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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向岳麓

来源:红网时刻   时间 : 2024-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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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晚亭。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丨王跃文

我刚到长沙时,岳麓区还喊作西区。我住湘江东岸,长沙人谓之河东。西区在湘江西畔,长沙人谓之河西。五一路从老火车站起头,一箭笔直射到橘子洲大桥,过了湘江,再往深处去,就到了蔚然横亘的岳麓山,长沙山、水、洲、城的气脉就这样贯通了。

我那时还没学会电脑写作,白天忙公事,爬格子写小说只在周末或晚上。周末双休制正试探着执行,一周单休,一周双休。我很渴望每周都是双休日,多些时间写小说。那个夏天,我正在写中篇小说《秋风庭院》。暂住的斗室热得凳子挨不得屁股,人坐下去就张嘴喘气。提起笔来,落纸不是墨水,而是汗水。有个周末,我背着稿纸上了岳麓山。行至半山亭,风过林响,蝉鸣啁啁,心里顿时清凉。我在半山亭坐下,背靠亭柱写小说,阳光斜照在稿纸上,金晃晃的有些刺眼。偶尔闭目沉吟,便有两条金龙在眼皮下的暗红里游动。那时我并不懂得保护眼睛,不知眼睛是不能过久盯着强光的。写起小说来,我脑子动得比手快,只好龙飞凤舞地写。初稿上的字,别人是认不得的,我便晚上再去眷抄和修改。半山亭内并无石桌,只能膝头为几。游人过亭,三三两两,老老少少,或有驻足观望者。我写得忘情,视若无睹,只顾沙沙走笔。写到得意处,我会笑出声,或情不自禁摇头晃脑。游人以我为疯子也未可知。《秋风庭院》中的陶凡是位政声颇佳的官员,退休之后却孤寂落寞,个中况味难以尽言。这部中篇小说是《湖南文学》黄斌先生约的,后来发表在该刊1995年7、8月合刊上。次年,小说获得《小说选刊》组织评选的全国最佳中短篇小说奖。记得同时获奖的还有汪曾祺、池莉、徐坤、邓一光等。当时,鲁迅文学奖尚未诞生。

那几年,我陆续写了六部与《秋风庭院》人物、故事相关联的中篇小说,另外五部分别是《朝夕之间》《今夕何夕》《夜郎西》《夏秋冬》《结局或开始》,先后发表在《当代》和《人民文学》上,最后结为长篇小说《朝夕之间》出版。这些小说的很多文字就是在岳麓山上写的,有时是在半山亭,有时在爱晚亭往上一点的放鹤亭,有时在岳麓书院前的吹香亭。放鹤亭我最喜爱,素朴雅致,气态安闲,仿佛一位饱学先生,旧衣旧鞋,清清朗朗,立于清风峡边上。放鹤亭中间有个方石礅,刻着放鹤两个大字,据说是为了纪念曾经的山长罗典。放鹤亭游人来往最多,却大都脚步匆匆,奔爱晚亭去了。我便安坐其间,埋头写作,有时还把石礅借为书几,也不管罗典先生允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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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山。图片来源于网络)

岳麓山是有灵的。我不敢惊动岳麓山上的前圣先贤,但岳麓书院里的古樟怪柏、麓山寺的六朝神松、爱晚亭前的翠竹红枫,也许皆见过一位年轻人,或低声吟哦,或俯首沉思,或摇笔疾书。《朝夕之间》里有位离休多年的地委老书记陈永栋,看不惯社会上慢慢流行的坏风气,索性不同任何人相通问。陈老留着花白辫子,长年半闭着眼睛独来独往,每日清早都在大院舞太极剑。大家都以陈老为古怪人。现任地委书记陶凡独自拜访陈老,方知这位老书记的刚正与可贵,却又为陈老与时代隔膜而叹惋。老书记去世前写下遗嘱:全部积蓄四十五万元交作党费,剪掉辫子干干净净去见马克思。众人知此,莫不感佩。我描写陈老的外貌和性情时,摹拟了在麓山寺前屡屡遇见过的一位老者。有天,我坐在麓山寺前写小说,见一位老者,不僧不道,长辫垂背,手秉宝剑,半闭双目舞太极剑。我初以为老者是疯子,却见他舞起剑来惊风遏云。我目不能移,待老者收势立定,忙趋步上前试与攀谈,老者却双目低垂,转身下山去了。那段日子,我常在麓山寺前遇着这位老者,却始终未能同他搭上话,倒是将他的身形写进小说里去了。

几年后,我终于卜居河西,向岳麓山又近了些。我居住的地方叫咸嘉新村,2009年被评为全国文明社区、全国和谐社区建设示范社区。我选择这个地方住家,大半是为它离岳麓山近,距闹市远。站在屋顶花园举目望,远近皆是绿意葱茏的小山,仿佛画家笔下的青绿山水,随意一拖一带,便有了气韵。田野边美人蕉红黄连天,松竹深处隐现着村舍人家。我的所谓屋顶花园,只是房产推销的噱头,不过就是个露天大阳台而已。我好种花木,把阳台侍弄得好似小花园。我家的三角梅翻悬到阳台栏杆外面,花开时节火红欲燃,引得楼下行人登楼敲门争看。

天气好,我会坐在露天阳台上读书写作。中篇小说《漫水》、长篇小说《梅次故事》《苍黄》《爱历元年》《大清相国》,多是我坐在咸嘉新村阳台上写的。阳台装了玻璃屋顶,读书写作晴雨无碍。《国画》和《梅次故事》都写到一座寺庙:荆山寺。我描写荆山寺,印在脑海里的便是古麓山寺。荆山寺建筑形制很有些古麓山寺的影子,但荆山寺的故事却都是虚构的。《爱历元年》里写到一个道观,多少有点云麓宫的样子,小说里的故事都与云麓宫无关。更巧的是多年之后,居然有朋友告诉我,岳麓山上住着一位画家,闲云野鹤形同隐士,酷似《国画》里的李明溪。朋友便问我:那是李明溪的原型吗?岳麓山上那位画家,我至今未有缘份识得。我常去岳麓山,尤爱往偏僻野路处走,却终未遇到过朋友说的画家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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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书院。图片来源于网络)

眼看着四周高楼拨地起,咸嘉新村很快又成了闹市。热闹起来的咸嘉新村倒也闹中得静,生活设施极是方便,但我心里总恋着山野气,便又向着岳麓山更近的地方搬了家。我现在的陋居背靠桃花岭,面向梅溪湖,前湖后山,绿意扑人,极是称人心意。桃花岭本就是岳麓山伸出的支脉,为修西二环公路劈开了。我每同朋友说起桃花岭好,便说:桃花岭其实就是岳麓山。去年,岳麓山新修了西大门,正对桃花岭,看看,岳麓山同桃花岭不又连起来了?

冬日清晨,太阳从桃花岭上升起来,热热闹闹照进卧室。由春往夏走,天气越来越暖和,太阳也慢慢移位。待到酷夏来临,太阳就照到别的地方去了,我的卧室竟到了阴凉处。桃花岭的太阳太解人意了。从客厅落地大窗望去,一湖青蓝横陈,阳光下碎金辉跃,晃人眼睛。尤是晴好秋日,傍晚时分,西望天边腾腾一片夕阳,冶铜熔金,绛红烟紫,无限光色流泻湖中,水天相映,绚烂至极,也奢华至极。梅溪湖四季好花,春来桃花如海,夏天紫藤垂地,秋时桂香袭人,冬日梅花幽馥。爱花的人,恨不能时时守在湖边,寸步不离。我的陋居朝湖的窗前尚有一奇,湖边往湖心柔柔弯出去两座小山,以一石桥相连,桥上桥下水如圆镜,青山白水若青白二鱼,环抱依偎,仿佛一个太极图。无极而太极,万物化生。我每日晚间散步,要么上桃花岭,要么走梅溪湖。走梅溪湖,环湖有时觉得太远,散步总要走回头路。心想,湖心有座桥就好,人们爱走大圈也可,只走小圈就跨桥而过。不多久,居然心想事成,真在湖心建步行桥了。从我家门口上湖边栈道,一路绿草如茵,花木扶苏,风荷轻举,清波粼粼。过桥到节庆岛,或略作盘桓,或径自前行,再上北岸往东走,刚好万步归来。

我家有人极爱山,故上桃花岭的时间更多。桃花岭只一个幽字来形容最好。这幽字犹可细说:鸟鸣丝丝粒粒,盈山盈耳。此其一也。春来笋香花香,弥天弥地。此其二也。山岭间藏着一个原名为洪寺庵的水库,如嵌一颗青晶宝石,不大不小,波凉水滑,不惊艳,却耐看。此其三也。北面山脚处有一眼神泉,无论春夏秋冬,晴雨旱涝,不增溢,也不枯竭。此其四也。有好事者打了泉水送去专业机构化验,据说水质极好。泉前日日有人排长队,拖壶担瓶,引水接流,乐此不疲。此泉源于何处,尚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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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麓山。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写《家山》是在咸嘉新村动笔的,先写了三十几万字,家搬到桃花岭下梅溪湖畔,我对原先写的文字却不满意了。于是,另起炉灶,重新开笔。人物和故事有些是先前写过的,小说的结构和语言却变了。我偶尔写到笔钝,赶紧出门走走。桃花岭上见到的香樟、松树、麻雀、乌鸦,都会到我笔下。小说里,扬卿走到祠堂外面的樟树坪,听史瑞萍教学生唱《踏雪寻梅》,樟树叶子纷纷而下,出壳不久的雀儿还没长齐羽毛,都在树林里跳飞。岳麓山中,桃花岭上,梅溪湖边,初春的樟树林新叶老叶杂陈团簇,成鸟雏鸟翻飞跳飞,正是我在《家山》里写到的样子。《家山》的笔墨具体及物,庄稼树木,五谷六畜,花鸟鱼虫,皆称其名。《家山》里写到的风物,岳麓山、桃花岭、梅溪湖及附近乡村,都能寻到。

2022年12月2日凌晨3点58分,《家山》杀青。我木坐良久,心里一一跟小说中的人物道别,不舍而怅然。我在床上倒了一会又起来,曙色渐明。拉开窗帘,桃花岭山间霞光万道,一轮红日正冉冉而升。望着窗外桃花岭,恍如家乡雪峰山飞抵眼前。梅溪湖上起起落落的水鸟,也让我联想到家门口的溆水。我到长沙已二十九年,竟有二十三年逐岳麓而居。不管长沙再怎么长大,我会永远住在岳麓山桃花岭下。岳麓山,也是我的家山。

(原载红网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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