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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芳芳:每次走过洋湖凼,我都会想起那个穿着绣花鞋的14岁姑娘

来源:掌上衡阳   时间 : 2022-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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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24年,凌万云14岁。那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漫山遍野的桃林红了。媒婆王氏扭着纤细的腰肢来到凌氏屋里,挤眉弄眼地对凌氏说:“你屋咯甲妹姬(女儿)可以嫁到洋湖凼那边的秋夏村切,几屋里是驾船咯,姓屈!”就这样,凌万云嫁进了秋夏村。

那一天,吹吹打打的鼓乐声掠过洋湖凼平静的河面,凌万云穿着一双母亲亲手为她绣的绣花鞋,鞋面上绣着花鸟图。凌万云走出花轿,脚下的河水清冷,卷起雪白的浪花。凌万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条河,捧起河水就喝,喜不自禁道:“清甜!咯是山里流下来的神仙水不?”

凌万云嫁的这户人家,正是我爷爷屈孝纯的乡邻,对方叫屈惟元。其祖辈都是洋湖凼驾船的艄公。

那时候交通运输极不发达,物资流通都靠木船运载。春汛过后,蒸水河里运输十分繁忙,从邵阳到衡阳,都是水路运送。蒸水河的白帆船、乌布船、木排、竹排往来频繁,船帆如一群群蝴蝶,排子如河面一片片落霞,遮天蔽日,横江断流,在河面上形成一道非常壮观的美景。

早两年,凌万云跟着屈惟元吃住在船上。屈惟元摇橹驾船,凌万云就在船舱里洗衣做饭。她舀着河里的水,为心爱的人儿煮着香喷喷的红薯饭。河水悠悠,凌万云的心儿在河水中荡漾。

船上载着人民衣食住行的必需品,例如:油盐酱醋和大米,也有界牌的陶瓷、茶叶和布匹等。

船在河里航行,若是顺风顺水,屈惟元就升起船帆,摇橹前行;若逆流而上,屈惟元就会收起帆,请来几个纤夫,船头铁环上套上纤绳,纤夫们背起纤绳,套在各自的肩上,侧着身子,蹬着腿,往河滩上拉。

因为船小载量少,每根纤绳三个人拉。纤夫们光着胳膊,用一条罗纱澡帕搭在肩上抹汗,口里喊着“嗨哟”“嗨哟”的号子。他们拉着纤绳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如一群驴拉着沉重的货物在慢慢爬坡。

可是,在船上一年过去了,凌万云的肚子没有反应。作为一个男人,屈惟元有些不悦,但都是埋在心里。又是一年过去了,凌万云的肚子还是没有反应,屈惟元心里的不高兴已明显表露在脸上。有一天,屈惟元对凌万云冷冷地说:“你回秋夏去吧,不用跟我住船上了。”凌万云听了,心里直打寒战。但她没有哭,默默地从船舱里收拾几件衣服,挎着她的竹篮子走下了船。

又过了几年,凌万云还是没有给屈惟元生下一个子嗣,两个人仅存的一线希望从此破灭。屈惟元便一年四季都待在船上,有时船停靠在洋湖凼渡口,也不会顺路回家一趟。无数个夜里,凌万云一个人孤零零地望着屋里昏暗的煤油灯,偷偷地抹泪。有时,她也会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肚皮,恨它不争气。

1950年,全国进行土地改革,我的爷爷屈孝纯当上了乡长。乡政府成立了一个孤儿院,收留被遗弃的孩子,有刚出生的婴儿,有家里养不起的几岁孩子。爷爷找到屈惟元,开门见山地说:“惟元叔,去带一个吧。”按照屈氏族谱的班行,屈惟元比我爷爷大一个班辈,虽然两个人的年龄只相差几岁,爷爷还是要称他为“叔”。

于是,屈惟元和凌万云就收养一个长得水灵的女孩。女孩当时六岁,屈惟元给她取名叫屈孝春。白天,凌万云和屈孝春娘俩在家忙些家务,拾掇菜园子,屈惟元在蒸水河里驾船。到了晚上,上过私塾的屈惟元就回家教屈孝春识字。等到屈孝春长到十几岁,经媒人介绍,嫁给了三湖町王氏。从此,凌万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后来,我奶奶陆陆续续又生下我三叔、四叔、满姑妈,家里孩子多,没人管,凌万云就帮忙带小的。

凌万云喜欢看戏,尤其钟爱皮影戏。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皮影戏在乡村盛行,谁家有生日喜庆,都会喊一堂皮影戏班子来唱戏,有 “征东” “征西” “五虎平西” “罗通扫北”等,台下观众呼声最大的往往是“征东”和“征西”。凌万云不会错过秋夏村的每一台皮影戏。有时,她要赶好几里路追去看。

凌万云记性好。虽然大字不识,却喜欢听我爷爷说戏。等我大伯屈敬明十几岁的时候,她就搬条凳子坐在我爷爷家门口,为我大伯递上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倒一瓷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要我大伯读古书给她听。她喜欢听唐朝的历史典故,什么“薛刚反唐”“樊梨花挂帅”“五虎平南”“薛仁贵征东”等。到了第二天,凌万云就坐在屋场的那棵老桑树下,有板有眼地说给大家听,几乎一字不漏。

等我出生后,大人们要我们喊凌万云“大(dai)奶奶”,喊屈惟元“大(dai)爹爹”。

1982年,国家实行农业包产到户制,大爹爹的木船被国家航运公司收走,他成了航运公司的职工,从此就成了一个“吃国家粮”的人,他家也成了“四属户”,家里条件比一般人好,每个月有42斤粮票。由于他家里人口少,这么多粮票是吃不完的。有一天夜里,大奶奶跟大爹爹商量:“我们家这么多粮票吃不完,不如换来稻谷,藏到棺材里和海缸里,如果谁家需要,可以借给他们。”大爹爹“嗯”了一声。于是,他们就把买来的稻谷收藏起来。

青黄不接的月份,大家往往吃完了先年的谷子,缺个把月口粮。这时候,大奶奶就会主动跑到我家,压低声音说:“国业,不能让孩子饿着,到我家里去担谷,过段时间还给我。”父亲感激地回答:“好!好!好!”到了收割的时候,父亲照允诺还回去。年年如此。

由于大奶奶家属于四属户,大爹爹常年不在家,养女屈孝春又出嫁了,家里只有大奶奶一个劳力。大奶奶就找到她从小带到大的四叔,说:“四元呀,我屋里那几亩田就交给你作,你以后定时分点谷子给我就好。”就这样,大奶奶家里的几亩田一直给我四叔在种,她自己种一块两分田的菜土。菜土里什么菜都种,大奶奶几乎天天要到院子里去转悠,浇水、施肥、扯草。多余的菜,她就拿到驼背树老街去卖,也经常给我们家送上一些。

记忆里,她是非常疼爱我的。如果我父母到田边做事去了,她就用自己刮的红薯片喂给我吃。

记得我五岁那年的一个夜里,月光如水,落在洋湖凼的江面上。父母抱着两岁多的弟弟去邻村看电影,我正在熟睡中。突然,一声尖利的老鼠惨叫声把我从梦中惊醒,我透过打着补丁的蚊帐,看见一只老鼠正被一条小蛇慢慢地吞进肚皮,吓得我失了魂似的大哭。正在禾堂坪乘凉的大奶奶听到了哭声,放下手中的蒲扇,追过来,推开我家的木门,从我家灶屋里拾起一把火钳,挑起小蛇就往家门口的骨干塘中扔去。然后,她又跑回来,从蚊帐里一把抱起我,轻轻地哄我:“芳,莫哭哒,是老鼠在打架,被我赶走了。”我还是没止住哭声,大奶奶索性抱起我回到自己屋里,从石灰坛子里抓一粒金丝猴奶糖塞进我嘴里,我这才收了口。

1987年,我随父母到西渡读书,此后见大奶奶的次数明显减少。

1993年,我小学毕业。那年寒假,我随父母去乡下,发现大奶奶一个人过。

那是一个大阴天,北风很大,吹得秋夏村各家各户的土砖屋呼啦作响。大奶奶家的门口,一大堆高高的枯柴上,几只大公鸡你追我赶,蹿上蹿下。大奶奶正端坐在家门口,眼神呆滞地看向远方。

我走过去,喊一声:“大奶奶!”老人没有回答。再喊一声,老人才回过神来,想了半天,才说:“你是芳芳吧?”后来,我问家里的大人:“大奶奶怎么变成这样了?”四叔屈四元告诉我:“几屋郎接两老去三湖町住,冇出两天,你大奶奶又回来了。几广‘死也要死在洋湖凼’。后来一个人在井眼边提水,手脉经摔断了,没及时医治,老人一天一天的行动不方便,就成这样了。平时都是我在照顾她,毕竟老人以前对我们家很好。”

我心疼大奶奶。那几日,我吵着要父母在乡下多待几天,这样,我可以好好陪陪大奶奶。临走时,大奶奶拽住我的手,塞给我一包东西,用一块花布方巾包着的。我很好奇,打开一看,是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元钞票。我不要,两个人推来推去。大奶奶生气了:“芳,你书读得那么好,这是大奶奶奖励给你的!”等她一说完,我的眼前就浮现小时候大家围坐在大奶奶家烧得通红的火炭边,大奶奶给大家发每年的学习奖的情景。一元、两元、五元地给,因为我在那一堆人中书读得最好,自然拿到的钱最多。看着大家羡慕的眼光,我在心里偷着乐。

没想到,那一别,居然是最后一面。1994年,我正读初二。那天晚上,我和弟弟都睡着了。四叔给父亲打来电话,声音很急促:“大奶奶快不行了!你们明天赶快回!”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跟着父亲走到秋夏的。记得那一天,从洋湖凼吹来的河风非常的阴冷,我走在陇中间,老远就听到凄婉的哀乐声,我泪眼模糊。当走到大奶奶的灵位前,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还不谙世事的我,只会哭。

他们把大奶奶葬在我们屈氏的祖山——木鱼山上。

后来,每年的清明节,我们都会祭拜她。

如今,每次走在洋湖凼的江水边,我都会想起那个穿着一双鞋面绣着花鸟图的绣花鞋的14岁姑娘。她捧起一口河水,笑眯眯地说:“清甜!咯是山里流下来的神仙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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