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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定安:那时候

来源:衡阳日报   时间 : 2022-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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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上个世纪80年代的文学活动,其实潜意识是怀念自己的青春时光。

整个80年代,我一直在乡村。泥土、青草、阳光构成我人生底色。从小喜欢那些读来心有所动的文字。觉得除了眼睛看到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用不同的文字组合方式构筑的天地,无穷宽广而美丽。偶然在《湖南日报》的湘江副刊看到一版文学作品,感到新奇,便模仿着在作业本上写起来。1983年10月19日,我在《衡阳日报》“回雁”文学副刊发表诗歌《那一片绿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变成报纸上的铅字。那一年,我16岁。

接下来,我连续发表了散文《山月·看山人》《杜鹃声声》《南风悠悠》等,引起读者关注。马广超、王若柏、王大顺、何书生、江兴明几位先生在《衡阳日报》为我写了评论,给我鞭策。我知道,读者喜欢的是那份清新和质朴,而不是我的文字有多么好。陆续有些朋友来看我,友谊延续至今。一些朋友经常给我写信,告诉我市里一些文学活动信息,给信息闭塞的我打开一扇扇窗口。衡阳县的文友们之间走动不多,我与邻近的界牌陶瓷厂陶旭辉、万彧(万孝顺),界牌镇政府的谭祝华,同是渣江区的罗平、青曼(龙建国)和县二中彭绍章先生联系多一些。衡阳县文化馆办有一份综合文艺刊物《蒸水文艺》,不定期编发一些文学作品,由文学专干刘保鲁、梁贤之、邱有源轮流编辑。我不时跑去送稿件,认识了这几位老师,发表过一些作品。1984年秋天,我到市区建筑工地做事,住在老汽车站附近市六中门口的公交车队院子里。汽车站对面有个邮政所,我常去那里寄信。有一天我在柜台旁粘贴剪报,旁边一个瘦小的知识分子模样的青年看了一眼剪报,问:“你就是刘定安?”我点点头。他说:“我也是《衡阳日报》副刊作者,我叫李志淳。”我去了他办公室,知道他湖南师院毕业分配到六中做语文老师。他又带我去江南药械厂马广超和《衡阳日报》副刊编辑李长虹那玩。还记得他穿着西装短裤、白色袜子配黑皮凉鞋,不记得路就沿着铁路线往前走的样子。工地搬到白沙洲一汽运二车队山上后,我又慕名去附近的省汽配厂找刘潇。潇哥瘦高瘦高的,戴眼镜,手里居然还拿着一本《古代汉语》。他听到我名字就说:“啊!《衡阳日报》国庆35周年征文最先发表了我们两个的作品。”他正参加自学考试,时间紧,我就返回工地了。后来我去过他家几次,大都在夜色降临后。他当时住黄茶岭路,围墙紧挨马路,看他窗口灯没亮,我就在围墙外等着。他夫人姓覃,是个大夫,蛮贤惠的。

当时市区有不少自发组织的读书会,大多还自办刊物。读书会之间多有交流探讨,常邀我参加。记得两处地方,一是大码头横街木板小楼上,主人叫王友心。另一处在十家村一个四合院里,主人叫石少衡。少衡后来搬到沿江南路临近大桥一处楼房,我还去过几次。还有写诗的段全林,与女朋友晓云在解放东路巷子口开了个小饮食店。他还有个女同学,叫梅素兰,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让好多朋友羡慕。个子不高、成熟稳重的雷鸣,高高大大、戴眼镜的刘敏,张少华、周跃华、金宜先、唐承生、凌云、谢晓衡等等,都有印象。后来又认识了棉纺厂团委的饶富强、李世昌。衡南县的胡丘陵、宋子勇、旷辉、何志云。烟草局城南批发部的王少华高个子,大块头,有侠义之风,我和群洲到市里参加活动,多在他那落脚。再后来认识了东阳渡刘晓星、冶金厂范林、五塑厂郭龙、衡阳师专的学生何晓君。记得有一次,我和郭龙沿着解放路边走边聊。一个骑单车的中年人斯斯文文叫“郭龙兄”,一脚点地停下来与郭龙握手。郭龙向我介绍说:“这是市文化局邓局长,邓开善,著名作家。”我参加过衡阳县年度文化工作总结表彰会,曾远远地看到过坐在主席台上的风度翩翩的邓副局长,一时激动,脱口而出:“认得!”邓局长一离开,郭老夫子就吼起来了:“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太不应该了嘛!”他当场示范起来:“你应该微笑着,这样说,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或者说,久仰大名!”事隔多年,那个场景仍然如昨。

还有市一中的英语老师王佩云,有次活动她朗诵了我的新作《十八岁》,纯正的普通话和独到的见解,让我感到自卑。她每有新作,常寄给我。字飘逸潇洒,不像出自女孩子之手。1987年冬天和群洲去一中看她,也是能说普通话的群洲和她说话,我就当个陪客。群洲也有些局促、腼腆,出门后悄悄问:“看到没有?她门后挂好多包啊。”次年3月王佩云遭遇车祸不幸去世,我没接到消息,未能参加她的追悼会。近一个月后,群洲来信相约,我们一起再去了一中。黄昏时分,小屋门开着,仅剩一桌一床。夕阳从窗口斜照进来,灰尘旋转着升腾而上,地上有试卷纸片欲飞难飞。一个文静的中年男老师过来说:“你们是王老师的朋友吧?”便温和地说起一些事情,为佩云感到深深惋惜与痛惜。我和群洲没有说什么,走下空荡荡的楼梯,一种从未有过的悲伤弥漫开来。我们在薄寒的校园里慢慢走着,任凭暮色淹没我们的脚步。大概是第二年清明节前后吧,群洲和我去了水口山矿区,见到了佩云的双胞胎姐姐,彼此小心翼翼,气氛尴尬压抑,本来是想打听佩云坟墓在哪里,最终我们都没有勇气开口。沉默寡言坐了一会,就告辞了。那时候松柏往返衡阳还要坐船,江水哗哗地拍打着船头,我们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我是1985年秋天参加衡阳县乡镇政府文化辅导员公开招考的,录取后分配在家乡官埠乡政府工作。18岁的初生牛犊,懵懵懂懂,风风火火,感到充实、快乐。不断有衡阳市的文友抱着好奇心来到这个偏僻之乡,其中刘晓星来得多一些。夏天来,我就和他到乡政府旁边的泉塘水库游泳,一泡就到下半夜。月色里,两个人漫无边际又雄心勃勃地谈着文学话题,忘情处开怀大笑!有一次,天气有些寒冷,半夜里,乡长“蹲点”的村子突发火灾,我腾腾腾就骑着自行车赶去扑火了,直到与大家一起扑灭火,安排好相关事宜,筋疲力尽回到宿舍,发现晓星已经走了。桌上留着他的字条:“定安,你是辛苦的,同时又是充实的。我回去了,我要去寻找我的充实的生活了。”这一别,再见已是十余年后。他已被郊区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随后又“下海”,再回到衡阳开发房地产。虽然都在衡阳市,我们却几乎没有见面。有一天,他突然出现,邀请我、群洲、丘陵、建国等几个老朋友,就在市委大院旁边的酒家吃饭。我们放开喝啤酒,他作为东道主却不喝,还怕吹空调,说感冒了。我们也没在意,只感觉他萎靡不振,不开心。我完全不知他已病入膏肓,他自己已有不好的预感,还开玩笑问他怎么不带夫人来。几天后,建国来电话说晓星快不行了,要朋友们去看看。我们赶去还是晚了,他已陷入昏迷,再没醒来。想起当年他在南岳进山口处办“伊人餐厅”,要我去玩。我们晚上住上封寺,彻夜长谈,凛冽山风吹着寺庙飞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在暗夜中等待日出,多么令人难忘啊!

那时候,政府对于文艺工作相当重视,每年都有官方举办的大型文艺活动。各种文学征文、竞赛此起彼伏,目不暇接。整个80年代,湖南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活动,是两年一届的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由共青团湖南省委和湖南省作家协会举办,培养了一大批影响至今的作家。如韩少功,以小说《同志交响曲》获得第二届竞赛一等奖。衡阳的王宏以小说《啊,生活》获得二等奖,调到团省委工作。后来担任湖南省广播电视台长的魏文彬以小说《醒》获得三等奖,从一家煤矿调到了某个机关工作。第三届竞赛,衡阳市的李志淳以小说《山叔》、衡东县甘溪中学的陈鸿起以小说《姐妹俩》双双获得三等奖。第四届竞赛,我以散文《远山》获得二等奖第一名,市广播电台的贾月云以报道聂沛事迹的报告文学《寻找生命的河》获得二等奖。1988年元月份一天下午,我突然听到衡阳市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中播出我获奖的消息,非常意外。稿件是1987年6月在界牌陶瓷一分厂万孝顺的集体宿舍和一分厂食堂的吊风扇下写的,寄出后半年没有消息,我都忘记了。这次获奖还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当时我才20岁嘛。《衡阳日报》安排刘潇为我写了一篇专访,题目是《以自己的火把照亮跋涉的途程》,发表在星期天刊头版头条。接着,衡阳县安排我担任县政协委员,也是对业余作者的一种鼓励吧。

衡阳市的文艺氛围浓厚,得益于杨敏之任市长、市委书记。1983年地市合并后,市文联的文学刊物《南岳》后来改名《文学天地》,与《衡阳日报》文学副刊“回雁”“石鼓”一起,成为衡阳本土文学创作的主阵地,培养了一大批影响至今的作者。市工人文化宫更是一马当先,成为文艺创作推手和前沿阵地。市职工文艺协会活动风生水起,影响力绵延至今。一年一度的《衡阳之春》文艺活动如火如荼,推出不少文艺人才,激发了衡阳市文艺热潮。宣传部的工作重点放在文艺工作上,文联、文化局都抓文艺创作。各种文艺学习班如雨后春笋,一派欣欣向荣气象。我就是在白沙洲工地上接到衡阳县文化局寄到乡政府的文艺创作学习班的通知,17岁的农家子弟就这样被时代浪潮推向了祖祖辈辈完全陌生的一条路上,改变了命运。我是当年衡阳县文艺创作班年龄最小的学员。渣江老街的供销社招待所,几乎成为衡阳市、县文艺创作班的基地。小对河的小桥,彭玉麟故居前的小路,蒸水河滩的草地,至今仍让衡阳市文化系统老一辈人深深怀念。

文学社团应运而生,蔚然成风,偏远的小镇也被波及。我手头保存和看到的社团刊物有38种。这仅仅是我收集到的民间社团刊物,肯定还有更多的刊物收藏在其他朋友手里。麻安田当时在衡阳县第二职业中学当英语老师,兼任团工作,发起成立了《季节风》文学社,油印的社刊相当漂亮,封面和插图颇见功力,好多年后我才知道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大为惊异。我们这些就是通过互相邮寄文学社团刊物和参加文学活动认识的,30年的感情,缘于文学。那时候通信是唯一的联系方式,每天最快乐的时刻是看到邮递员骑着突突突响的摩托车到来。最快乐的时刻,是捧读文学朋友们的来信,分享文学朋友们创作的成果与收获。我至今还保存着300多封文学朋友们和各家文学报刊的来信。

衡阳市自办文学报刊中影响力最大的,恐怕要算《伊人》诗报了。时在1988年,发起人是刘晓星,出力最多是范林,他当时是衡阳冶金机械厂的厂报编辑,有经验,更有条件。编委会由6人组成:刘晓星、范林、王少华、陈群洲、王一灿,还有一个就是我。北岛写的发刊词。第一期印刷500份,寄给全国各地诗歌报刊和有影响的文学社团,反响出乎意料。许多作品被《诗歌报》《星星》等公开报刊转载。可惜,因为种种原因,只出版了二期就停刊了。记得我们还到衡阳师专去卖过报纸,穿着绿色军衣,背着书包,头发乱糟糟的,方言土语,一脸羞涩。那时风里都有诗歌的气息,少年们的笔记本上,摘抄着新诗。岳屏公园、雁峰公园以及湘江边,成群结队的少年、青年甚至中年人在朗诵诗歌,讨论成立文学社团。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情怀,融入了血液,一辈子都抛不开的。《衡阳日报》当时有两个文学副刊:《回雁》《石鼓》。副刊编辑李长虹、周虹,星期天刊负责人周友德、陈淮涛,市文联《文学天地》的编辑周晓萍,本身是写手,利用文学版面扶持新人,策划活动,为文学社团呐喊助威,鼓劲加油。湖南省作家协会的刊物《湖南文学》开始关注衡阳的作者,密集推出李志淳的小说和群洲和我的诗歌。1989年第一期《湖南文学》预告第二期作品要目中,我的散文诗《又是秋天》被作为重点推荐。第二期刊物作为“潇湘诗会”头条推出。这件作品后来入选《中国散文诗大系·湖南卷》。

衡阳市最有影响力的文学活动,当属1986年春天举办的衡阳市首届迎春诗歌大奖赛。颁奖在工人文化宫举行,盛况空前。由杨敏之书记的儿子、开拓者协会负责人江石具体操办。请来了当时如雷贯耳的湖南文坛名人未央、李元洛、弘征、王以平、于沙、彭浩荡、骆晓戈等人。群洲那时笔名芙蓉,穿着军大衣,不修边幅的诗人派头;雷安青当时在市委宣传部,热情洋溢,诗兴大发;聂沛那时已经在《诗刊》发表了组诗,名动诗坛,真的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郭龙、贾月云、麻安田、张沐兴、吕宗林、王一灿、肖通湖、汤和平、彭锋、唐时明等人无论获奖与否,悉数登场。其他文学青年或者作者,应该大都参加了,只是我当时还不认识罢了。朗诵、签名、合影,不亦乐乎。我背着个黄挎包,在一旁看热闹。一个剪娃娃头的小女孩跟在一个军人后面,到处请人题字签名,居然走到我面前说:“你好!我叫叶小鬼,留个通讯方式吧。”我一愣,怎么还有叫小鬼的?她标准的普通话,让我不好意思回答,怕她听不懂我的方言。就这样认识了写诗的叶东宁。原来她是部队子弟,在军营里长大,善良单纯。后来她在雁城宾馆总台工作,交往并不多的我,1990年6月去市二中参加高考,傻乎乎地去雁城宾馆问房价,她笑而不答,说:“我帮你安排吧。这里离二中近,方便,又可以复习。”没要我交款就给了我房卡。我已23岁,作为招聘干部,慢慢感觉在机关低人一等,看不到出路,硬着头皮参加高考,确实是“耗子尾巴上打一拳”了。也不管有不有钱结账,一头埋进复习资料中。第一天考语文,作文是根据一个母亲就玫瑰花有刺与孩子的对话来写作。本来只有15分钟了,我却瞄错手表上的时间,竟以为还有25分钟,作文还没动笔。提醒的铃声响了,我傻了,如雷轰顶,感觉天都要塌了。觉得这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脑海里一片空白。拿笔的手抖个不停,一个字也写不下去。过了好几分钟,才稍平息。最后几分钟,终于写满两页作文。但信心受到打击,情绪很不好。我到总台对叶东宁说:“最抱希望拉分的语文都考砸了,彻底冇希望啦。回去算了,明天不考了。”她急忙说:“不要放弃。抓紧复习其他课程吧,肯定能够考上。”我稍感宽慰,跑到对面书摊上买了一本《半月谈》杂志编的《时事复习资料》,通宵未眠,硬把资料用心看完。次日上午考政治,看到大部分内容都是昨晚上复习到的,心里顿时一亮,仿佛看到了曙光。考完去前台结账,东宁笑着一挥手:“不用管了,我来处理吧。”

我终于接到了录取通知书,正式来到了市里,开始了人生新起点。巧的是,我就读的衡阳艺术学校,与市文联和《文学天地》在一个大院子里。我们这个群体和国家一样开始了新的转折,也为80年代的经历做一个总结。群洲那时从衡东桑园中学调到了县委办,后又调到了市委办综合科,与他同时调来的还有原太阳风文学社社长雷雨时。而他们的副科长邱初开正是当年衡阳师专文学社一员大将。我们几个人差不多每天见面,谈诗话文,倍感亲切。胡丘陵从乡政府调到了衡南县委办;此前,刘潇通过了自学考试,拿到了全国第一批自考大专文凭,转干,调到了市科委;原衡阳师专文学社的曾祥月调到了市委组织部;聂沛被录用为国家干部,安排在县文化馆;雷安青调到了报社;麻安田到了衡阳广播电视报;李长虹去了惠州,周友德、陈淮涛、饶富强、段全林、梅素兰、凌云等人去了深圳。叶东宁听说是去了英国,后来又到珠海创业,一别多年,再无消息。职工文协的欧召大从衡阳县一中考取研究生,后来到湖南省纪委工作,现在中纪委任职;彭锋考取了北京大学研究生,现在是知名学者、教授了。

群洲现在是衡阳市作家协会主席,热心扶持青年作者。2014年秋天,他提议并组织了“文学,我们的八十年代”聚会,引起强烈反响。遗憾的是,很多当年的文学朋友因为身在外地,未能赶回来参加。2019年12月21—22日,衡阳市作家协会组织了第一届中青年作家研讨班,虽然地点有些偏僻,又下着细雨,但是学员们热情似火,兴致勃勃。让人仿佛又回到八十年代的文学活动现场。群洲要我讲讲文学的魅力,我说这个题目太大了,只能介绍一下自己的体会。我已经很少参加这些活动,站在讲台上有些恍惚。娓娓道来,时光倒流,许多与文学相关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当年那些追梦的青少年,如今都在哪里呢?那些梦想,那些美好的岁月,都到哪里去了?我看到群洲低着头,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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