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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雄文:云中梯田

来源:民族文学   时间 : 2024-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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梯田是花瑶用锄头雕在雪峰山深处的水墨画。

盘山公路隐在林木与茅草间,小车像追逐一条长蟒的鹰隼,沿陡峻山峦一层一层盘旋,向上也向里。大约从海拔500米开始,路边便出现了梯田,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像女子细嫩的指尖纹路,也似耄耋老者额头的褶皱。与山外平地多有稻田抛荒迥异,此处每一块都贮满水,水既清且亮,能映出天光云影、苍峰村居、草木禽鸟,甚至每一张探过的脸。水中也淌出油油绿意,刚返青的禾苗格外精神,迎着清风摇曳不止,像欢腾的翠色微笑。

不知从何处而起的山岚,悠悠荡荡,时聚时散,远处顺山势而上,攀入云霄的梯田便隐隐约约,像海市蜃楼捧出了桃源的良田美池。我几番停车伫望,又徜徉田埂良久,慨叹不已,恨未有支纯熟画笔,将眼前所见细细描摹下来,带回远方闹市深处的蜗居。

闯入山峦腹地,到1300余米的峰顶,已在白云生处,却因运气不错,云霭暂时未起,纯蓝的天空似乎伸手可触。脚下依旧是密布的梯田,一层层往下跌去,像深海旋涡的波纹,偶尔才绕过三两栋村舍与一丛碧树,直奔目光无法触及的谷底。梯田也更见韵致,宽者如寻常晒谷坪,窄者仅如手掌,都因地形掘出,开辟者似乎不想让一寸土地空闲。田间依旧禾苗滴翠,漫漶无尽生机,间或还有三两只白鹭起起落落,令我讶叹不止。俯瞰将我送上峰顶的公路,早已隐伏难觅,只有山腰村居升腾的几束袅袅炊烟。一时间,我竟如当年踏入雪峰山的屈原“迷不知吾所如”,不知身处天上还是人寰。

这些统称山背梯田的奇观,位于湖南溆浦县龙潭镇山背村与其周边村落。梯田高居云端,餐霞饮露,绵绵相连,绝少中断,成为面积达1.5万亩、养活一辈又一辈花瑶人的梯田群。

我对“山背”之名颇好奇,行走多了,才得以解惑。中国二三级阶梯分界线之一的雪峰山从湘西南耸峙而出,往湘东北怒涛般奔突,逶迤七百余里,在隆回与溆浦两县交界处遗下雄阔的虎形山。山背村恰在虎形山背面,因而得名。无论正面抑或背面,都聚居中国独一无二的花瑶人——老少皆爱美,服饰穿戴艳丽,从头到脚花花绿绿。未通公路前,从山背村到山脚龙潭镇,仅有一条青石板小路,台阶上万级,曲曲弯弯藏于崖壁间,上下全靠两条腿。

这些浸透汗渍的青石板,在许多年前也属多余。北宋之前,花瑶先祖原本住在山外平旷之地,因躲避战乱与官府欺压,被迫步步退缩,移居高山老林,与世隔绝,再不出去,形成了“瑶居高山,汉住平地”的格局。

深山能避开祸乱,却绕不开老老少少腹中的饥饿。不屈的花瑶先祖们投向山峦的目光坚毅起来,吐口唾沫在掌心,双掌摩擦几下,紧握锄头,开始了朝出夕归、经年累月的雕琢。他们像衔泥筑巢的春燕,一点点、一滴滴,在陡峻坡岭上精雕细刻,凿出形状不一、可供饱腹的丘丘梯田。一代人凿的梯田不够,下一代又决然接过锄头。花瑶人将智慧、毅力与汗水嵌入这座大山,成为山背梯田奇迹的主要创造者。

或许囿于地形地势,山背梯田稻谷的收割,至今多半依然承袭古老的手工方式——拌禾。田间扛来形如放大许多倍米斗的杉木拌桶,将稻子以镰刀割倒,双手捧一束,走到拌桶边,高举稻束朝一侧内壁使劲摔去,谷粒便脱落在桶里。一次未脱干净,便又来一次,反复摔打。这种纯手工的原始方式,最考验一个人的体力和耐力,一场拌禾下来,汗水与力气都会耗尽,远超“汗滴禾下土”的锄禾辛劳,一般只由精壮汉子承担。在儿时双抢时节,我去生产队出工,干过割稻、传稻、挑稻草等活儿,却从未有大人让我去桶边拌禾。后来有了脚踩的打谷机,算半机械化了,我才偶尔偷着上前试了试。

因这种流光深处的记忆,一个金风徐徐的十月,我再次登上了山背梯田。连绵梯田间,满是黄澄澄的稻子,一层层像下沉的硕大金色旋涡或露天金色矿洞。稻穗低着粒粒丰盈的头,如羞涩埋头的孕妇。清风吹来,满是幽幽稻香,吞噬了原本无处不在的草木香味。

在峰顶,我遇到了两个收割稻谷的花瑶老者。窄狭田间,两人赤裸肋骨毕现的古铜色上身,先一起放倒满田稻子,一束束摆好,随后一人捧上一束,轮流到拌桶前拌禾。他们虽年事已高,拌禾动作却绝不拖沓、疲软,令我不由惊叹与羞赧。换上正值壮年的我,只怕坚持不了十分钟。好奇上前搭话,才知他们一个已年满八十,一个也有七十八,与我原本六十挂零的估计相去甚远,钦服也再次浮上脸来。他们是一对多年的老伙计,子女都不在身边,又不肯吃闲饭,便互相帮衬着犁田、插秧、除虫、去稗、拌禾。他们像资深的花瑶挑花女,将梯田做底布,绣出朴实而绚美的图画,年年如是,乐此不疲。

我蓦地想起年刚五十便从国营煤矿退休的父亲,而今也是八十岁,五年前便因脑梗偏瘫,行走都得靠人搀扶、牵引,十天半月还会因别的一长串名称拗口的疾病,去医院躺一段时间。其实,父亲退休后的三十年,吃穿不愁,基本就在矿区老年娱乐室打牌下棋,可谓老有所养老有所乐,身体与眼前两位老者相比,却有云泥之别。或许,是高山绝顶的清风、山泉、霞露,尤其是梯田种出的谷子,让花瑶老人躲过了岁月刀刃的摧磨吧?一打听,山背八九十高龄的老者尚不少,多半耳聪目明,爬坡下地不输年轻人。

在山头一家民宿,我特意点了梯田新米饭。主人先舀出大米让我检验,颗粒饱满,晶莹剔透,像细碎圆润的珠玉,瞬间打消了我的忧虑。米饭是柴火木甑蒸熟的,揭开甑盖,腾腾热气里,一股独特清香扑鼻而来,或许只有儿时双抢后的新米饭才略有相似。饭粒绝不粘连,纯白如雪,光泽油亮,尝一口,香糯绵软,略有韧性,堪为人间至味。几乎不用桌上任何菜蔬,我汗水涔涔,不管斯文,连吃两大碗,只觉余香满口,五脏六腑似乎无不熨帖。

打着饱嗝时,忽然想起清代袁枚《随园食单》“饭之甘,在百味之上,知味者,遇好饭不必用菜”的句子,深感此言得之,眼前米饭便是佐证。这种至味,是高山、清泉与梯田的杰作。花瑶人世代创造和享受这种至味,也算是躲入雪峰山深处后因祸得福,上天有所恻隐与眷顾了。

近些年,似我一般寻觅山背梯田的人多起来。梯田如掀开了盖头的处子,渐渐不再清幽与拘束。花瑶人憨厚爽朗,颇为好客,借先祖们遗下的梯田,办起了稻作文化节。这年六月,重上山背的我,在梯田上见识了人流熙熙攘攘的一幕。一个花瑶老者打头,所有人恭敬如仪。杀鸡、鸣炮、行礼、祭天、拜神农,一连串肃然动作,令我也不觉沉入对花瑶先祖们的追念。没有他们筚路蓝缕的开拓,便没有眼前鬼斧神工般的梯田。

尔后,山外云集而来的客人,挽裤脚,戴斗笠,背蓑衣,被分为不同的小组,在田间开始拔秧比赛。他们双腿曲蹲,上身前倾,右手急速伸缩,泥水飞溅,秧苗被接连拔起,用陈年稻草扎成一束束。田埂上,有花瑶男女敲锣打鼓助兴。歌声也响起来,一个花瑶妹子展喉道:“吃粑粑,拿钵钵,花瑶旌旗敲鼓锣。挽裤管,打赤脚,下水拔秧手插禾。”另一层梯田上,还有花瑶老少与客人们背了鱼篓,一道奔走田间捉鱼。田鱼喝着高山泉水,味道鲜美,却不甘做人类盘中餐,四处乱窜,飚出道道泥水线。捕捉者或急或缓,或蹲或走,个个成了泥人。胜负已不重要,梯田上下满是欢笑,还有许多对往昔的温馨回忆。

上了田埂,众人就着山泉濯了足,洗把脸,吃起瑶家用野蒿与自家杂粮做成的粑粑,早淡隐了刚才的疲乏,也忘却了生活的忧伤,每张脸又烂漫成峰顶的云霞。

沉寂千年的梯田醒了,也笑了……

……

(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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