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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文:芸庐井

来源:雪峰文化研究会   时间 : 2022-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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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家坪的上方,有口井,郁郁的,一点都不清澈,也不动人。

井,是老井。圆口,内壁却是方的,凿砌得很工整。井,差不多凿在接近山顶的高处,应该很深。我去看时,井壁高出水面的地方,缀满了厚厚的青苔,绿黑色,幽黯得很。砌缝处,又荒生出一丛丛深翠的蕨叶,锯齿形,将水面切心切意的,映出许多想要的影子。还有一些水藻细草,混沌而又陶然,草尖努力地向上擎着,循井沿觅一丝天光。井水依旧很旺,只是深碧幽浊,散出发某种腐臭的异味。井水,映了一小圈圆天,白晃晃的,如眼,昼夜不息地看着尘世未央的流年,又恍若一轮明月,被永久收藏与浣洗。间或,有不安分的小蝌蚪或是小虾,忽上忽下的,稍稍调皮一下,孤意而深情的井水,便微微荡漾,细碎的波光,软溶溶的,似乎可以从山麓跃入到篱落之间,径自浮起一些澌澌然的歌谣,给人许多蔓草荒烟的疼痛与辽阔寂寥的空茫。井沿溜滑,井台覆了厚而宽的七八块石板,略略沾了或浸了水,便呈出一丝不苟的赭褐色,会意深契处,足可漫漶起乍起乍落的落寞时光。

这口深邃的井,多年前,静默、清澈、虔诚,水脉软,性子活,一年四季氤氲着若有若无的轻烟。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哪怕只稍稍抿一口,人便通体舒坦,清婉灵泛。井前曾有棵大樟树,常年翠色逼人,浓荫匝地。井台旁,尚砌有石盆、石凳、石棚,甚是精美。井水冬温夏凉,清冽甘甜。朝烟夕岚中,放排飚滩回来的汉子们赤脚斜过巷子,抡起瓢,舀起水,仰脖张嘴,一饮而尽,然后,手一抹,咂巴咂巴嘴,挑着水桶,将水边的日子,满满当当的,挑进自家的水缸、院落。妇人们则在井台旁,有的宽着脸耸着奶洗菜淘米,吆喝来回奔跑嬉戏的孩子;有的细眉窄腰细细拣拾着萝卜、白菜、芫荽;还有的,惬惬地蹲着,咚咚咚,捣洗着蜡染印花土布衣物,熟悉的棒槌声中,雕塑般的剪影,特别曼妙动人。妇人们欢欢的,彼此热火朝天地说着一些家长里短,当然,也少不了挑水汉子们插科打诨的荤言野语。有时,妇人被汉子抢香音(语言上沾便宜)撩拨得急了,便会一盆子水泼过来,立起身,掐腰,跺脚,笑笑地骂:“你个斩千刀的,砍脑壳死的!”汉子则嬉皮笑脸,落汤鸡似的,挑起水桶,趔趄着落荒而逃。水声、骂声、嘻闹声、捣衣声,混合着香樟树的木香、芫荽蔬菜的叶香,以及墙隙簇红簇红的凤仙花香,整个半山坡都清泠泠,粉簌簌的,活了起来,既有兴致,又有兴味。

间或,逢着这样的时刻,从井上方的廊子里,往往会探出一个人来,约莫四十五六岁左右,身材异常瘦弱,脸庞永远有点肮肮脏脏,瘦削的脸颊上嵌了双红丝锁边的小眼镜,眼睛上套了一副黑胶边老花镜,瞪着一双小而湿蒙蒙的眼,看人时总迷迷糊糊的。说话口音哑沙沙,含糊不清,声调低沉而忧伤。如若仔细一点从这人像貌骨骼上看,便又会发现五官实在相当端正,耳大面长,鼻梁高直,额角宽阔隆耸,除却外表某种邋遢马虎外,终掩不住其人格的正直与热情,智慧和巧思,正像本地话说的,是个内相端正的人物。

这,便是人称“大先生”的沈云麓,沈从文的大哥。他画得一手好人像,为人大仁大义,有口皆碑,是个好人。顽皮的孩子们见了“大先生”,自然叽叽喳喳围了上去,妇人、汉子们则照例热情地打着招呼,难为(即感谢)他费心尽力整修凿砌了这么一口好井,大家伙得了方便。换作往昔,人们都得一大清早穿过灵官庙,扑脚翻天的,沿曲折小巷,东磕西碰,到尤家巷龙头井,挑水总要排好长的队,实在麻烦。每每这时,“大先生”便会咧咧嘴,推一下眼镜,温温地说,莫客气,莫客气。然后,总会引了孩子与众人,到院子、房间,那里自然有他从无从预料的短期旅行中搜罗得的许多东东西西,花园中的果木,外国种花草,苏州的糖果,北平的蜜饯,烟台的苹果,广东的荔枝干,以至于新疆的葡萄干、哈密瓜。做酒席用的海味佐料,牛奶粉,番茄酱,糊墙的法国金彩花纸,沙发上的锦缎垫褥,及一些图书杂志,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待众人看了、吃了,甚至拿了,惊叹、惊呼声一片时,“大先生”也就笑得把小眼睛合拢,又装成谦虚不过的神气说,小意思,小意思。心里却是美滋滋的,乐开了花。

井上方的院子,建在城中一个略微凸的山角上,狭长如一条带子。门前有株大青树,门上挂了块大蓝匾。屋前随地势划出一个狭长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黄土墙围定。墙隅屋角都种有枝叶细弱的紫竹和杂果杂花。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绿的花架,架上陶盆中山茶花盛开,如一球球火焰。院当中有三个砖砌的方形花坛,花坛中有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房子是两所黄土色新式楼房,并排作一字形,楼下有一道宽阔的过道相接,楼上有一道同样宽阔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远望绕城长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南面是院门,门上钉满了大圆钉,配有一双铁门环。门外有块一丈见方的平台,边缘修有供人小憩的石凳,站在石凳上,可以眺望香炉山上,甚至江中白塔。圆形的回廊通向大门,显得精雅而又别致。平台下的山坡有片小竹林,有青黄色的台阶直通院门。屋前附近是三个桔园,绿树成行,并种有葱韭菜蔬。桔树尽头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树,日常有孤独老鹰和牛屎八哥群鸟栖息,各不相犯,向阳取暖,呼鸣欢吵。廊子上由早到晚,还可接受冬日的太阳光。若是站在河中船只尾梢向城中瞭望,则城中那黄房子,如一块蒸糕,入目分明。入春时,庭前老树吐芽,嫩绿而细碎。常有不知名鸟雀,成群结队来树上跳跳闹闹。雀鸟声音颜色都很美丽。小国角芭蕉树叶如一面新展开的旗子,明绿照眼。虽细雨绵绵,橘树中画眉鸟犹整日歌唱不休。杨柳叶已如人眉毛,整个调子够得上“清疏”两字。房子是土黄色,屋瓦是黑色,栏杆油漆成朱红色,在廊下望去,美秀少见。耳中只闻鸟雀声音,令人感动异常。廊前远望长河,河水微浊,大小木筏乘流而下,弄筏人举桡激水,派头十足,如法好看得很。大门的下面就是“芸庐井”,街坊也有叫“朱家井”的,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便是沈从文先生在沅陵的故居——“芸庐”。

1933年,沈从文同兄妹商定,由他筹资,大哥监修,在沅陵兴建一栋房子,取名“芸庐”,将其作为老母亲安度晚年之所,也可作为兄弟姊妹集会之处。房子选址在天宁山顶。修建期间,大哥曾一筹莫展,去信向二弟索要图纸。沈从文说,你去上海看看新摆设,再去北平看看旧摆设,两厢一合计不就得了?大哥觉得在理,于是就到青岛,经由上海港跑了七天,回转到家里时,从一堆记忆印象中掏摸出一个楼房的印象来,自己设计,自己监工,小部分还是自己动手调灰垒石,建成了这座半中半西的楼房。这幢房子,在张家小五张寰和的记忆中,“这是一幢横卧山腰,精致典雅的意大利式小楼,楼上有一排宽敞的走廊,面临汤汤沅水和重重远山”。在梁思成、林徽因夫妇的印象中,“(房子)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有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

“芸庐”建成后,沈家在此居住多年,沈从文也在这里住过多次,写过许多篇脍炙人口的文章。最长一次是抗战时期,他整整住了三个多月,开始了别名为《沅水流域识小录》的散文《湘西》的写作,而《长河》《芸庐纪事》等小说,大抵或在此时开始构思,或初步已经完成。其弟沈荃,在浙江嘉善阻击日军时受伤,也回到“芸庐”疗伤。

沅陵,地处水陆要冲,是沅水流域的一个大码头,商贾云集,舟车纵横,那时,曾是抗战的大后方,有“小南京”之称。国民政府的机关、工厂、学校、报社向川黔转移都要经过这里,有的索性在此落户。沅陵一时间名人荟萃,川流不息,包括梁思成、林徽因、闻一多、金岳霖、萧乾、杨振声、许维遹、浦江清、李宗侗等文化名流都曾路经沅陵,并到“芸庐”作客,有的,甚至一住数月。

“芸庐”在沅陵一中老校门的右下方,出校门右转下山约五十米的左侧便是“芸庐”的后门。校门口有两株硕大的槐柳,擎着一片辽阔的天,树的浓荫差不多可以遮蔽“芸庐”的大半个天空。后来,“芸庐”自然而然地成了沅陵一中的教职员工宿舍,住过龙盛恒、冯本溥、潘畏三、赵家骥、赵学海、唐宏宽等许多老师。可惜的是,除了房子仅有的两张照片,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幢房子,我只能站在早已被废弃的“芸庐井”边怀想,透过先生零零碎碎记载的文字,去依稀体味与复苏它当年的模样。

很多次,我都默然颓坐在井边,既无奈,又悲伤。好好的一个“芸庐”,经了风,经了雨,经了流离,经了战乱,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因为学校要修新的教工宿舍,嫌它碍事,便在某个深夜,悄无声息地拆了。或许因为无知,或许因为漠视,或许因为某种不可理喻的傲慢与偏见,一座城池的文化地标,一方山水的文化灵魂,一夜之间,竟被轻描淡写地荡为寒烟,只余满地的碎瓦颓垣。

多年后,人们从良知的世界里醒来,除了痛彻心扉,已然一无所有。

沧桑何在,岁月何往?好在,“芸庐”没了,井还在。一如先生没了,他在“希腊小庙”中所供奉的“人性”,还在。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思其源。想念“芸庐”的时候,我便会去芸庐井走走。去往芸庐井的小巷,窄而曲,细而幽。若是由东往西,从马路巷往上走,是天主教天主堂、基督教永生堂、伊斯兰教清真寺及佛教白圆寺等宗教建筑,都耐人寻味地同处一巷。伍家坪的横巷,间或有一些民居老房子,有着高高大大的隔火墙,斑驳中略显庄严的石门楣或是墙面上,挂着中国第一任驻苏大使刘晓故居、《辰州日报》旧址、中国第一代飞行团长关希鹏故居、民国国画大师张一尊故居等牌子。由横巷曲着上行,过铁炉巷,越飞星桥,穿过一吊脚小楼,环楼有一桂花小径,寻径而过,便可到达。若是西向东行,则沿龙家巷龙头井旁斜巷而过,经灵官巷上行三五十步,即可入目。沿巷,多黑瓦木屋,橘树、柚树、芭蕉,深绿浅翠其间,屋前多窄庭矮树,陶盆或塑料钵内,栽了嫩绿的葱蒜韭菜,以及紫鲜鲜的吊竹梅,粉嘟嘟的紫茉莉等。天气晴好时,必有三五妇人,携了竹椅,闲闲地坐在门口,伴着山茶花或是栀子花的清香,一边晒太阳,不紧不慢地聊天,一边不慌不忙地纳着鸳鸯鞋垫,飞针走线中,侔色揣称,描摹勾勒出生活某种平和冲淡的愿心。

芸庐井右边,先前是有小一块菜地的,种些辣椒、茄子、四季豆等时令菜蔬,后来打了水泥板,显得平整开阔了许多。往左约三二十步,新修了一个公厕,灰瓷贴面,显得比“芸庐井”阔气多了。井边尚遗有部分老院墙,土褐色的石块缝隙间,悬铃苎麻的叶子,宽大如掌,当季开出絮絮浅黄的绒花。三五株小皮树,也毫不示弱,散枝披叶,迎风摇曳。紫色的辣蓼花、霍香蓟,以及萩草、牛筋草、扫帚草、地枇杷、虎耳草,参差杂乱,显出废墟中某种异样的蓬勃。丈余高的水泥保坎上,住有数十户教职员工,自然,下水道多有滴渗,加之旁边又是公厕,芸庐井的井水,明显受了污染,散发出枯草衰叶腐烂恶臭的气息。不时,有大人、小孩路过,没有人会对一口荒弃多年的井,冉冉的,再多看一眼。有讲究的,甚至捏了鼻,屏住气,逃也似的迅速隐在小巷的门后。我莫名的,有些心酸,抬起头,仰着脖子,看了看那栋高高在上的教工宿舍楼,似乎很威压,压得“芸庐”如一张薄薄的黄草纸,青瓦朱檐,华屋丘墟,完完全全匿了身形,直至无影无踪地彻底消逝。又似乎很浅薄,浅薄得如同一缕荒烟,试图遮蔽一座城池的春天,如一阵轻风,试图吹散整个天空的云彩。

寒露的风,有些凉,吹得人空漠漠。迷蒙中,我好似看到年少的沈从文投身行伍,第一次到达沅陵时,看见那个很满意的河街,满街使人惊心动魄的各色小铺子,满地都是有趣味的物件。还有那个美丽的河滩,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近水人家躲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朴野,有意思。当然,从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沙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中,也无不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若干人类的哀乐。

1934年1月,离开家乡十六年后,沈从文先生从北平回乡探望病重的母亲,经过沅陵时,依旧是“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当然,目睹故乡的诸多人事,先生也深深感到湘西正直素朴人性美的沉痛“消失”与那点堕落趋势,这位“水边的抒情诗人”又无不显出浓重的隐忧与惆怅。

1938年4月,迫于形势,被迫“南渡”的沈从文再次回到沅陵。这时,新居“芸庐”已经落成,芸庐井也已凿好。在这口井边,沈先生和他大哥一起弯腰打水,一起细聊家事、国事、天下事。聊故乡的风物,聊人事的沧桑,聊眼前的处境,聊身边的朋友,聊一切可以聊和不可以聊的种种。在这口井边,沈先生与身材魁梧,高大英俊,嗓门清亮的弟弟沈荃一起细语上海“八·一三”淞沪战役与嘉善保卫战的战事。在这口井边的院子里,沈云麓于此汲泉煮水泡茶,热情款待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荃也拄着拐杖出来招呼客人,就连饭菜也端到外面来吃,一边欣赏着清秀的水与错落的山,一边吃着湘西风味的大蒜干椒炒腊肉,肉质细嫩的河头鳜鱼,清鲜爽口的山里野菜。梁思成夫妇有半天工夫在楼上廊子坐着谈天,感到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他们心里已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也很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当然最好是打完仗!

更巧的是,闻一多随长沙临时大学组织的“湘黔滇旅行团”步行入滇,雪阻沅陵,沈从文延请其至芸庐,盘桓五日,老友们相会在穷乡僻壤,自有一份热闹。沈从文用这井水,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狗肉款待闻一多、萧乾、杨振声的大女儿杨薇、大儿媳侯焕成、赵太侔的夫人俞珊等,众人高兴得不得了,直呼好吃,过瘾。这让那个“南渡”流离中的雪天,充满了围炉夜话的温暖温馨与意味深长。还有湘西王陈渠珍,以及诸多军政要员、故旧亲友,如尹锋、龙云飞、滕达夫、熊子霖、龙恩谱、陈敬等,都云集“芸庐”,喝着这井水,聆听沈从文先生风尘仆仆从北平辗转回沅陵的见闻及对抗战形势的分析。

慈柔隐忍的先生一辈子“不折不从,亦慈亦让”,一辈子希望“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可承受着“不可忍,然而终于还是忍受了下去的痛苦”,尽管“强大的潮流在力量耗尽之后消退了,而弱小的个人从历史中站立起来,走到今天和将来”。可他还是挣扎着哭了。1969年初冬,临“下放”前,先生站在乱糟糟的房间,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三姐(妻子张兆和)写给他的第一封信,信已被他揣得皱头皱脑,他把信举起来,又放下,然后放在胸前温一下,又把信塞在口袋里,用手抓紧了信再也不出来了。忽然就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儿,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当先生在接受一名女记者采访时说:“那个时候,我每天的工作是扫厕所。我做得很好,尤其是女厕所,总扫得特别干净。”女记者不禁走过去,拥着老人的肩膀说:“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先生闻听此言,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号啕大哭,哭得象个孩子。事实上,面对诸多的人生劫难,先生没有理由不愤怒,也没有理由去温和。可是,先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用不着说,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将所有的不公与际遇化作一场大哭。

当然,先生的大哭,不仅仅是哭自己,还哭着自己最宠爱的九妹,从“芸庐井”边出走,精神失常,最后没能熬过饥馑的岁月,葬身在乌宿的乱石滩中。哭着九死一生的弟弟沈荃,最后没有战死在疆场,却被胡乱毙命在离“芸庐井”并不太远的辰溪沅水边。哭着他的长河,他的边城,他的萧萧,他的翠翠。更多的,是哭着山河飘零,哭着人世沧桑,哭着一个时代的悲凉。尽管,一如木心,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深秋的寒风,紧了一阵,然后,又是一阵。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袖了袖手,忍不住,又望了望老墙,望了望寂寥荒芜的井,不知怎的,满眼眶里,都是泪水。“芸庐井”,没有井栏,没有井碑,也没有井亭,在一片寥落荒芜中,算是被彻底废弃了,可它却死死地嵌在我的脑海,钉在我的心坎上,成为一道无法破解的山水圣谕。

近来的雨水,很多。一滴,落进井里。另一滴,溅出了人间。一只白鸟,从水边起飞,悄悄衔走了落日,群山静默,旷野无人,天空仍是一脸的安详。

墙角的双荚槐花开了,黄澄澄的,并不需要被果实陈述或论证。“屋边有口缸,盛了半缸汤,拿也拿不动,舀也舀不光”“黑洞洞,白洞洞,十八罗汉抬不动”,小区坪场上,有孩子们短促而悠扬的歌谣传来,像是谜语。我微微怔了一下,从混沌中返回,默神,猝不及防地明白,世间所有的秘密都在水里,此时此刻,这谜底肯定是水井,且一定是“芸庐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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