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边，我对美有了重新的理解，对错误也有了持久的好奇。

这里是双江口，是小溪河与大溪河的汇聚地，自从我有记忆开始，这两条河就一直存在。外婆的家在岸边，还有很多人家在岸边，屋顶竖着一个小烟囱，不时有几缕烟从里面冒出来，河里的船开始靠岸，哗啦哗啦的水声从远而近，撑竹篙的站在船头，掌控船行驶的方向。这里有我成长的所有痕迹，有我懂事起的欢乐与忧伤，有我的矛盾和不安，尤其是深秋暮色四合，我站在一棵大樟树下，伫立码头边，一种无法阻止的东西，总会随着这条河流，一齐涌入汹涌的内心世界。

我是喜爱雨的，一场秋雨也能把河流加深，不会溢上岸，也不可能把河流填满，但目睹细碎的雨滴掉落到河里，便有了雨从尘世落下的感觉。这样的雨，呈现的是一种新的角度，是在中途相遇又看得到结局的，这是珍贵的共识，当然，这更是一条河流的部分源泉，这样我才能跟时间对抗，才能在时间的流变中逆转，这是雨的面容，这是河流与天空在窃窃私语。河流一次又一次把我更新，来不及回头便冷却，只留下我怀疑的余温。

撑船的人很老了，似乎他一直就这样老：满脸的褶皱里都是尘世的万种欢愉和痛苦，双手长满了老茧，可能的和不可能的都能在他身上找到，童年怀揣着的梦想，到如今早就烟消云散，所有的经历都随着这条河流穿行，隐没。老人一直是沉默的，无论船上有多少人，他始终是沉默的，有人主动跟他搭讪也会装作没听见，久而久之，人们也就习惯了。没人过河的时候，他会把这艘船停在河中央，坐在船头抽根烟，直到岸边有人主动喊他，他才起身撑起船往岸边靠，很多人络绎上船，他站在船头稳住船，尽量控制住船的晃动。

秋天的风，吹来阵阵凉意。月牙倒映在水里，随着水的波动而破碎。星星从天边开始升起，一些孩子在岸边边走边抬头数着星星。田野里有的稻子已收割，大部分的还没有收割，稻香夹杂在风里吹过来，稻香和哗哗水流的声音，月亮下奔跑着的孩子，教书先生家窗户里透出来的跳动着的灯火，先生的身影透过纸糊的窗户朦胧跳动，翻动书页的动作，托腮沉思的样子，甚至低头沉吟的声音也能隐约听得见。他很老了，他见证了这个地方的变迁，目睹了这条河流的沉浮，很多年在河面上发生的事。涨大水时河流上漂浮着家具和牲畜，还有很多岸上冲下来的垃圾，他清楚地记得，翠娥就是消失在那一年的洪水中，直到洪水消退，很多人找了很多天，也始终没把她找回来。翠娥懂事的女儿在河边喊了很多天妈妈，也无济于事，妈妈还是消失在了这条河里。

秋天的夜很安静，河边的码头也很安静，乌篷船停在河中央，渡船靠在岸边，一河清亮的水悄无声息流向了远方。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每条河流都会抵达大海，所有的水都会在大海汇集，可能水流到大海后才是水的最终归宿。于是，在河边长大的人，对河流也就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毕竟在那个交通很不发达的年代，我们只能通过河流和河流上的船抵达到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我常常问如今久卧病榻的父亲，我们一起记起坐船到县城时的情景，那时他多年轻，走路脚下生风，肩上挑着担子也毫无负担，很多个月圆的夜晚从码头上岸，挑起箩筐，箩筐里一头坐着我，一头装着从县城购买的货物，趁着月色赶路回家，偶尔被激起的哗的水响，也阻止不了他回家的脚步。每每跟他聊起这些，他眼里就充满了另一种光芒，那是沉浸在往昔无法自拔的记忆，而这些记忆源自这条河流。

事实上，我们很多代人的成长，都与这条河流息息相关，伴随着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烙印，这其中也包括了我祖父的经历在里面，无尽的河流，无孔不入般抵达，吞没了从指缝间流走的时间，人世，也不过是一次短暂的呼吸，到尽头的时候，终归会被抹除。时间通过河流渗透一切事物，遗弃一切事物，无止境坠落在一朵朵河流上的浪花里。与河流的浩瀚和永恒相比，人世毕竟太过于匆匆又匆匆，必须服从于波浪的晦暗，服从于波浪的暗涌，从而带着自身的重负再度出发。

我知道河流一直是眷顾我的，即使在匮乏的年代，即使在内心一次次失落的时候，河流都会再次回归。从一个又一个的瞬间拉回现实，与我一同辨识和挽留，一同见证众多的时间，众多的经历，众多的相逢，以及呼啸而过的星辰，直到内心不再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