是指往东南渡向江浙地区,但仍有极少数带着财富和学问的门阀士族,往潇湘而来。齐国大将李道辨平叛道州(道县),因国都政变,齐政权被梁政权所替代,便化兵为民,铸剑为犁,在道州宁远驻扎下来。几百年后,这个家族孕育了湖南第一位状元李郃。他这种“武装南移”,也算是变相的“衣冠南渡”。事实上,历朝因屯兵而形成的村庄,在湘西和湘南地区还有很多。

魏晋南北朝的湖湘儒学,还像黑暗里的星光,非常微弱,正因为这样,陶侃的这份保全,更显得弥足珍贵。

咸和九年(334年)七月,陶侃病逝于武昌樊溪,归葬于长沙城南二十里外的山丘。据考证,就是现在的树木岭,只是后世并没有发现其坟墓。

陶侃共有十七个儿子,见于史书的,有十个。他们中有战死沙场的,有死于官场倾轧的,也有因争袭长沙郡公爵位,死于兄弟阋墙的。但更多后代,得以保全性命于乱世。如今湖南长沙、湘潭、醴陵,江西九江、鄱阳,湖北武汉、荆州等地的陶姓人家,很多都是陶侃的后代,“陶家村”散布周边若干地区。

如今,陶侃已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声名不显。可他的子孙,无论在后世哪个朝代,都有脱颖而出之辈。其中一位,传诵一千五百余年,仍被世人津津乐道,那便是诗人陶渊明。他是陶侃的曾孙,只要上过初中的人,都能背诵《饮酒》《归园田居》等诗,其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等诗句,能让所有人口齿噙香一辈子。

在长沙,让人耳熟能详的,还有陶侃的孙子陶淡和曾孙陶烜。这两人先前隐居在离古城长沙不到十公里远的临湘山。那会儿,陶家是长沙古城最大的势力,据说奴婢都有好几百。可陶淡与陶烜生性清冷,无意仕途,离群索居,一心向道。

两人生前并没有可供瞻仰的功绩,死后却留下了尸解升仙的传说。“上士举形升虚,谓之天仙;中士游于名山,谓之地仙;下士先死后蜕,谓之尸解仙。”据说尸解仙留下的肉体,可以一直不腐不朽。有传闻说陶淡叔侄的尸体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才被捣毁。

正是这个传说,天监四年(505年),当地在临湘山筑建陶公庙,纪念两位得道仙人。至今已有一千五百余年,居然庙宇不倒,香火不断。晚清时期,忽传陶公显灵之说,皇帝大臣纷纷题字赠匾,将此地道家文化的氛围推至高潮。然后才有了㮾梨镇,以及㮾梨街道。

有次农历初一,我慕名前来,竟被它的喧闹景象给震慑了。只见来来往往的善男信女,虔诚无比,穿梭于人群中,仿若无物。他们手持燃香,人人自成世界,神游于现世之外。

山门雄阔,台阶陡峭,殿宇森然。仔细看来,陶公庙竟是无一不精彩,无一不雅致。无论屋脊、爪角、照壁、吊檐,还是踢脚、栏杆、藻井、斗拱,都将我国传统工艺体现得淋漓尽致。建筑、雕塑、壁绘,精美绝伦,古色古香,气势恢弘。宗教神秘而庄重的氛围就这样恰到好处地烘托出来了。香炉里,明火熊熊,旺如野烧;庙殿中,塑像庄严,恰如真神。徜徉在香烟缭绕的大堂曲廊,心中始有异样,魂魄像被什么拿捏了一般。

据说每年正月十三日与八月十七日,为陶淡叔侄生日。㮾梨街道会举办盛大的庙会,一次十天左右。大量香客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虔诚朝拜。商贾闻风而动,携带商品在此交易。“㮾梨街人不种田,两个生期吃一年”,夸张的民谚侧面反映了庙会的盛况。

以武建功,蜚声史册。而长沙民间坊里代代相传的,并不是陶侃的赫赫战功,而是他人品官德的馨香。贾谊故居又称陶侃故居,天心区沙河街原名礼贤街,设有陶公祠和惜阴书院,分别源自陶母“截发筵宾”和“教子惜阴”的典故。麓山古寺的六朝古松,为陶侃亲手所植。为免生情债,菩萨劝说陶侃躲避前来相会的白鹤姑娘,现在岳麓山东南还留下陶侃穿石遁逃的遗址,名曰穿石坡。云云。

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陶侃射蟒的故事。说是西晋人邓郁在岳麓山抱黄洞修道,得道后羽化登仙,抱黄洞由此荒废,入口处杂草丛生,藤蔓缠绕,到东晋时期,最终被一条大蟒蛇占据。蟒蛇修炼成精,每到七月十五日,就从岳麓山顶伸出一条老长的舌头,越过湘江,搭到长沙城边,百姓看着这座彩虹似的长桥,以为是成仙天梯,胆大之人纷纷跑上去,便进了蛇精的阔嘴,成了它的美味食物。

这一年七月半,入驻长沙的陶侃登白鹤观赏月,蛇精又出来害人,被陶侃识破,当即搭箭控弦,朝桥上灯笼射去,顿时灯灭桥消。他断定是射中了蛇精的眼睛,便传令全城药店,如有烂眼道士前来疗伤,就卖给他毒药。蛇精果然中招,敷药后全身溃烂,最后死于岳麓山抱黄洞中。

某个黄昏,我怀揣极大的好奇,找到了抱黄洞。弯腰屈膝钻进去,忍不住哑然失笑。这是我见过的最丑陋、最矮浅的洞穴了,甚至根本称不上洞。道士与蟒蛇除非得了失心疯,才会先后缩身于此修炼。想必,长沙人只是怀念陶侃的英武神勇,才要借得此穴,附会一段传说。我若认真,便是愚蠢了。噫,这么想时,面对山中四合的暝色,与山下初上的华灯,怅然若失的情绪,才慢慢消散。

登上岳麓之巅,夜风吹拂,全身清凉,头脑清醒。忽有一言,涌上心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些天来,我苦苦寻觅陶侃遗踪,不就是因为这种心理吗?这种以天地作弦、拨弄时代乐章的人物,余辈虽不能模仿其人生轨迹,成就其历史功业,但若能从其为人处世中参悟一二,也会受用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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