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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昌:在飞檐翘角的光影下徜徉

来源:《芒种》杂志   时间 : 2023-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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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水环抱滋养的坦田古村,前前后后去过多次。或因工作,或陪朋友参访,多是走马观花。但每去一次,总会有不同发现,会有些新感悟。

古村位居我现今落居的双牌,而早些年,却还是我故乡所在的道县所辖,很有些偏远。而今,一条新修的公路穿村而过,便捷了许多。清明回老家祭祖,携家人顺道再去坦田看看“岁圆楼”。

坦田立村已有千年历史。宋真宗年间,一个叫何守琮的,官至大理寺评事,告老还乡时来到坦田定居。到明朝建文己卯年,其十三世孙何宗器中举,官至都察院监察御史。为光宗耀祖,明成祖永乐元年(1403),何宗器主持编修一部《坦溪世家何氏族谱》,才让数百年之后的我们,得以知晓这个家族当年的故事。

坦田村的兴旺,始于清道光十六年(1836),是何守琮二十四世孙何贤寿始建“岁圆楼”。何贤寿自幼父丧,由寡母养大,忠厚诚信,聪敏勤奋,靠做棉花生意赚得盆满钵满。此后,广置田园,筹划修栋宇、建家塾,岁圆楼便是其杰作。据说,岁圆楼的打造,前后历时二十余载,其间专门供养一批木匠和石匠做工。到如今还流传着“养死木工,累死石匠”之说,足见工程之大,耗时之久,镌刻之精。

除了开村的守琮公和主持修谱的宗器公,坦田村往后藉由入武和科举入仕,还出了不少官阶不等的文武官员和名仕。所以,坦田何氏家族曾是官宦之家,声望显赫四邻。岁圆楼横空出世,则是何氏后人发财之后,成了名动一方的乡绅,同样盛名众仰。于是,这里曾是望族大家,姹紫嫣红花开遍;这里曾经宾朋满座,雅客云集;这里曾经也是深宅大院,很有几分威武。

按《何氏族谱》载,坦水“挠之无波,澄碧似镜,涓涓不枯,亦复不泛”“坦水备矣,因以水平得名……盈虚若一,流行不息也。”

尽管久历千年,用今天眼光审视,坦田岁圆楼的“规划”仍然堪称颇具匠心。村庄和房舍排水设施尤为科学,雨季水不漫,旱季水不干,干湿总相宜。四周有院墙,房前有宽敞青石坪,院落对面有华丽壁照,壁上塑有“八仙过海”“姜太公钓鱼”“何仙姑登天”“女娲补天”等寓言故事彩绘。还分门别类建有迎宾楼、藏书房、戏院、花园、祠堂、油坊等配套建筑,功能齐全。

庭院里每根立柱之下,各有一六面形石柱础,都雕有精美图案。龙牛羊马鹿、花鸟鱼竹松,全都姿态各异、栩栩如生。大门门框均为整块条石砌成,门前设置方形四柱门亭,门亭上镂空雕成龙头、麒麟等护院瑞兽,门柱上刻有“马山萃秀、坦水流祥”和“廉泉让水、义路礼门”两幅对联,不仅书法堪言别具一格,蕴含的意思既囊括坦田自然地理风貌,还凸显了岁圆楼主人崇尚礼义廉耻的道德思想。

说到门柱上的对联,到访坦田的何绍基文化研究会几位专家考证,对联当是何绍基父亲、官至清代工部吏部与户部尚书要职的何凌汉的墨迹无疑。据何贤寿后人何首元老人介绍,何贤寿祖父辈何起达,嘉庆癸亥年(1803)授岁进士。与次年高中探花的何凌汉,既同为道州乡党,还曾与何凌汉结为“同庚”。两家有同姓世家之谊。

基于此,何起达后人新婚志庆,何绍基便曾亲笔题写一副对联诗相赠。诗联曰:“不是畏寒疑不放,要留春色占江南;休怪题诗难下笔,枝头鸟语话红妆。”主人得到题诗如获至宝,将其镶嵌在做工极精致的红木婚床两厢雕花板上。至今,那张保存完好的红木床,还令去往参观的人看后惊叹不已。游客一旦问起何绍基墨宝,主人则以各种托词搪塞,绝不愿意示人。我费尽周折,也只是看了看两张照片。

岁圆楼各种构件雕刻,汇集阴刻、浮雕、圆雕、镂空雕等技法,无不蕴涵吉祥寓意。譬如“马上封侯”“麻姑献寿”“喜上眉梢”“松鹤延年”“福禄寿喜”“福寿齐眉”“鱼跃龙门”“长命富贵”“福荫螽斯”等,堪称是儒家、佛教、道教乃至民俗文化的融汇,展示这一宗族千百年聚族而居的历史状貌,折射出他们的思维、理念和人文精神。这偌大一座庄园斗拱飞檐的气势,自已彰显当年主人不凡的梦想,从不同侧面映衬农耕社会一代代朴实农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后世子孙人丁兴旺、发财富贵、科举入仕、幸福平安的虔诚期盼。

然而,就像《桃花扇》里那段唱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与大多传统古村落一样,岁圆楼当年的韶华逝去,荣光不复,先人的美好愿望大多成了过眼云烟,残留至今的,依然是一地颓迹。虽见从遗弃在颓垣断壁下一只旧石缸底部,顽强地冒出一两丛麦冬,照样青青油油,张扬着生命的色彩与芬芳,但终归不能掩饰岁月斑驳。犹如在这清明节期,平时外出到广东务工等千百里之外的游子,纷纷归乡祭祖,村巷中不时有色彩靓丽的身影穿梭于飞檐翘角的光影里,幽静的古村变得热闹起来,但仍然无法打破岁圆楼的孤寂。就连在后园里所见那棵梨树,开着满树雪白梨花,让我也是想起苏东坡那句诗:“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

每一株古树,一圈圈年轮中,都铭记着经年故事;每一堵残垣,一道道墙缝里,都塞进了岁月记忆。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一切景语皆情话”。

历史的沧桑,凝重了回望者情思,不免让人觉得心有戚戚。

坦田那一摞早已发黄的《何氏族谱》,载录有《百字劝》《百字戒》和《家训十条》,以及从这个村走出去、被认可足以彰显家族荣耀的成功者留下一沓厚厚的重修谱序。这无疑是一部颇能润泽后世、极具传承价值的谱书。《家训十条》有曰:“偱天理、正人伦、奉祠堂、尽丧礼、谨婚姻、慎起造、节饮食、省衣服、悯仆婢、惜六畜”。说到“慎起造”时,有“过华则伤财,太陋则失礼”之类告诫。

可发家之后的何贤寿荣归故里,选择大兴土木兴建岁圆楼。他最初筹划建九栋一百九十八间房屋,后因种种原因,实际只建了“六如第”和“二润庄”两栋,以及一栋专用于接待达官贵友的迎宾楼——“福清馆”。随后,其长子何昌仁在道光二十五年(1845)中举,就职天津府,接续出资饰修岁圆楼并增建两侧横屋、藏书房,支持父亲实现梦想。可没多久,何昌仁病逝,令贤寿公气病交加,大伤元气。不得已将工程交其四子何昌智接手,再建成一栋“泗玉腾飞”。至此,贤寿公勾勒的蓝图尽管仍没完全实现,但经两代人接力打造,一个庄园的雏形已经形成。

岁圆楼矗立于祖宗选定的风水宝地,确实给这个家族带来无尽荣光。据说,主人当年给自己宅第取名“二润庄”,是取意“富润屋,德润身。”主人既非官人也非文人雅士,富甲一方后尚有如此境界,实属难得。

但他取名“六如第”又是为何?我似乎找不到确切答案。

此前,尽管曾与友人一起揣摩过一百多年前岁圆楼主人的心思,友人纷纷拿出宋代苏东坡为侍妾建“六如亭”和明代唐寅自号“六如居士”的例子,推断说这“六如第”之名,无外乎也是借佛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以“梦、幻、泡、影、露、电”六者,形容一切现象全无真实,取世事空幻无常之意。对此,我还是不以为然。

苏东坡贬居惠州,政治失意,生活孤独,身边只一个叫王朝云的女子,甘为侍妾不舍不弃陪伴他。女子病逝,东坡先生在她墓前修亭,命名“六如亭”,是自己颓废至极的心境表达。晚年的唐伯虎,亦是精神极度空虚,不仅“皈心佛乘,自号‘六如’”,甚至还将自己屋舍改称为庵,便是如佛语所说的境由心造吧。而“六如第”的主人,驰骋商场顺风顺水,彼时完全是“刚刚好”的状态。他赚大钱后返乡构筑他的庄园之梦,正壮志满怀呢!

可是,经年岁月涤荡之后,当年的“六如第”里,如今还有什么?前庭后院,前堂后室,左右厢房,庭深几许。尤其那一幅幅保存较好的门窗雕花,花鸟虫鱼,玉壶樽盏,方桌几案……门楼天井厅堂少有变化,建筑的格局虽在,屋内陈设,则因新主人喜好而不同。“飞檐画栋,无不冀望传百世;锦衣玉食,何曾遗福享子孙?” 如此盛宅,自然是一代代轮换着主事当家的人,有道是人非物亦非。

女作家斯渡去坦田采风,写有散文《行走坦田》。徜徉于岁圆楼飞檐翘角的光影下,她亦感慨万千。我给她这篇美文写过短评,文章里几句很有哲理的话,便一直记得:“岁月会在巷中穿过的老牛身上留下一层苍老的绒色,而在田野的身上呢?时光奈不何一方田野,也奈何不了一方青石”“这耗资巨大的岁圆楼,留给我们的只剩一个建筑标本。”

是啊,岁月之书一页页翻过,岁圆楼终究没能逃脱与家道中落相伴走向衰败的宿命。穷时不曾堕志,得富岂可张扬?难道真的应了“官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那句魔咒么?或许是吧。而我,还是想到了谱书里“慎起造”那句家训。

族谱还收录一篇每段四句共二十三段的《为人益鉴》劝诫歌。最后一段“为人切莫吹洋烟,吹得洋烟事不专;若是吹烟终不改,吹来吹去不长贤”,当然是规劝族人不吸大烟。而在岁圆楼南侧池塘边上,有一栋略有些神秘、风格稍显不同的房子,修建于鸦片战争之后咸丰年间,却是当年的“烟馆”——是专门贩卖和供人吸食鸦片的地方。紧挨着烟馆二十来米,又是一座被叫作“状元楼”的四合院,是过去村里的学堂。这个村的村史,并不曾有出过状元的记载,学堂被命名“状元楼”,修建学堂的先人们的初衷,当然是对后辈寄予了深切的厚望。可又有后人竟让这堪言十足罪恶之地的“烟馆”,与孩子们读书的学堂为邻,不免让人觉得很是滑稽。

想起那段有关张信的故事。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江西人王阮时任知县主政定海,期颐辖地内文风兴盛,先是重建已荒芜的学宫,又出面集资造桥,连通商业繁荣的东西大街。传说,匠人造桥时挖得大石一块,王阮令人刻上“人从石上行,状元此时生”的字样,将其立于桥头,命名此桥为“状元桥”。果然,从那以后,定海举人渐多,甚至隔期有进士出现,尤明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居状元桥附近的张信喜中解元,次年再中甲戌科状元。邑人遂在状元桥上镌刻:“天开文运,石著谶符,张公应魁,启我后儒。”

通常说来,一般的状元桥状元塔或状元楼之类,是先有状元再有桥、塔或楼的。定海斯处,却是先有桥再有状元,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而坦田村里,最终没能出个解元状元,当然是何氏后人背离先辈们先前建“状元楼”初衷所致。

从村中一穿而过的一条石板路,由北而来,往南延伸,直达远方的海岸,被叫作湘桂潇贺古道。它既是当年秦始皇南征百越的“兵道”,也是中原文明向南递进、湖湘文化向外传播的“官道”,还是南北方茶盐互换的“商道”,事实上,也让坚船利炮护送下跨洋过海强行而入的鸦片顺道而至。

过往历史,如同两条火车铁轨,一条是庙堂历史,一条是江湖或乡野历史。每次去往岁圆楼参观,移步走近昔日烟馆与状元楼两处建筑时,思绪总是自觉不自觉地瞬间穿越到一百多年前某个时日。我脑海里闪现的,是三三两两的商贾和乡民,慵懒地躺在雕花床榻上,吞云吐雾,眼色迷离,陶醉在天国的梦幻里;耳边响起的,却是孩童们抑扬顿挫诵读四书五经稚嫩的声音。美好与丑陋,抑或邪恶,就这般混搭在着。诗书的芬芳与烟馆飘荡的腻污气味夹杂掺和在一块,顺着潇贺古道蔓延开去……

想起有次陪两位省城来的作家去岁圆楼参观,其中一位突然问我个问题。说据他所知,何绍基与曾国藩、林则徐,三人之间是十分要好的朋友。林则徐矢志禁烟,而与何绍基父子都交好的家族,竟然也有自己专门的烟馆,如若当年林大人有知,不知会有怎样的感慨。文友意味深长的发问,我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所幸的是,今次游览,看到昔日烟馆,已辟为禁烟禁毒教育基地。馆内悬挂着一溜的宣传资料,参观登记册上密密麻麻留有一些到访游客和中小学校组织师生来此参观所写的留言。我想,这才是正道,是对在族谱里定下族规的先人们最好的交代。

那些经历无数代人,在长久地创业奋斗中总结出来,有经世致用的族规也好、家训也罢,不能仅仅是刻写和尘封在厚厚的族谱里。唯有子孙后代矢志不渝地用行动去践行和传承,那些立下的规矩,才有她真正的价值和意义。

离开坦田,归途之中,岁圆楼的话题仍意犹未尽,思绪似还散佚在那些飞檐翘角的斑驳光影里。言谈间,我不时扭头看看后座上俩孩子,他们只是傻傻地回我一笑。(全文原载2023年第9期《芒种》,系节选)


作者简介:

何田昌,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会员,毛泽东文学院首届少数民族作家班学员,有作品发表于《天津文学》《芒种》《火花》《海燕》《散文诗世界》《文艺生活》《岁月》《青年报•生活周刊》《文史博览》等刊,出版散文集《潇水清清永水流》《潇水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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