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恋洞庭　姚毅　摄

沈念是湖南的作家，他出生在洞庭湖边，对水有着深入骨髓的缠绵和体验。他专门为洞庭湖写了一本书，书名就带着洞庭湖的浩瀚之气——大湖消息。这里的消息太丰富，既是洞庭湖的喃喃自语，也是沈念的内心独白。尽管离开家乡落户在大城市，沈念只要有机会就要回到洞庭湖上，去那里的湿地和孤岛，感受湖区人的生活，领略洞庭湖上的自然魅力。《大湖消息》分为“上篇：所有水的到访”和“下篇：唯水可以讲述”。上篇叙写洞庭湖的生态，涉及候鸟、麋鹿、江豚和黑杨树；下篇则是湖区儿女生存的写照，既有来洞庭湖砍芦苇的山里人，也有常年漂泊在湖上的老渔民，或者是连鸟铳都被收缴了的打鸟队员。沈念的文字怀想着洞庭湖的历史，连接着湖区儿女的未来；湖与人融为一体，有情有义，有喜有悲。

一切都与水有关。

沈念写水上的精灵。洞庭湖曾经是神州大地上最大的淡水湖泊，它以宽广胸怀接纳万物生灵，鱼翔水中鸟竞飞，它们就是洞庭湖水养育的精灵。沈念书写这些精灵时，笔下总带着水的温柔和润滑，如“灰蒙蒙的天空，一群豆雁星点般撒落，在轻快掠起的飞行中，发出波纹般的微光”。又如“两头鹿耳鬓厮磨地站在看麦娘中，一片冒出地面的碧绿嫩叶擦着它们因为爱欲过后而抖动的小腿”。沈念还写湖洲上的人们因为与精灵们的和谐相处也变得更有灵性了。江豚保护站的老朱就是这样一位湖区人，他在岛上生活了四十余年，他睡在趸船上时，神经末稍则连着水中的江豚，他会被水中的一种声音惊醒，他认定这声音就是江豚的呼吸声，“嗞咝嗞咝，放松而迟钝，噗哼噗哼，有时也会变得粗重而急促”。如今，正是这些有灵性的湖区人自觉担当起保护水上精灵、恢复洞庭湖生态的历史使命。

沈念还表达了对水的敬畏和尊重。水是万物之源，自古以来，人们就意识到水的重要性，生活在江湖上的人与水相依为命，更是对水敬畏有加。沈念将洞庭湖数千年的变故沧桑浓缩在这本书中，一个曾经“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大湖却在一步步走向“湖的衰落”，水土流失，江湖淤积，竭泽而渔，围湖造田，哪一桩都与人们放弃了对水的敬畏和尊重大有关系。沈念丝毫也不掩饰我们因为放弃敬畏和尊重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但他更把叙述的重点放在了如今的人们痛定思痛、修补错误、注重对洞庭湖的生态保护上。这里有了湿地保护区，有了管理站，有了络绎不绝的生态保护志愿者。这一切首先是因为整个社会有了越来越清醒的生态意识和环保意识，因为政府以切实可行的政策协调了人与自然的冲突。但沈念更看重水在人们心中的位置，他以为每一个在湖上生活的人都是一滴水，每一滴水都有它的传奇。他写到从小在湖上打渔贩鱼的江哥后来为加入保护江豚志愿者行动而立下“生死状”，他从江哥身上发现了“水里有世界上所有的事物”，他也从江哥潮湿的眼睛里看到了他对水“多了许多别样的期待和亲近”。当他写到江豚保护站的小吴站长、老朱等人在那水天相拥的小岛上工作之艰难时，便感叹：“水是孤独的，人也是孤独的，但因为有了水中精灵江豚，这种孤独涂上了一种被力量包裹的色彩。”

沈念还以水的品性塑造了湖区人。《大湖消息》是以洞庭湖的生态保护为主题的，但沈念意识到洞庭湖并不是纯粹的自然地理，而是一个人与湖相依为命、人文与自然相得益彰的生命体，因此他在下篇专门来写湖区儿女。他特别要写出这些人物身上所蕴藏的水的内涵。他说：“水的内涵远比我们见到的模样要复杂。在与水的对视中，我看清人，也看清自己。我带着敬畏、悲悯、体恤的‘偏见’，沿着水的足迹寻访。”湖区人有着坎坷的命运，却像水一样悄然无声。就如同他所写的那位对捕鱼充满好奇的少年，最终消失在芦苇丛中时，他也只能想象着少年“化作了湖里的水”。沈念在讲述湖区儿女的故事时，也是在讲湖水的魂魄和情怀。

沈念重塑了洞庭湖的“大湖”形象，一字一句都仿佛是从水中打捞上来的，是那么地湿润和丰满。这里包含着他对水的格外钟情。他亲近水，也在不断地理解水和学习水，他说：“我在湖区生活多年，水养成了地方性格，也激荡灵魂。”沈念自认为他的性格和灵魂都打上了水的印记，因此他也自觉地在文学上追求水的风格。每一个作家都应该努力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就像哪怕是“邮票大小的故乡”也造就了福克纳的文学世界一样。沈念显然将洞庭湖确立为自己的文学原乡，他要打造的文学世界就是一个水世界。《大湖消息》可以视作他在自己的水世界里所建造的一座高楼。但沈念并没有将自己的水世界局限在洞庭湖区，而是随着水的意象拓展其文学空间。在他看来，水是没有边界的，“高空的飞鸟、远游的鱼，丰茂的植物、穿越湖区的人，都会把水带走，带到未曾想到达的地方。水的边界也无限扩大”。因此他给自己订了一个文学规划：“我想从水流中‘创作’一个未来，那里有对这块土地最坦诚的信任和依赖。”

沈念的水世界太有诱惑力了。中国古代文化是很强调水的作用的。多年以前，在新出土的楚简上发现一篇《太一生水》的古代佚文，该文认为天地万物的生成都与水有关系。古代先贤关于水的论述那就更多了。如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汉代文学家刘向说：“夫水者，君子比德焉。遍予而无私，似德；所及者生，似仁……”沈念的水世界将接续起传统，叩问哲学的大门，探求文化的深意，也必将形塑出自己的文学品性。我读到他最近的一篇文章，他说希望自己的文学具有水的特征，希望自己的语言是一种液态的语言，就像水流一样的“湿润、清澈、灵动、深邃”。我从《大湖消息》中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沈念在这方面的努力。我相信他的水世界会越来越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