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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云:素心素绣

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3-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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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坳里的古丈,幽峻奇妙,山巍巍、水漾漾。当一轮酉水明月升上来,栖凤湖畔树影婆娑、蝶舞翩跹。沧海变桑田的红石林边,绿珊瑚荡起片片云彩,蓝翡翠簇卷临风的飘带,一岭岭村庄苗寨,一坎坎茶园田野,一陌陌木叶古歌,耳得目遇,诧异得让人张大了嘴,甚至惊掉了下巴。还时不时就会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譬如背着小背篓从岩头寨起飞的宋祖英,挑担茶叶上北京的何纪光,为民造福的“扶贫司令”彭楚政等等,无不家喻户晓。

然而,更多鲜为人知的大山里的“金凤凰”,却没有选择飞出大山,而是留在崇山峻岭间,呵着一丝丝袅娜的雾气,哼着碎步嫣然的歌谣,在天青色的日子里,素手素心,穿针引线,上挑下刺,将风月同天的山川异域刺绣成一条条回家的路。

驱车来到古丈,一路被沿途如诗如画的山水风物吸引着,我的双眼应接不暇。下得车来,盈盈地绕行一小段林荫街道,三转两转到长长的步行街,一间古色古香的门面撞入我的眼帘。门面并不很起眼,木质的门,雕花的窗,上面挂了块“农家女素绣”的牌匾。看来,这是一家苗绣传习所,也是农家女素绣画庄。进门,一位素雅、含蓄,又很和气的阿姐,清风般迎了上来。听我说完来意后,阿姐略略有些腼腆地笑了笑,目光里有意外,也有一丝欣喜。阿姐给我递上一杯清茶,又切上一碟西瓜,有着一番恰到好处的热情。倒是我,觉得冒昧造访,打搅了她恬静的忙碌,显得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一时语塞,感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一段时间以来,对于民间非遗艺术,我有种莫名的潜滋暗长的热爱,这让我有了走遍每一个乡村,拜访每一位传承人的想法,并将默默用灵魂来坚守的他们诉诸笔端,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关注他们,关注大湘西这块土地生长的文化基因、生命记忆、智慧结晶与精神价值,这是目前我最想做的一件事情,或者说是支撑着我四处寻访的源泉与动力。

绣屋里,到处是素绣的作品,有大有小、有简有繁,牧童、秋千、小桥、流水、碾米、舂碓、击鼓、跳房、鸡鸣狗吠、花鸟虫鱼,各种源自生活的烟火情趣,各类遥远的生动记忆,都在一丝一线、一挑一刺中,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每一幅绣面都构图简练、主题突出、简约有致、气韵生动,绣画结合巧妙、针法匀称灵活,给人一种意想不到的青素之美,有山水乡愁的独自思恋,有诗和远方的无限寄寓……每一幅作品,都让人爱不释手,真正是一画一绣一心境,一山一水一人生。

我有些激动地问东问西,阿姐总是轻言细语地娓娓道来。此时,我是来听故事的一个访客,聆听,就是最好的深入与尊重。交谈、参观,渐渐的,我和阿姐之间,似乎有了某种天然的默契,她知道我想听的,我知道她想说的,彼此聊得有些走心。尽管,阿姐在努力让自己开心,也想让我不虚此行,但在某个霎那的瞬间,她眉宇间似乎依旧隐着一些生活的不易,以及不愿轻易被外人知晓的难处。

我在感动之余,心里不免有些好奇,我想知道,阿姐是如何从一名并没有读过多少书的农家女,成长为一名画家、苗绣代表性传承人、素绣创办人,几十年的摸爬滚打,有些什么样的经历,什么样的困惑,什么样的感悟。阿姐告诉我,是艺术改变了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勤耕苦作之余本能的画画,然后绣苗绣、挑花,到另辟蹊径自创一种绣法,也就是素绣,之后,又成立农家女素绣公司,做文创产品,为了使传习所的绣工有稳定的收入,又接单制作民族服饰,加工手工布鞋等等。一路走来,其间的艰辛坎坷,无法言喻,可是阿姐却讲得从从容容,云淡风轻。一个把苦难当成生活本身的女人,凭什么就不能打败苦难?一个在苦难中能够发掘美好的人,凭什么就不能有一场不留余地的绽放?更多时候,我温婉地沉默着,阿姐静静地讲述着,空气中有了一些画里话外的清芳。或许,人生的遗憾并不是没有实现目标,而是没有目标可以实现,当一个人,有了自己的目标,再苦再难的日子,都可以变得美好而充实起来。

说实在的,热爱并坚守着看似并不热门的非遗文化,本身并非易事。阿姐说:她想将祖先留下的智慧变成财富,来富裕一方百姓,将非遗融入现代生活,进行“活态”式传承。我想,这大概是一个弱女子刚健有力的梦想,迎风向前,是她唯一的方向。

人们都说,湘西苗绣从高山大水中走出来,带着山魂水魄,精美绝伦,是苗家女子用针线对古苗文文字的记录,是针和线的绘画,是指尖上流淌出来的民族艺术,承载着苗族儿女对美好生活的记忆与憧憬。

苗绣色彩丰富,配色十分讲究,给人一种原生态的喜欢,缤纷而热烈,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奇感染力。苗绣图案,多源于民族图腾崇拜,多为反映喜庆吉祥、人寿年丰的物象。苗绣艺术或粗犷,或秀丽,或细巧,或素雅,图案讲究对称平稳、严谨紧凑,同时又做到丰满、疏密、虚实得当。而阿姐独创的素绣,应该属于苗绣的一个新分支,单单用青线在白色的麻布上绣图,虽然色彩单一,但简洁、素雅、安静、有质感,深为被红尘所累的人们所喜爱。在一小块白布上,挑线、刺绣、清洁、熨平,再用木质画框装裱起来,一幅作品安然而成。从苗绣到素绣,我想,这大概就是阿姐所说的“活态”式传承吧。

在绣屋的里间,我看到了阿姐早年的画作,虽然有些褪色,但画面依然生动耐看,有一种童年的回归,有一些熟悉的亲切,贴心贴肺的自然生态气息扑面而来。用湘西向午平先生的话说:她是属于乡村的,她的画洋溢着一种浓浓的乡村气息。的确,她笔下的花鸟虫鱼,在形似与神似之间,有着一份难得的悠闲与从容,恍若未晞的朝露。春山可望处,炊烟袅袅间,花焕发了清香,鸟随之徘徊鸣叫,鱼往来嬉乎,虫切切可爱。而她笔下的人物朴素、淳厚、勤劳、善良,要么在看水田,要么在农家小院中劳作,要么在磨房碾槽边干活,每个人都用自己抱朴守拙的肢体语言,抒写着乡村弥久日新的诗画……看来,惟有懂得与热爱,才是最好的回应。

在一幅《守护家园》图前,我停了下来,这幅苗家素绣图是绣屋里最大最显眼的一幅,用苗家的藏青色丝线,在白色手工麻布上,一针一线绣了山,绣了水,绣了树木,绣了田园,绣了楼阁,绣出了一群快乐的苗家阿姐的精神家园。阿姐说,这是她心底的一个家园,多年来埋在心里的一个梦想。从春雨绵绵的雨水节气,到叶落而知秋的立秋,她一个人,甚至几个人, 耗时几个月,把自己五彩斑斓的绮梦,把所有玲珑的心思,美好的愿望,统统淋漓尽致地绣了进去,画里有苗家阿姐无数个处变不惊的日日夜夜,有无数个花开花落的春去秋来,有家家户户小背篓中的星辰日月。终究,有梦想的人,是幸福的;为梦想而奋斗的人,是执着的;为执着而坚持的人,是值得让人尊重的。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有的人在追求世俗的成功,有的人在追求自在的生活,而有的人在追求灵魂的丰盈。源自灵魂的丰盈,那才是一个人藏在内心的惊喜,是抵抗岁月侵蚀的不变初心,是微笑向暖的如花似锦。

在阿姐的“巾帼扶贫车间”,我看到十来个绣工在堆满绣线和机器的车间忙碌着,加工,编织,刺绣,一些制衣工序进行得井井有条。车间柱子上依然挂了多幅素绣作品,墙上有大红的字:传承手工技艺,帮扶妇女创收。绣女们都似乎还很年轻,尽管车间里没有空调,只有大叶风扇呼呼转着,但大家都在气定神闲地低头忙碌,谁的手脚快,一天做的件数多,收入就高一些。有的绣工为了节约时间,还把中饭也带到了车间。我看到一位绣工带着孩子来上班,孩子大约两三岁,乖巧地坐在一旁的塑料板凳上,妈妈则在埋头做衣服,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搭理孩子,孩子安静地趴在长木凳子上涂写,写下一些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小孩望着我的那一瞬间,眼里有骄傲,也有羞涩。我的眼里突然有些润润的,想转过身去,用纸巾擦拭,脑海里却想着一首歌的句子:“为什么无语悲伤,是愁是忧默默深藏,说出来又能怎样,不知你默默去向何方,心中有多少渴望?”我不知道这位绣工的名字,只知道她也是一位母亲,我尊重并懂得所有劳动着的母亲。

采访结束的时候,我与阿姐握手道别,看着笑着的阿姐,几根依稀的白发悄悄爬上她的发梢。岁月,并不会额外对一位坚韧的母亲施以宽容,给予慈悲。我有些相信,慈悲是与生俱来的。为母则刚的我们,仅仅需要做的,就是从容应对并接纳一切,为自己,为家人,为一个自始至终的梦想而活着。

人生,其实总有高低起伏、春荣秋枯的“淡旺”两季,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演绎不同的故事,无论是身处淡季或者旺季,我想,我们女人,都得始终跟着自己内心的节奏走,旺季不忘形,淡季不抱怨。任凭它雨雪风霜,画出人间期望,绣出素心禅意,任凭万千情怀自由舒放。如此,人生的快车,必将抵达“心之向往”的彼岸。

苗家阿姐的名字叫王良玉,一个天生有着某些艺术基因的名字。玉不琢,不成器,更何况她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良玉。她和她的名字一样善良、温润、贤淑、坚韧。如果把企业家这样的头衔放在她的身上,太商业气,她天生就是一个民间艺术的守护人,有时是一幅朴实清雅的素绣,有时是一束她笔下绚烂的牡丹,有时又是一位亲切随和的阿姐,有时更是一位有大爱情深的母亲。

如今的古丈,有了高速,还有了高铁,处处皆画廊,步步是风景。也许有一天,你会来到美丽的苗乡古丈,你可能会偶然走进她的农家女素绣画庄,你肯定会喜欢并想着收藏她的素绣作品,穿针引线,引月惹花,一针一线,绣出苗家锦绣前程,一笔一画,绘出大山美好憧憬;或者买一身棉麻布料的民族服饰,在山间余音袅袅,山歌互答;或者,再穿上一双手工布鞋,走在山风微醺的缓坡脊岭踏歌而行,如此这般,你一定能体会到这一方水土的亲切和舒适,以及大湘西齐臻臻的沧桑与厚重,神秘与美丽。

写下这些的时候,春天都来了,让我把一春摇曳多姿的祝福都送给你,每一个烘云托月的日子都能呼之欲出,每一个不熄燃烧的希望都能抵达,每一次生命的别具匠心都会光彩照人,妙手丹青,素心素绣,我的苗家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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