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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云:遇见踏虎凿花

来源:湖南日报   时间 : 2023-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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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花娘子》。李铁骑作品


文丨张雪云

年关时节,与民间艺术的遇见,注定是一种机缘。世上的诸多事,莫不是因热爱和向往而生巧合。或许,这是我近来迷上了剪纸艺术的缘故。

孤灯闻楚角,残月下章台。一个人将镂空的心思,付之于山川、河流、大地与花鸟,付之于剪刀之上。小心翼翼地,剪出阳光与土地,剪出风雨与节气,剪出时间与空间,剪出日子和生活。剪刀之下,心无旁骛地,裁出岁月与历史,命运与传说,炊烟与思念。

剪纸,让我置身城市的喧嚣之外,有了一份相对超然的专注与宁静,对艺术的热爱渐渐执着。我开始向往乡村,四处寻访民间非遗艺术。

在泸溪李铁骑工作室,我遇见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踏虎凿花”省级传承人杨桂军老师和湘西州代表性传承人李铁骑老师。两位都是土生土长的苗家汉子,未穿苗服裹苗帕,而是一身休闲装束,一个目慈,一个眼炯,五短身材,气定神闲。举手投足间,有股子身怀绝技却又深藏不露的大家风范。

也许很多人还不了解,什么是踏虎凿花?凿花,顾名思义,并非二月春风似剪刀般地剪出来,而是用刻刀凿制而成,因起源地形似五虎擒羊,虎脚踏在羊背上,因而得名踏虎,源自于泸溪踏虎村的凿花,故名“踏虎凿花”。

两位老师并不多说话,只是俯首凝思,纸转图移,不停地运刀凿花,只见刀尖朝下,刀锋朝内,由前往后,由上至下,先左后右,先里后外,先繁后易,先密后疏,如行云流水,凝神静气中,弯、转、提、点一气呵成,刀锋所到之处,线条的粗与细、长与短、疏与密、阴与阳、虚与实出神入化,点线交融,方圆得当,巧与拙浑然一体,细微与整体相得益彰。

和蔼亲切,藏而不露的杨姐,是李老师爱人。她在里间工作室台面上忙碌着,剪、凿、装裱,样样精通。台面上摆满了凿刀、蜡板、粉袋、纸钉、小钉锤、剪刀、磨刀石等工具,仅古法自制的凿刀就有斜尖形、正尖形、锥形尖刀等好几种。各种花样,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方形,或扇形,或圆形,有的圆如秋月,尖如麦芒,有的方如青砖,缺如锯齿,有的大似簸箕,细如针尖,有的线如胡须,薄似蝉翼,其精美,其多样,无不令人叹为观止。

当我在敬佩中说明采访来意,两位大师眼里溢出神采。显然,我对于非遗艺术的这份热爱,让他们惊喜。

沈从文先生曾写过一篇《塔户剪纸花样》的文章,文中“塔户”即今湘西泸溪县合水镇踏虎村之“踏虎”。先生写道,“由浦市(泸溪县下辖乡镇)赴凤凰的老驿路上,就有这么一个小村子,名叫塔户……住上约三十户人家。他们数十年如一日,把生产品分散到各县大乡小镇上去,丰富了周围百余里苗汉两族年轻妇女的生活。它的全盛时期,一部分生产品还由飘乡货郎转贩行销到川黔邻近几县乡村里去,得到普遍的欢迎。”由此可见,踏虎凿花不仅是在本土村寨凿制和售卖,而且形成了一个不小的行业,剪花匠往往也是挑货郎,他们走村串寨,将乡里的剪纸花样兜售给远方的人们,“花样”往往会被绣成衣物上的纹饰,成为“绣在衣服上的文明”。

艺术是无法和烟火人生分离的。踏虎村周边曾流行这样一首民谣:“嫁女要嫁剪花郎,肩挑担子走四方;出门身上无银两,回来银子箩筐装。”事实上,杨桂军老师说,踏虎凿花,做工精细,线条流畅,当地人称它为“花样”,而那些卖花的人,又被叫作“花客”。千百年来,“花客”们为了生存生活,为了所喜所爱的手艺,无论天晴落雨,寒来暑往,一路斜挎竹篾纸本花夹,手摇长把花铃鼓,肩挑竹篾箱笼,翻山越岭,走乡串寨,逢墟赶场,摆摊设点,将凿花刀尖上的艺术漫漶到湖南、湖北、重庆、贵州等地,一年四季,风餐露宿,十分辛苦,恰如山歌所唱:“三角坪的凿花郎,挑着担子走四方。人间辛苦都吃尽,风风雨雨走他乡”。

一刀惊日月,方寸显乾坤。非遗艺术的传承一直让人忧心。所幸的是,泸溪“踏虎凿花”这一名片,正是因为有黄富海、黄靠天、黄桂兰、黄永红、邓兴隆、杨桂军、李铁骑、邓启刚、邓淑芳等一代又一代的凿花艺人,焚膏继晷,精研细凿,终于将大山一隅的独门绝技发扬光大,形成了刀法细腻、线条流畅、作品精巧、花样繁多、独具风格的民间工艺品牌而饮誉国内外。

近年,县里办起了凿花传习所,学校也开展了“非遗”进校园,将一颗颗春天凿制的种子,播撒进孩子与年轻人的心间。李铁骑老师对凿花充满情怀,培养和帮扶不少民间工匠,传承了手艺,还解决了就业。他不断创新,推陈出新“多层套色凿花”技术,屡屡获得大奖,凿出了一片新天地。他工作室挂满墙的凿花作品,线条丰富,层次分明,色彩多样,画面精致,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和多维立体感受,更加契合人们当下的审美诉求。

我静静地看着两位老师不停地劳作。他们身板略显佝偻,眼神却不停起伏。仿佛凿的不是纸上的花样,而是时光深处的岁月与人生。一刀一划中,有他们的凤穿牡丹、鹭鸶采莲,有他们的百鸟朝凤、野鹿衔花,有他们的春耕碾米、五谷丰登,有他们的沅水风情、画里泸溪,有他们的笔底春风、咫尺千里,有他们的空山新雨、烟火归期……

黄昏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一缕缕的,凿出千姿百态的树木森林。缓慢的雨,布满青苔,一滴滴的,凿出烘云托月的山川大地;成群结队的手,扬起,又放下,一双双的,凿出青铜器般的城市与村庄。远处,曾经舟楫络绎的浦市,“浦腔浦调”中蕴含着武陵雪峰的神秘与沅江峒河的涛声;近处,一群白鹭掠过河面,倚了朵朵桔黄的霞光,翩翩渐行渐远。

混沌何由凿,青冥未有梯;买田楚山下,一身自耕凿。恍然间,我不由一愣,觉得这世间的山川草木,城市村庄,自在喜乐,何尝不是因了一个夜以继日、叮当作响的“凿”字?时间凿着空间,人心凿着世道,过去凿着未来。

我这样子潜思默想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童声:一把凿刀真有用,能凿山,能凿水,能凿鸭子扁扁嘴;能凿鸡,能凿鹅,能凿鲤鱼跳铁河;能凿龙,能凿凤,能凿辛女盘瓠洞……

此刻,在湘西泸溪踏虎村的青绿山水中,在霞光的映照中,一群人,开始凿出新鲜灵动的样式,凿出田野生活的根基,凿出苦难日子里的甜,凿出非遗人的坚守与热爱,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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