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东明长篇小说《坪上村传》作品研讨会发言之一

《坪上村传》是东明兄的作品，应该说已经出版有相当一段时间了，它是2020年出版的，现在已经是2023年了。在出版了一段时间以后，经过了读者、专家较长时间的阅读、推敲。我觉得在经过出版两年之后仍然可以说这是一部有着独特魅力，也值得我们深入地去探讨的一部作品，而且我觉得我们是需要这样一部作品的。因为它写的是一个村庄几十年的记忆和历程，但是当我们观察，掂量，推敲这部作品的时候，我们可能要放在一个更大的框架里。不仅仅只是放在传统的农耕文明与现代性这种通常熟知的架构中，更重要的是要放在2021年建党百年时我们成功地完成了脱贫攻坚任务，全面地推进乡村振兴，这也就意味着中国的乡村，中国的乡土在现代以来所经历的巨大变革，我们由这个变革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我想我们特别需要在乡村振兴的背景下，在这样一个巨大的社会变革中乡村所敞开新的历史和现实的前景中去认识这部作品，进而认识文学，我们的小说家在这样一个背景下，去认识我们自己站在一个什么样的特定情感和认识的位置上去认识这个世界。

我觉得东明兄首先作为一个作家他所认识的位置、书写的位置、情感的位置本身就非常特殊。乡村在过去几十年来是一个不断被我们放在身后的地方，可以说无数中国人都经历了一个从乡村出走，离开的过程，东明也是这样，但是东明位置的特殊性还在于说他经过了离开，也经过了归来，然后又重新回来，刚才向阳也说到这十几年他在老家将一栋老屋建成了书院，他在那个地方生活和写作，我想这样一个从出走到归来的特殊位置绝不是没有意义的，而是非常特殊的，也是一个非常具有生产性的位置，这样一个位置可以说是内在的，使得东明兄选择了这样一个特殊的书写角度，特殊的书写策略和方式。

就这个小说而言，《坪上村传》为一个村庄立传，有时候我在想当我们说到“传记”的“传”这个字的时候，通常会用到人的身上，如《彭东明传》等，因为设定了一个回望的视角，在这样一种回望中希望能够获得一个整体性建构，所以我觉得《坪上村传》固然是一个村庄的传记，也要在这个传记中表达作者对于乡村乡土，特别是与他个人生命密切相关的，作为他个人生命一部分——乡村乡土和某种整体性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说，我觉得这个小说的写法上是有特殊性的，也就是说它虽然作为一个小说整体上具有虚构品格，但是同时也有非虚构的品格。因为我们从整个小说中始终看到了作者的介入，作者的在场，作者把这些小说中的人物、经验、小说中的世界又回溯到他自己身上，同时由于有作者的在场，我们又能够感觉到整个小说也是一个敞着口，向着现实，向着乡村世界的演进，并远远没有结束，而是正在展开演进，敞着口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实际上我们在阅读的时候，也依然能够强烈地感觉到这个村庄不仅仅是被回望着，也是现在进行时的，是敞着口的，更重要的是当我们现在看这样一个《坪上村传》作品的时候，我们能够看到彭东明的关切点在哪里。我觉得这个关切点不仅仅在于说过去几十年人们所经历的这种变革，当然这种变革是重要的，更重要的是过去几十年中虽然是经历着巨大的变革，但是那种被重新认识，重新感受，乃至于被重新发明，重新创造的一种情感结构，那样一种把社会连接起来的东西正是我们作家，是这部书所特别关注的，也特别致力于的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把它理解为面向过去，也理解为是面向现在和面向未来的作品。

我一开始就讲了，我们在一个乡村振兴，向着未来的大背景下写作，而这样一部书放在这个大背景下是什么意思？意义何在？我觉得这个意义就在于在历史进程中，在被创造的过程中需要重新认识，重新领会我们的乡土，从而在动态的历史发展中不断生成，不断变化，又始终具有根基的，具有根性的情感结构、伦理结构、社会结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坪上村传》给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示，不在于说他到底写的是现在，还是未来，还是过去，而是说我们的态度中是不是有一种动态的，历史的角度去把握乡村，把握我们的情感和经验的态度？这对于我们现在的乡村书写来说是特别重要，也是特别根本的一件事。我们现在的乡村书籍非常多地把乡村设定成一个固定的，被高度地对象化的东西，我们很多时候没有意识到乡村是活的，正如《坪上村传》这个名字所暗示的，所隐喻的，它就像一个人一样是活的，是成长的，是变化的，恐怕我们特别需要在这样一个历史与现实变化的动态过程中去掌握乡村，去认识乡村，同时也通过我们的书写在传统与现实之间，在已经逝去的东西中，与我们活生生的正在展开的东西建立起深刻的情感、伦理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说，这部作品也正是文学面对现实，面对历史，面对乡村的变化应该自觉地采取的视角和态度。

所以总的来说我认为《坪上村传》是一部低调的书，但是低调是耐读的，是耐人寻味的。

李敬泽，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