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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焱华:金庸与泸溪的一世情缘

来源:泸溪县文联   时间 : 202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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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多年前,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丰富了我的童年记忆,侠骨柔情贲张了我青春的热血,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助力我人格与信念的塑造。于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成为我毕生的人格和精神追求。

因为读过《射雕英雄传》《三剑楼随笔》的缘故,我坚信金庸先生一定到过湘西,来过泸溪,否则他不可能把泸溪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风土人情描写得那么细致、那么精确、那么具体。于是,30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金庸先生与湘西与泸溪的特殊交集与缘分。

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一句句、一段段去查找;从沅水中游的岸边,一坡坡、一岭岭去探寻,可是我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很难找到金庸到泸溪生活、劳作的“蛛丝马迹”。

今年秋天,百年未遇的干旱,持续时间长、规模大、程度深,让人无端心生烦闷、枯燥与焦灼。然而,那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下午,当夕阳的余晖浅照窗台之时,远在浙江海宁的查玉强先生把一截履历表复印件,通过网络传输过来时,我立马惊呆了,纸条上的字不多,却正是我多年来苦苦想要寻觅的,上面写着:“1945.5—1946.6,湖南沪(泸)溪浦市私立湖光农场管理工作,管理员只供伙食无工资,证明人:查良镛。”这是余兆文先生的履历表,众所周知金庸原名查良镛,余是何许人也?金庸的同学,曾经陪金庸先生来湘西工作。这条重磅信息,对我来说犹如遭遇一场大雨的洗礼,洗涮掉了心中的枯燥与乏味。

这个秋天,寻找金庸在泸溪的足迹,寻找湖光农场的址所,成了我尤为急迫的使命与义不容辞的责任。

(一)

寻找湖光农场!

在沅水两岸,说到农场,人们自然会想到浦市镇柑桔场、五果溜农场、县种羊场。湖光农场,到底在哪里?思来想去,似乎都不太可能,五果溜农场是后来才有的,柑桔场是种桔红的,种羊场似乎是养羊,与种植油桐树关联不大,与金庸先生所在的湖光农场似乎难以联系起来。

心动不如行动。铁柱潭村——前临沅江,左倚辛女岩(铁掌峰),背靠县种羊场,是我第一个要寻找的目标。这里是金庸先生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的重要故事发生地之一,郭靖、黄蓉在泸溪大战“铁掌帮”的精彩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他们溯沅江,经沅陵,到泸溪,上铁掌峰夺取《武穆遗书》……

一个秋日的午后,我驱车前往浦市镇铁柱潭村,太阳炙热,沅水耀金,沿岸油茶树一片翠绿盎然,茶花怒放,摇曳风中,一派勃勃生机。要是在以往,特别是夏天,沅水从贵州穿越高山峡谷,汇聚百川,奔腾而来,到达这里时,充满了野性,充满了力量。可是今天,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如玻璃,似翡翠,向北蜿蜒而去。

20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寻找盘瓠辛女的爱情故事,寻找“铁掌帮”里的武侠传说,寻找“铁掌峰”里的《武穆遗书》……那时的狂热与激情,让我无所畏惧,直接走到山脚下,见山就登,无路也上。从茅草中攀爬,手抓芭茅,脚踩荆棘,一步一步循着主峰往上攀登,陡峭之处,上撞鼻孔,下撞痢孔(屁股)。快到山巅时,手脚并用,贴地而上,或许是山顶多岩石,泥少土浅,朋友用力过猛,芭茅被连根拔起,身体随之后仰……幸好,茅深刺利,滚入了茅草与荆棘之中,虽痛得钻心,毕竟逃过一劫……

有了上次经验,知道文学毕竟是文学,书中所言千万不可当真。这次,我们沿河而上,几经转折,一路上只见老人们或引水灌田,或挥锄翻地,或撒种秋播。到了铁柱潭村,秋阳里,现年86岁的宋大志老人正在洗菜。他放下手中的活计,与我们拉开了话匣子。宋大志说:“新中国成立以前,铁柱潭后的农场是外地人经营管理,尽管离铁柱潭很近,儿时我却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与那里的人没有任何的交往。新中国成立以后,农场划归地方管理,取名‘种羊场’,最先是宋宏泽(2000年去世)负责管理。你们可以去找一下宋宏泽的儿子宋先玉了解情况。”

沿着村中巷道,七弯八绕来宋先玉家。只见三层小洋楼,舒适干净整洁。此处地理位置高,可观赏沅水画廊,可远眺“烂泥”风光。宋先玉1957年出生,正卧病在床,听我们说明来意后,马上起床,来到客厅中。他思索一阵后慢慢地说:“听父辈们讲,我父亲是首届农场主,管理农场有三四年之久,那时我还没有出生。我小时好像听说过,农场是董必武同志安排办的,我小时见过一些农场的资料,上面有董必武同志的印,后面这些资料都丢失了。建议你去找宋先义,他是我们村里的‘百事通’。”

村前,沅水在缓缓流淌,时间也在不停地流逝。宋先义家在沅水上游,沿着河边走,太阳开始落山了,路上有荷锄而归的农人,也有“突、突、突”归来的拖拉机,还有引吭高歌的白鹅……其实,“百事通”有时也有不“通”的时候。当敲开大门,道明来意之后,1948年出生的宋先义显得一脸茫然。他思索了半天说:“听说新中国成立前是外地人在管理。新中国成立后,香炉岩人全部转入农场。”走了一户又一户,问了一人又一人。一天下来,所得到的信息都零零碎碎,支离破碎,无法联系起来。

金庸先生并非世居湘人,是怎么知道辛女岩这么个地方的?他一定到过这里,一定在周边生活劳作过,要不,怎么对周边的环境写得那么清楚、细致与具体。是夜,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湖光农场到底在哪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当午夜梦醒时,我把所有采访记录与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的场景,一一比对、联系,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湖光农场就在辛女岩下某个地方。

(二)

那天,老天终于大发慈悲,落起了秋雨。绵绵细雨中,我来到了县党史办和县档案馆查找相关资料。档案管理员听说我要查找县种羊场的资料,明确、果断地对我说:“我们这儿没有这些档案”“我们只有私人田地的档案。”“可以查一下民国时期浦市镇铁柱潭、麻溪口村的档案吗?”我问。“这个同样没有!”对方斩钉截铁地回答。“那么铁柱潭、麻溪口这一带最早的档案,可以借阅一下否?”“这个可以看下。”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办理完相关手续,对方起身拿钥匙,去取档案。当档案拿来时,只见纸张蜡黄,表格复杂,书写工整,一页页翻过,每家每户都有种植油桐树、油茶树的登记。

当我打开上世纪八十年代编撰的《泸溪县志》时,我再次震惊了!其中《养殖业》这一章节里写有:“麻溪口种羊场位于沅水中游西岸,地邻浦市、李家田、上堡三个乡镇地界,面积1.2780万亩。民国时期宁乡人王侃在此办湖光农场。新中国成立后,县于1956年在此创办畜牧场……”

终于找到了湖光农场!

再次去辛女岩下寻找,白辰公路横穿县种羊场,路旁偶尔有些居民。当抵达核心区时,目光所及处,不见油桐树,只见满山遍野的油茶树,白色小花如满天星斗点缀在无边的绿毯之上。山窝里,见一廉租房,楼前有一坪场,长有两棵大树,绿树浓荫,遮天蔽日。农场下是一座水塘,由于今年雨水少,差不多见底了。

没有向导,我们坚信脚下有路,见一个问一个,见一对问一双。种菜的老农、养羊的小哥、砍柴的阿妹……他们说只知道这里叫种羊场,其它的都无可奉告。

雨霁云收正午天,槐阴翳翳北窗眠。当我转身之际,隔路相望,对面是一旧楼耸立,楼下一白发老人正斜靠在门框上晒太阳,旁边一中年人正在打理菜园,画面显得温馨。跨过公路,来到老人面前,直截了当地问:“老伯,您好!您知道这个地方民国时期叫什么名字吗?”

“湖光农场!”老人似乎腿脚不便,他面相平和像尊佛,回复声音不大,可是字字清楚、铿锵有力。

“您怎么知道呢?我问过许多铁柱潭和麻溪口村的人,他们都不知道。您老人家哪年出生的,什么时候来这里工作?”

“我是1936年12月出生的,浦市镇都歧人,大概1950年来到这儿工作的。”

“老伯,可以说一下您的尊姓大名吗?”

“石海刚。”

“您来这儿工作时,听说过查良镛的故事吗?”

“我不清楚,新中国成立以前都是外地人在这里劳动和生活。”

“我来的时候,约20个工人在这里工作。有一排土墙屋,下面有一个红薯洞,后面又挖了两个,大家都在那里生活。后来,土墙屋倒塌了,改成了菜园。红薯洞还在,你可以去看一下。”

绕过廉租房,抵达其后,芭茅丛中,土坎上果然有三个红薯洞,保存基本完好。洞的上面,现在是柑桔园,应是长久没人打理,长满了芭茅、荆刺,人很难行走。我找了根细长木棒,扫清障碍后,一看,这个地方还真不小,建三四间农舍是没有问题的。

石海刚老人说,他刚来时这里叫畜牧场,引进了国外的牛、羊品种,后来又改为县种羊场。老人在这里娶妻生子,一晃70余年,家门口料理菜园的男子便是他的儿子。

不管生活于此的人们,见过或不见过,记得或不记得,都已经成为历史、成为过往,相关的无数人、事、物等证据都把我最终引向了这片山青水秀、满是传说故事的土地,一代大侠金庸曾经在此停留过、劳作过、生活过。

多年以后,在泸溪的时光,成为他人生中最美好、最温暖的一段记忆,值得他终生回味、倾情书写。

(三)

湘西泸溪,地虽偏远,但是并不偏僻,因为一条沅江,裹挟豪情,汇聚百川,穿越千山万壑,一路奔腾而来,赋予了芸芸众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更涵养了这方水土的文化和文明,催生了富有地方特色的神话传说。

在麻溪口村上游,有一个地方叫下湾,地方虽名不见经传,可是2016年至2017年那场持续数月的考古,却取得了重大成果,发掘出来的陶器,令世人震撼,其上的凤鸟图案,十分精美,纹路清晰,有首有尾,呈朱红色,伴有装饰花纹……这足以表明7800多年前,当时当地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与进步程度。

在麻溪口村下游,有一个地方叫辛女岩,这里既有民间传说的盘瓠故事,又有大量的地貌特征都与神话传说相关联,这里被誉为盘瓠文化的发祥地和传承地。盘瓠英勇顽强,辛女诚信聪慧,他们祟武、轻财、重诺的文化因子,历经千年传承发展,形成了强大基因,流传于沅水两岸,根植于盘瓠后裔们的血脉之中。这种文化也感染着熏陶着那些南来北往的路人、过客。

千百年来,因为一条沅江、一条武水、一条古驿道,湘西泸溪成为中原地区人们避战迁徙、经商过境、官员往来、部队征伐的重要节点。同时,这里凄美的传说、灿烂的文化、优美的风景,更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驻足于沅水之滨,徜徉于百里苗乡,浸润于故事之中,欣赏风景,感悟人生,尤其是屈原、王昌龄、沈从文等一批文人收获颇丰。

屈原满怀忧国忧民之情,溯流而上;王昌龄赴任龙标尉,途经于此;江西曾氏兄弟常哼唱弋阳腔,与浦市本地戏曲揉合,形成了被誉为“中国戏剧活化石”的辰河高腔;当年,沈从文辗转泸溪时,亦创作并收获了《泸溪•浦市•箱子岩》《老伴》《塔户剪纸花样》等经典散文。

当时光推进至1935年,除了拥有通江达海的沅江,此时东起福建厦门,西至四川成都的湘川公路全线贯通,途经泸溪,沿峒河蜿蜒西进。这条公路的开通意义非凡,让泸溪成为上云贵、下湖湘的重要地理节点。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一大批老师、学生、士兵、商人、难民等从北京、浙江等地而来,途经泸溪,向云南、贵州、重庆等地转移,在这些转移的人群中,有一位气宇轩昂、行色匆匆的青年才俊查良镛,他计划去陪都重庆读大学。

(四)

浙江海宁,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土地富饶,景色迷人。1924年查良镛(笔名金庸)出生于海宁袁花镇,他是查家第22代孙。查氏家族,乃是显赫世家、书香门第,文脉绵延、人才辈出,查家“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祖上有查慎行、查伊璜等历代名人,康熙皇帝在其宗祠外的门联上题的“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实非虚言。

正是在这种诗书传家氛围的熏染下,查良镛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代,完成了小学教育。他在钱塘江畔观海潮,露过营,听故事……家乡雄阔的海潮,厚重的文化底蕴,孕育了查良镛刚中有柔的气质,奠定了他扎实的文字功底,拥有了丰厚的文学素养。

1937年8月13日,日军攻打上海之后,战火的硝烟迅速波及到浙江,年少的他在乱世流离中遭遇死里逃生、丧母之痛、学校劝退……

求学之路,满是坎坷曲折,但他依旧保持着好学的精神。1942年4月,战争仍然在继续,日军空袭衢州城,一颗颗炸弹从天而降,金庸读书所在的衢州城到处布满了废墟。民众纷纷外出逃难。6月,查良镛所在的衢州中学被迫停课,并且提前安排了毕业考试,全校学生提前毕业,自此师生各自流亡。

查良镛的高中生活就在连天的战火中匆匆结束,那些读书、狂傲与战火并存的日子,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中。离开学校,与朋友分别后,怀揣着考取大学的愿望,拿着学校分发的那笔微薄的“回乡费”,无家可归的查良镛又该走向何方?去哪里读书学习?经过一番了解和思索,他与其他七位同学,把目光投向了陪都重庆。

从查玉强先生提供的《金庸离家十年纪实》中了解到,当时战火纷飞,山高路远,路费微薄。查良镛和同学们出发当天先步行六十里,到达江山县城,再走了四十里地到新塘边,然后搭上火车到了江西贵溪。车行至贵溪,正遇暴雨,洪水冲毁了路基,且又听说南昌已沦陷,再往西也走不了。于是,他们商议决定:下车转而南行,走山路。

他们向南行进,过了资溪,在刚到达南丰时,除查良镛外,其他同学都生病了,一时又找不到医生,直到五天后才得到医治,控制了病情,此时所带的钱已快用完,于是再作商议:准备分头行进,各自设法投亲靠友,争取到重庆会合。于是,查良镛则北上转而西行,将去湖南。

准备掉头北上时,查良镛忽然得病,只得暂留南丰养病。两个多月后,病愈,离开南丰。但此时已延误了当年高考时间,故决定改作南下,准备先到两广,再确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途经广昌、宁都、赣州,抵达韶关,请求救济并填报了借读国立中山大学的志愿。在等待教育部回复的过程中,打听到有同学在桂林,遂到达广西桂林。又因种种原因,回到韶关,再从韶关搭粤汉铁路火车北上。至衡阳时,盘缠告罄。查良镛只得与另外两位同学分手,相约重庆再见。泸溪是查良镛西去重庆的必经之地,而王铎安(查良镛中学同学)的哥哥王侃又在泸溪办湖光农场。于是,他决定前去投靠王侃。

1942年冬天,颠沛流离、疲惫不堪、身无分文的金庸来到了泸溪境内,重庆似乎更加遥不可及。当时,战火已烧至长沙、常德等地。那时,沦陷区的国民党机关、军事部门、学校和大量的难民纷纷迁来或流入泸溪,泸溪成为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与中东部地区相比,泸溪相对“安全”些。事实上,这里并非“安全”之地,早在1940年9月9日,日本飞机就曾经肆虐泸溪老县城,炸死300多人。

几经辗转,金庸终于到达泸溪县浦市镇私立湖光农场,找到了场主王侃,总算在此找到了一个栖身之地。

(五)

在金庸最是穷困潦倒之时,是湘西,是泸溪这方水土、这方人们先后两度收留了他。那时,泸溪成为他的避难所、“桃花源”,这里的青山绿水浸润着他;这里的苗歌俚语,熏陶着他;这里人们的忠厚、纯朴、重义影响着他。

泸溪地处沅水中游,武溪、浦市都有水运中转码头,也是湘西的地理要冲,抗日战争时期,这里处于大后方,成为桐油、木材、药材、黄豆、芝麻等山货特产的重要集散地。在武溪,工业商业形成了以饶德记、裕庆祥、金元泰、张富兴、龚和兴、龚顺记、石义昇、恒盛湘、姜福泰、济昌和号等商号。

据史料记载和当地老人回忆,当时一些商号还在苗乡八什坪、洗溪一带置有山林、田地,一些商号都有江浙财团的背景,如“济昌和号”专门经营桐油生意,老板系江西老板,而管事又是从南京聘来的张、高二人。

金庸到达泸溪之时,因为距离重庆招生考试的时间尚有些时日,决定安顿一段时间,等条件好转一些,再起身去重庆,于是他就在农场一边帮忙经营一边复习功课。

这个湖光农场主要是种植油桐树和油茶树,其中还辟出10亩地建了一个苗圃,专门培育油桐树苗,农场的经营管理比较顺当。

这里的风土人情给金庸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地人民的热情与善良令他倍感亲切。在爱上泸溪的同时,金庸也喜欢上了著名作家沈从文以及他的作品。沈从文先生曾经这样描述泸溪之美:“一切光景静美而略带忧郁,随意割切一段勾勒纸上,就可成一绝好宋人画本。满眼是诗,一种纯粹的诗。”

转眼间到了次年夏天,该是起身的时候了,金庸挥手与农场告别,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片带给他许多美好回忆的土地,踏上了赶赴重庆的旅途。

在重庆,他成功考取了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专修国际法,梦想成为一名外交官。读书期间,复杂的政治风云,磨练了他的气质,锻炼了他的观察能力,让他形成了特立独行的精神品质。因为不满校内的所谓“职业学生”,而得罪了校方,他被勒令退学。意外失学的他,顿感前路渺茫,便求职到图书馆工作。因工作太过安逸,填充不了一颗充满激情的心。他最终选择创办《太平洋杂志》,然而受战火影响,纸价疯涨,无奈之下,杂志流产。1945年初,办刊失败,金庸备受打击,穷途末路的他又该何去何从?

然而,命运似乎又一次眷顾了金庸,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或许是与泸溪缘份未尽之故。此时,王侃正好因业务需要,出差到了重庆,当得知金庸的现状后,他便去找了金庸。他对金庸以往在农场的工作很满意,非常赏识他的管理才能。他十分真诚地邀请金庸代为经营农场,并承诺如果经营有方,油桐树栽植成功,便送金庸出国深造。“出国留学”对于金庸来说,是发自内心的殷切渴望。

王侃的热情、真诚,打动了金庸的心。金庸提出带自己的同学余兆文一同前往,并且待遇一样。当时,王侃还非常爽快地说:“只要等农场培育的树苗栽到了开垦的山坡地上,就送金庸出国留学。”

正彷徨在人生十字路口的金庸,见王侃有如此真诚的态度,以及所作出的极具诱惑力的承诺,再加上曾有农场工作的经历,比较了解农场,金庸动心了。于是,与王侃一拍即合,很顺利地谈成了此事。

接着,金庸很快办妥了图书馆的离职手续,余兆文随后也办好了休学手续。于是,两人轻装简行,启程赶到了湖光农场。再次来到泸溪,在农场工作之余,金庸继续读书学习,并尝试着把中国的文学作品翻译成英文。《诗经》中纯美爱情和淳朴民风一直牵动着他的内心,他曾尝试过翻译,只是后来由于种种原因未能继续。

泸溪,是山的世界,亦是歌的海洋,更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在这里,他或聆听盘瓠传说;或欣赏辰河高腔《目连戏》;或踏寻伟大诗人屈原的足迹;或探上古悬棺之谜;或上天桥山赏千年古银杏;或去辛女岩下砍樵……到了冬天,晚上,金庸与当地人们一起围着篝火,烤红薯,喝米酒,唱山歌。酷爱音乐的他,于熊熊火光旁,掏出铅笔,铺纸于膝盖,将这些山歌一句句、一首首记录下来。短短时间里,记录了厚厚的三大册、千余首歌谣。

在金庸回忆录里,他曾这样写道:“抗战期间,我曾在湘西农村中住过一段时期……那时候和我最好的是一位姓覃的朋友……我常跟着他一块去捕鱼、钓田鸡、打山鸡。这位姓覃的朋友,虽然是个文盲,但是位唱山歌的好手。他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以及哥哥和妹妹,家境还算过得去。朋友当时正与邻村的一位姑娘热恋着,晓风之中,明月之下,唱了几千几万首山歌。忽然之间,村子里爆发了天花,朋友全家人都染上了,最后母亲与哥哥、妹妹都得病死了,他自己虽然活了下来,但为埋葬母亲、哥哥、妹妹,他把家里养的牛跟羊也卖光了,一下子变成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了。最后,那位姑娘也离他而去嫁了别人。这位姓覃的朋友从此痴痴呆呆,对什么都失了兴趣,成了垂死之人。”而当时的金庸,无助地望着一个原本充满生命活力煞是可爱的好朋友,转瞬间成了一个“比死好不了多少的人”(金庸语),除了对此发出几声悲悯的呼喊,再也使不出别的招数来减轻这位好友所受惨痛之一二。

在泸溪,金庸目睹了苗民与汉民的冲突,看到苗民受欺压的情景,看到受欺压的苗民眼中所射出的欲反抗又隐忍的目光,这使金庸对所谓的民族矛盾冲突也有了较为直感的认识。所以说金庸在泸溪这两年的工作、生活,是他踏上社会以来,接触底层最为直接的一个时期,让他有机会亲身体察民情,近距离认识社会。

不知不觉中,油桐树也种起来了,一片蓊郁,十分养眼。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八年抗战,终于胜利。当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到农场,传到金庸耳中之时,已是几天之后,他禁不住泪流满面。他迫不及待地收拾行装,恨不得马上飞回到家乡海宁去。

原先在抗战开始时,从江苏、浙江等沿海地区逃到泸溪、逃到浦市的难民,包括在麻溪口湖光农场的那些打工者,此时个个归心如箭,成群结队地陆续离开了浦市。那些在抗战初期搬来的一些机构和单位,也先后撤离了。

然而,金庸与泸溪的缘份还是未尽。王侃千般挽留,恳请他留在农场继续经营。盛情难却,他只好应承。直到1946年夏天,王侃看到金庸去意已决,于是送上了一笔钱,算是给金庸的酬谢。随后,金庸带着余兆文离开农场,踏上了归途,告别了湘西,作别了泸溪。

(六)

风到湘西会唱歌,水至泸溪能吟诗。那么金庸先生来到泸溪之后呢?

多年之后,金庸在美丽繁华的香江之畔,办《明报》,写武侠,成为名闻遐迩的报人、作家。他写下10余部武侠小说,从这些小说中,我们可以见识到金庸先生深厚的历史、地理、文化积累,令人钦佩,他笔下的武侠人物故事,多安放在朝代更替的大背景下,武侠其表,世情真实。他通过对众多武林人物的描绘,深入刻画了特殊历史与社会时期的人生百态,折射出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与史识史见。他的小说,思想深邃,格调高雅,想像神奇,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个性鲜明,通俗而不媚俗。他的小说,包涵着迷人的文化气息、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民族精神。

在泸溪的生活对金庸的武侠创作有一定的影响。自古以来,湘西奇山异水孕育侠客,这里的人崇巫信傩,酷爱武术,重诺轻命。而泸溪地处雪峰山与武陵山的过渡地带,文化杂糅,多元融合,形成独具地方特色的文化。

徜徉于沅水之畔、辛女岩下的金庸,他曾看到过沅水两岸悬崖峭壁上的悬棺残迹,一江碧流的武水拖蓝,牧樵晚归的长岭美景,巫傩面具的神秘恐怖;他曾听到过苗疆妇人的放蛊故事,辰河高腔的高亢粗犷、凄美痴情的爱情故事。在这种杂糅、神秘、厚重的文化滋养与浸润下,他的武侠小说,明显带有巫楚文化、湘西文化、沅水文化、苗族文化、盘瓠文化、侠客文化的烙印。这与他在湘西、在泸溪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他笔下的郭靖、张无忌等侠客,性格敦厚,心地善良,武艺高强,有湘西人的影子。

始于感恩,终于报答。金庸把泸溪的山水人文融进了他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他十分精彩地描写了郭靖、黄蓉在“铁掌峰”大战“铁掌帮”,躲避山火,闯入山洞,夺得《武穆遗书》的精彩故事。

从某种意义上讲,射雕三部曲就是围绕《武穆遗书》展开的。《武穆遗书》在射雕三部曲中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这是这三部书中的一条“暗线”。这么重要的书,金庸把它“藏”在辛女岩。

辛女岩,就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中所说的“铁掌峰”。远望辛女岩,可见五座山峰耸天入云。来到辛女岩下,见五座山峰陡峭突兀,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见挺拔。而在书中第二十八回《铁掌峰顶》,作者借裘千仞之口说:“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这样描写与辛女岩高度契合。溯沅水再上行几里,前面就有铁柱潭,应该就是“铁掌帮”的“大本营”。

在泸溪的美好时光,让金庸终生难以忘怀,特别是泸溪的奇山异水、风土人情、民俗俚曲烙印在他的脑海之中,湘西人的爱憎分明、有诺必践、扶弱济贫的侠义精神融入他的生命之中。1957年,他在香港《大公报》刊发的一篇随笔中回忆道:“抗战时我曾在湘西住过两年,那地方就是沈从文《边城》这部小说中翠翠的故乡,当地汉人、苗人没一个不会唱歌,几乎没一个不是出口成歌的歌手,对于他们,唱歌就是言语的一部分。”据说《边城》中翠翠的人物原型有三个:其一,沈从文的妻子张兆和;其二,崂山一女子;其三,泸溪老县城绒线铺一个名叫“翠翠”的女孩。那么,金庸所说的“翠翠的故乡”应该是指泸溪。

金庸一辈子没有忘记湘西,一次次在他的笔下重温湘西,那不是书本上与他毫不相关的地名,而是给过他光与热的温暖之地。

金庸的武侠小说,从1970年开始,历经十载,遍尝艰辛,修订改版后《射雕英雄传》又新增了《长岭遇雨》这一回。这里细节最为感人,而长岭这个地名,或许源于泸溪老县城后面的大山“长岭”。

特别可贵的是,他把笔下最好的人物形象给了湖南人,他说:“我的小说中最好的女人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人也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主角是很忠厚老实朴素,受了委屈也不怪人家,武功不是很好,对人很体贴的狄云……”

(七)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一个侠客梦,所以,金庸先生笔下的江湖和侠客才能得到读者的喜爱与追崇;而我们居然能够和他的江湖、他的侠客距离这样近,实为人生幸事。

那年寒冬,从苗寨扶贫归来,已是中年的我们想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纪念金庸先生,于是佩宝剑,着古装,溯沅江,冒着漫天飞雪,向“铁掌峰”方向挺进,并拍摄了短视频《射雕英雄传之大战“铁掌帮”》。

风雪中,“郭靖”与“黄蓉”,骑着快马向“铁掌峰”奔去……风雪中,我们仿佛又回到那些年少的青葱岁月,读武侠,练功夫,怀着侠客梦,梦想闯江湖。

如今,芳华已逝,双鬓染霜,侠者已逝,惟有侠客精神依旧在我们和千千万万的读者心中未曾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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