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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克邦:永不消逝的疤痕

来源:湖南日报   时间 : 2022-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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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南京市玄武区某小区两男童因争抢玩具致一方头部擦伤,受伤男童父亲上门掌掴男童并推倒老人,引致社会的广泛关注,令人唏嘘不已。

护犊之心,人固有之。但是,做父母的,该怎样地护犊?

少年时期,一次偶然,我的脑顶无辜地被人重创了一回,虽然幸免于难,但终身留下了一个印记深刻永不消去的疤痕。

八岁那年,父亲因“为人不善”,顶撞领导,早年被扣上“右派分子”帽子,开除回原籍湘乡农村“改非思过”去了,我与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地生活在黔阳县双溪公社塘冲湾大队一所偏僻的乡村小学里。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双溪人,从小勤奋读书,考上了著名的芷江师范,毕业后义无反顾地回到这片养育过她令她魂牵梦绕的热土,把满腔的热情和毕生的精力无私地献给了这里的孩子。

小学地处偏远,条件落后,师资缺乏,一个老师需同时上两个班的课。母亲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一个心愿要把自己的知识传授给所有的孩子,希望他们每一个人都成长为社会的有用之才。

超负荷工作,身心的严重透支,加上丈夫遭受的不白之冤,母亲遭受着工作压力和精神摧残的双重折磨,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地虚弱下来。

我年纪虽小,但懂事较早,知道母亲的辛酸与不易。每天放学后,就提起柴刀和扦担(一种木棒做的两头尖中间粗用于挑柴的工具),爬上学校后面陡峭的大山,将那些生长在坡顶、山腰、陡坎、丛林中的野树杂枝砍回家来,用于烧火煮饭,省去了母亲上墟场买柴火的劳累和开支。

一天下午,在离家三四里路之外双溪完小读书的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到家中,书包一扔,拿起柴刀和扦担就往外走。这时,母亲已病倒在床好些日子了,见我又要上山去砍柴,在床上支撑起半个身子,以微弱声音劝说我:“崽呀,妈妈不舒服,你今天就别上山了。”我止住脚步,望了一眼屋檐下已剩不多的柴火,迟疑了一下后,回答母亲:“妈妈,柴堆里的柴不多了,今天还早,我还是去砍点回吧!”说完,头也没回地走了。“注意安全,早点回啊!”母亲竭尽气力在身后叮嘱。“晓得!”答话间,我的两眼溢满了泪水。

一路快步,我爬上后山,翻过几道梁,攀扯着杂草树枝,左寻右找,来到一处平常少有人涉足的山洼里,袖子一捋,往手心中吐一把口水,弯腰埋头,挥舞起柴刀来。今天算是找中了地方,这里野树连片,灌木丛生,茎条粗壮,枝叶茂密,尽是烧火的好材料。

我欣喜若狂,越干越欢。一会儿工夫,羊筋、桎木、苦楝、金刚、蜡树,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杂木枝条,被我从荆棘中拨开,从茅草中分出,齐根部砍断,去掉繁枝茂叶,一根根、一把把放倒在我的脚下,让它们整齐地排成长队,等待我最后收拾。

太阳落山了,西边的天空布满了晚霞,映红了整个世界,山坡、树林、雀鸟、蚁虫在绚烂的霞光里欢笑。我无暇去欣赏眼前的美景,一门心思在多砍点柴早点回家上,病重的妈妈还在盼望着我呢!

正在收拢柴火,准备捆扎时,忽然听见头顶山梁上有人在大吵大闹。抬头一看,是塘冲湾大队的两个同龄伙伴,一个叫爱河,一个叫多吉,也是上山来砍柴的,不知咋的为了一点小事发生了口角。两人互不相让,你一句来,我一句去,捡最难听的,骂起娘来,骂八辈子祖宗,且越骂越凶,越骂越难听,骂着骂着,竟扭作一团,厮打起来。

平日里,我们都是好朋友,一起打棒棒(一种儿童游戏),一起抽陀螺,一起玩老鹰捉小鸡。见此情景,我停下手中的活计,双手合在嘴边做喇叭状,抬头向上大声劝阻:“别打了!有什么事情讲得清呀!”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两人像斗红了眼的小公牛,依然纠缠在一起,打得难分难解。

我正要爬上山去拉架,可能是爱河处于下风,吃了亏,竟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挣脱开身后,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照着多吉就砸。多吉一闪,躲过了飞石。爱河见一石未中,又捡起一块石头砸去。多吉灵敏,又一躲,还是没砸着。爱河恼羞成怒,四下寻找更大的石头。

多吉被爱河突如其来的凶狠吓住了,生怕事态恶化,便求起饶来:“我怕了你了,我们不打了,好呶?”这时候,爱河已丧失了理智,不依不饶,嘴里嘟囔着,“今天我不砸死你,你不晓得我的厉害!”

惹不起躲得起,多吉见此情势,撒腿就跑。鬼使神差,他竟然跑到我的身后,把我当成了挡箭牌。当他感到有了安全感以后,又逞起能来,“狗娘养的杂种!你来砸呀,砸呀!”不断地挑衅对方。

我连连摆手,放声喊道:“别砸了!别砸了!会伤人的!”哪知道,话音刚落,只听得“嘭”的一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眼前一黑,直冒金星,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太阳穴两边直往下流。我一抹,鲜红鲜红,好吓人!顿时,一阵眩晕,扑倒在地,不知人事。

见我倒在地上,血流如注,两个闹事的孩子脸都吓白了,娘也不骂了,架也不打了,一起凑拢过来,跪伏在我的身边,喊我,拍我,摇我,掐我,一阵手忙脚乱……

还是多吉聪明,想起大人们平日里止血的办法,拨开草丛,揪出一把野生植物来,放在口中嚼细嚼烂后,与爱河一道,托扶起我,敷在我流血的伤口上。这一招还真灵,草药上去,竟把血止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我苏醒过来,眼前一片蒙眬,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此时,见我脸色苍白,满头是血,神志不清,爱河、多吉心神慌乱,害怕起来。尤其是爱河,知道是自己闯下的大祸,如惊弓之鸟一般,惊恐不安,不知所措,不停地哀求我,要我原谅他的过错,恳请我不要将此事告诉大人。

我躺在地上,半睁开眼睛,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夜幕降临,树影绰约。他们两人惊恐不已,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爬坡,过岭,下得山来,像做贼一样,躲躲闪闪,偷偷地溜回了村子。

回到家里,已经是掌灯时分,我生怕母亲知道,悄悄地溜进屋子,蹲在房间的一角。

母亲躺在床上,见我这么晚才回,且一声不吭,感到十分奇怪,硬撑着身子起来,点亮煤油灯,走到我跟前一照,只见我蓬头垢面,头上、脸上、衣服上到处是血,大吃一惊。她赶紧拿过脸盆与毛巾,用热水替我将满脸的血迹擦拭干净后,揭开脑门顶上的草药一看,只见头发与鲜血粘在一起,一块头骨塌陷下去,血糊糊地张开着大口,顿时间泪如泉涌,痛哭起来。

在母亲的再三追问下,我只好如实地陈述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晚上,月光暗淡,山乡鸦雀无声。母亲拖着重病的身体,背着昏迷不醒的我,就着手电筒的微弱光线,急急忙忙、慌慌张张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走,求助同事与亲友,借来治伤的钱,请来远近闻名的郎中,敲开公社卫生院的大门,买来了特效的治伤药,硬是把我从残废的边缘,不,应该说,把我从死亡的边缘生生拽了回来。

我的舅舅、姨父和表哥们知道情况后,情绪激动,怒火中烧,非要去爱河家大闹一场,讨个公道;母亲的同事和邻居们也纷纷打抱不平,爱河肇的事,除了跪地道歉之外,巨额的医药费、营养费赔偿一分也不少;大队、生产队干部也表示要为我家做主,责成爱河一家承担全部责任。

在众口一词的讨伐声中,母亲却做出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决断:她反过来劝阻大家冷静下来,制止了亲友们采取过激举措,对一直诚惶诚恐无所适从的爱河父母说:“我家孩子被你家孩子打破了头,进行赔偿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是,我知道,你们家有老小六口人吃饭,日子过得并不好,要赔几百块钱,一是家里拿不出,二是向亲戚朋友借,也难以还得清。现在,你们也道了歉,爱河也不是故意的。还好,老天爷开恩,我儿子命大,捡回来一条命。算了吧,我是拿工资的人,治得起我儿子的伤。希望爱河吸取教训,再不要拿石头去砸人了。”

爱河的父母痛哭流涕,“扑通”一下跪在母亲的面前,“邱老师宽宏大量,我们全家人感谢你!”在地下连磕了几个响头。“快起来,别这样!”母亲含泪把他们扶起身来。

事情已经过去快六十年了,母亲早已不在人世。我每每触摸到头顶上那块凹下去的伤疤时,母亲替我擦拭伤口、背我夜行山路求医的场景,以及面对爱河一家的态度,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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