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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枚琼:为了大地的丰收

来源:湖南日报 谢枚琼   时间 : 2022-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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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韶山灌区渠系,奔波于灌区管理局下辖的五个管理处,去感受和走访灌区基层管理单位,这是我近两个月里最为焦心的事。

管理处是管理局早几年实施改革后才设置的新机构,从最初的管理所演变而来。因此,如果说要追溯灌区的那一部写满艰难的发展史,意味着我必须去逝去的时间里一一探究。还原历史本来面目无疑是一件富于意义的事情,却也不乏挑战性。况且,我还面临着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最为酷热的天气。

顶着白花花的烈日,我追寻着灌区人那洒满汗水的足迹。炙烤的日头下,我眼中的渠系沿线,呈现出来的却是与旱情通报里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早熟的稻子已经进入收获期,我看着一畦畦茂盛生长的农作物,一垄垄让人赏心悦目的青与黄,以及那一渠清澈如许欢快奔跑的流水,心底油然而生一份敬意——我要向韶山灌区这个伟大的水利工程致敬,要向那些伟大的建设者们致敬!

 一

正在局里办理退休手续的唐石清,听说我到了右干渠管理处(原黄龙管理所)采访,立即驱车赶回来。这个刚刚耳顺之年的老灌区人,对他工作生活了整整40年的灌区,有着割舍不开的感情,他先后在吟江、黄龙担任所长多年,这两个所都处在干渠的尾端,用水管理和防汛抗旱的任务相对而言更重。

他带我去寻访黄龙管理所过去的原址,我看到几间简陋的平房,黑瓦红砖,默默地伫立在乡村角落。灌区老局长曾纪鑫曾以十分肯定的口吻告诉我,1966年韶山灌区建成通水后,立马在渠道沿线建立管理所,即是今天管理处的雏形。老唐带我看的这个原址,不是曾老所说的那种土砖平房。我向70年代初即在黄龙工作到退休的杨绍奇老人求证。果然,他肯定地说,一开始的管理所的确是建在黄龙村泉塘地段,就在渠道边上。砖头是职工自己和泥巴做出来的,那年正是春上,雨水多,土砖成型难,费老大劲了。

现在的右干渠管理处,却是上世纪80年代黄龙管理所第三次搬迁新建后的办公场所了。

我每到一处,必探问管理所原址,得到的答复却是一致的,新一代的灌区人对那些最初的管理所已如我这个局外人一般陌生。那天在双江口时,听人说可能还有所的遗迹,其实只不过剩下几块断砖了。

我的韶灌之旅,之所以如此执念于从寻访一处管理所的遗址开始,是因为我想从最初的记忆里面,寻找到一个时代的背景。旅程开始的地方,往往是一个梦的起点。而从韶灌完整的一遭走下来,终究没有亲眼见到第一代所貌的遗址,我再一次叹服于时间老人的神奇力量。但我了无丁点遗憾。当我面对一个个修葺一新的管理处,以及其隶属的站点,走过50余载风雨岁月,它们精神抖擞,以全新的面貌,守护在蜿蜒于湘中腹地的渠流身边。

这是事物发展的铁定规律。李清照道:物是人非事事休。看来只能当是她一个人的慨叹了。灌区管理所随着时代的变迁,一茬茬的物事更迭,其使命却丝毫不曾改变,肩膀上的重任一个接一个,代代相传,初心历久弥坚。

老史向我展示一个保管得完好无损的奖励证书。老史大名史磊君,家住雨湖区姜畲镇新华村。证书是他父亲史福明的遗物。鲜红的外壳上印有“湖南省人民政府立功证书”字样,内芯有些发黄。颁发时间为1985年3月20日,史福明时为韶山灌区云湖管理所所长。

老史年近花甲,在灌区做了42年维修员。属于编外人员。那年代因为父亲的所长身份,干部子女不能顶职。史磊君一辈子也只能做个没有编的维修员。这么多年过去了,老史对于父亲当年的决定显然已经释怀,他微笑着道,那个时候,父亲这辈人的思想境界的确叫人钦佩。老史从16岁起做起了渠道维修员,有人笑他,“铁饭碗”没端上,“泥饭碗”倒是一端就是40多年。这个憨厚朴实的汉子咧嘴笑道:“我还想再多端它几年哩。”

1966年6月中旬,韶山灌区第二期施工的南干渠开工,时任日华公社党委委员、武装部长职务的史福民,接受了修筑渠道的任务后,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就上了工地。他领着日华公社民工连,“飞身上峭壁,手劈巨石崖”,成为开凿“银河”的标兵。所在民工连成为工程建设大军中的先进连。干渠建成后,他又自愿放弃原有职位,留在干渠上做一名“守渠人”,成为了石潭管理所的第一任所长,后来辗转到云湖管理所,在所长岗位上退休。

史福明三年前以87岁高龄去世,给后人留下的这个证书,史磊君当成了传家宝一般珍藏。

如今一头银发的老局长曾纪鑫在韶山灌区扎根43年,上世纪90年代曾担任过灌区管理局多年的行政一把手,将一生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韶山灌区。一提及那段艰苦而光荣的岁月,他思绪万千。“管渠护渠有‘三苦’:环境艰苦、工作辛苦、生活清苦。”曾纪鑫说,正是凭借这股“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优良传统,韶山灌区才能攻克时艰,事业蒸蒸日上。为什么韶山灌区能成就如此令世人瞩目的水利工程?曾纪鑫老人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冰释了我心中的疑惑。

他说,管理决策者深知管理所在整个灌溉枢纽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因而确定的原则便是工程高标准、管理高标准、干部高标准,生活低标准。人的因素永远是第一位的。管理所在设置筹建之初,便把干部配备当成头等大事来抓。尤其是将“兵头将尾”的所长配齐配强,更是事关全局的关键一棋。

那么,谁更能胜任这个新机构的组织领导呢?

目光聚焦到了建设韶山灌区工程时,那些思想过硬、表现出色、业绩突出的建设者身上。可以说,他们已经经受过了淬火的考验,对灌区情况熟悉,自然是不二人选。于是一批修渠之前即已是地方行政领导的干部,在灌区竣工后,他们一个华丽转身,就地安营扎寨,从“修渠人”成为了第一代“守渠人”。

说起当年那一代风华正茂的灌区人,81岁高龄的曾纪鑫老人深深地陷入了往事的回忆里,他不无伤感地说,毕竟年岁不饶人,在世的数不出几个了,第一代灌区人绝大多数已经走完了他们无悔的人生,如果他们能看到今天灌区日新月异的发展,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啊。

看着老人清癯的面容,我仿佛读出了一个老灌区人那历经风雨沧桑,而依然不变的情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诚哉斯言。

创业之初的艰难困苦,于今天的你我,只怕难以想象得到。

我从老灌区人的讲述里,从那些发黄的档案里,试图还原出历史的原貌。

先看看作为指挥机关的情况吧。局机关驻地离湘乡县城25里远,附近没有商店。说小一点吧,办公用的钢笔也得自己买,局里只提供墨水、纸张。工程技术人员只有计算尺,算数都只能用算盘。技术员经常背着算盘满工地跑,也就见怪不怪了。

局机关条件尚且如此,遑论所里。其时的9个管理所中,仅有云湖管理所照明用电,其余8个管理所都用美壶灯,燃料是煤油。每个所配2支公用手电筒,夜间巡查渠道用,上世纪70年代末,才陆续解决照明用电。没有电,渠道上的闸门升降要人工操作。如遇大雨,进口节制闸要关,下游泄洪闸要开,不管风吹雨打,调度人员要迅速赶到现场,爬上闸门启闭台,手动调整闸门开度,由两个人手摇30分钟以上,才能开启到位或节制到位。至20世纪90年代初,干渠沿线各闸门才送上了电,并安装启闭设施,由专人负责管理。

自行车是那时除了一双脚板外唯一的现代化交通工具。1966年,管理局刚成立时,给各个管理所配自行车各1辆,半年后才又分别增配1辆。自行车可是巡视渠道的“宝马”,为此还专门制订了一个管理办法,这可是为一辆单车出台的。

曾任管理局第四任局长的赵武方老人,今年已是91岁高龄了,我不禁惊讶于他对于韶山灌区的那些清晰的记忆。他一字一顿地说,那时候,他经常骑着单车,带着工程技术干部,沿着渠道跑,察看工程运行情况。有时候,到最远的管理所一天走下来,往返就是近200里。到了上世纪80年代末,交通偏僻的4个管理所得到格外的关心,终于盼来了摩托车,一直使用8年后才报废。也算是为灌区“鞠躬尽瘁”了。

长期在那样的环境里工作与生活,第一代灌区人正是靠着坚守信念,才能创造出“人定胜天”的奇迹。

让人欣慰的是,这种精神的坚守正在韶山灌区人代代传承。2001年进入灌区的陈远鹏,在一线坚守了22个年头。他管着银田寺最长的12公里渠道,每周必须巡查三次,逢上抗旱紧急状态,晚上也要全段巡看,一遭走下来,得整整三个多钟头。在双江口的陈仲桂比他还早三年成为“守渠人”,稳如泰山,没有调动过工作单位。出身行伍的陈远鹏和陈仲桂,演绎的却是“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兵”。沉默寡言、兢兢业业,也许可以替他们做代言的,除了他们多年来获得的一摞摞荣誉证书,还有一渠朝着田野欢畅地奔跑的流水吧。

在大屯营,我注意到了一个文静的小伙子,他是“90后”曹科珂,4年前入职,学的正是水利工程技术,家在湘乡市区,离这里有30公里。小伙子以淡定平静的口吻说:“这里有我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困难都可以克服。”

“秋老虎”名副其实,太阳已经落到西山后背,但气温依然居高不下。那一个初秋的黄昏,我漫步走上铃子桥处的一截渠道,仿佛走进了一条绿荫蓊郁的风光带,两岸外堤一片苍翠,高大的香樟树、乌桕、千年桐,立如护堤的卫士,把渠道严严实实地拱卫起来。渠道内水流淙淙,荡漾着清波,一帧帧树的倒影在水中轻轻摇晃。

不远处,有一座拱桥,卧在渠道上,这种方便当地人们出行的桥梁,在灌区目前已达到500余座。这些造型精巧而结实耐用的桥梁,是灌区以服务“三农”(农业、农村、农民)为宗旨的一处细节体现。清澄的水流似乎捎来了凉爽的微风,堤岸上开始有人散步。“百里渠道百里林,树绿堤固水长清”,这不是传说,是几代灌区人用心血呵护出来的传奇。

而背后呢?又有着多少汗水的付出,凝结了灌区人怎样的一种家园情怀?

在双江口,我和总干渠管理处主任朱伟聊得兴致颇高,年富力强的他一直在机关工作,早两年才来到基层管理处,作为家族的第三代灌区人,他对灌区的那份情感,是与生俱来的。

总干渠所处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在全灌区的枢纽性作用,好像一个总开关,一拧开,哗哗哗地一路欢歌,但同时不能出丝毫意外,牵一发而动全身,在这里,水面最宽,水流最深,流量最大,常年高水位,自然让渠道承受不容忽视的压力。因而,安全问题向来是摆在双江口管理所的头等大事。朱伟反复提及乌泥塘和团山屋场这两个地名。这是牵动他神经末梢的两个地方,因为地势的特殊性,一到梅雨季节,这两处经常性发生滑坡、穿孔等事故。我清楚地记得,我在管理局机关档案室偶然翻阅到了一份10年前的内部信息,里面就有关于乌泥塘滑坡抢险的记载,那次抢险经过了5个昼夜的奋战,施工人员用锤子用钢钎,硬是把岩石层掘开,起了满手血泡。

南干渠因为地势复杂,工程基础较差,是公认的“难干渠”。让东山所的何萍湘记忆深刻的是,一次例行渠堤巡查时发现横洲战鼓地段有一水孔不断往外冒水,当时恰是“双抢”用水高峰期,出不得半点纰漏。他找来纤维袋装上河砂,两次潜入渠水中试图堵塞漏洞,结果都失败,凭着多年经验,他断定这是渠堤穿孔,赶紧向上级报告险情。经专业技术人员现场勘测,证实了老何的判断。经过大家33个小时的努力,才排险成功,保证了渠水汩汩地流向下游湘潭县境内广阔的田野。

一渠清水流淌着灌区人的汗水,这可是毫不夸张的描述。巡堤护堤,抗旱防汛,抢险救灾,清淤扫障,乃至于雨情水情分析……在旁人眼里看似平凡不过了的日常管理工作,却有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跌宕起伏。

“官不治水,民不安业,民不治水,民不安宁”,这句话讲明了水能安民的道理,老子说“上善若水”,那么“治水”当为“上善”之举。

历史上的涟水两岸洪旱灾害频发,饿殍遍野,民生凋敝,“田里就怕旱和水,禾黍枯焦水滔滔”。韶山灌区的修建诚然是“上善治水”的典范壮举。干渠迤逦186千米,支渠绵延1186千米,铺织成一张庞大而绵密的供水网络,润泽湘中七个县(市)区2500平方千米范围内的百万亩农田,惠及人口145万。

奔腾不竭的滔滔银河水,在湘中大地上谱写了一曲大地的丰收颂歌。

秋天的大门敞开来,一大片稻子齐唰唰地挺立在秋天的门槛上。我将目光投向渠堤外的田野,正是稻熟时节,稻浪在田畴间翻涌,一浪一浪在眼前掠过,接连不断,泛起金色的波光,耀着人的眼。

这条流经大地的水渠,穿梭在山间,在田野,途经之处,它的足迹里诞生了太多关于生命的奇迹。无疑这是一条滋长生命的渠道。丰满的田园可以证明,膘肥体壮的牛羊,一畦青翠的菜圃,哪怕是沟渠边那一束开得正艳的野菊,都可以站出来作证。

广袤的田野作为背景,在日升月沉的地平线上,一群坚守者永远定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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