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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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回龙仙名不见经传,却戴过井冈山、罗霄山、神农山这样的顶尖帽子,如今穿在身上的,是绿水青山和李坡桃山。
时挑野菜和根煮的岁月,父亲在门前屋后的黄泥地里,挥锄掘地三尺,种下几棵桃树,结出的毛桃,瘦骨嶙峋,茸毛飘飘。
地瓜南瓜和野菜野果,喂不饱新林哥、我和妹妹的童年,家里老是箪瓢屡空、饔飧不继。空瘪瘪的肚子永远都在饥饿中抗议,一天到晚慌得如蚁在爬。有一段时间,连着个把月吃着没油没盐的茄子豆角,饿得眼珠子发黄的新林哥和我爬到桃树上,一人摘一把半生半熟的毛桃,塞进嘴里咬一口,硬如铁石,那个青涩啊,肚子肠都要翻出来了。
穷人家的孩子,只有读书冒尖,才能扳回脸面。新林哥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县一中读初中。因为要上早晚自习,只得读寄宿。学校食堂里吃得最多的,是海带、豆腐、萝卜打汤,班上其他同学,大都每周会带一瓶子腊肉腊鱼霉豆腐什么的补给一下。而我们家,不到过年,鱼肉是不可能上桌露面的,哪还有香喷喷的炒菜带到学校去。
新林哥每个星期天下午返校,母亲都要送到桥头,塞给他一把煮熟的蚕豆或几个土豆。
有一次,我随父亲去一中看新林哥,带给他的,是一口袋刚刚摘下来的毛桃。新林哥连啃了几个,肚子似乎饱了,但是涩得眉头直打皱。
父亲说,孩子,家里生活苦,你们吃了不少苦果。发狠读书吧,等考起了包分配工作的学校,吃上国家粮了,去外面吃饱一餐清甜的桃。
不巧的是,母亲那几年头晕跌倒的毛病连连发作,天天要熬一大碗中药吃。家里5亩多田,每年收两季谷子,卖回来的钱,总是不够母亲吃药。新林哥虽然期期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名,但家里实在交不起每个月5块钱的伙食费了,只得转学回到老家的城东乡中学走读。所幸,他还是稳居第一名,如愿考上免学费、还有生活费补贴的师范学校。
放寒假,新林哥从奖学金里拿出几块钱,在师范学校附近的摊子上买了几个桃子带回家。父母、我和妹妹一人一个,那桃,金黄中泛着微红,吃起来鲜得流汁,脆得响亮,低矮的土房子里,顿时充满了果香。
母亲甚至舍不得丢弃桃核,小心翼翼地种在菜土里,让它发芽、长苗、抽枝、开花,可就是不见结桃。
父亲说,一方水土养一方桃,我们回龙仙的土那么浅薄,桃子哪有见光出头之日。
桃不见光,人要出头。随后几年里,我们三兄妹先后考学入职,父亲也通过了县教育局的公开考试,由一名干了20来年的民办教师转为了公办,月工资由5元调整到了34.5元。家里那几棵毛桃树,在风霜雨雪中日渐苍老,结出的毛桃,连飞鸟都懒得啄几口,最后在征地拆迁中连根推倒。
桃红又见一年春。毛桃一般的苦日子推倒后,家乡那片黄土地,再次盛开桃花。
随着一场攻坚战吹响集结号,一支支小分队,踏着当年红军踩过的山林,进驻村庄,点将新时代黄桃,在一个个桃园边安营扎寨。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石子坝、黄沙垄、桃源洞、梨树洲、水口山,如星火燎原。
与绿色的空气嫁接,与炎帝神农氏尝过草洗过药的山泉连通,与朱毛会师凝成的红色基因结合,与山里人面朝黄土的汗水有机循环,剪去挡住视线遮住视野的残枝,闪亮登场的炎陵黄桃,被包裹成一颗颗南方明珠,穿上二维码,搭上互联网这趟最快的高铁,从农村包围城市,迅速冲出贫困圈。
桃花四散飞,桃子压枝垂。攻坚拔寨后,摘帽仰望,黄桃的清香,围绕着一面红旗随风飘扬。酃峰下,一声声客家山歌悠悠长长:
盖盖(个个)黄桃盖盖(个个)尖(漂亮)哎,
远方的朋友来尝鲜嘞。
吃水没(莫)忘崴(挖)井宁(人),
桃醉梦到毛委员嘞。
盖盖(个个)桃心盖盖(个个)冯(红)哎,
活像子弹打贫穷嘞。
红星闪闪红心亮哎,
脱贫没(莫)忘共产党嘞……
从此,种黄桃,说黄桃,销黄桃,寄黄桃,送黄桃,品黄桃,拍黄桃,晒黄桃,写黄桃,成为老家炎陵干部职工和父老乡亲的经典合奏曲。
炎黄,是炎帝黄帝祖先的简称,也是炎帝黄桃的美名组合。在省城工作的我,每次在公众场合说起家乡,索性如此解释。
年逾七十的母亲说,往年吃毛桃,犹如服下一颗岁月熬成的药丸。如今手捧黄桃,仿佛是面对从天而降的仙桃,胖乎乎,圆溜溜,甜津津,吃过后心里清清爽爽。
母亲没读什么书,逢人就乐呵呵地讲,在电视上看到了炎帝陵、桃源洞,还有挑着一担担黄桃的炎陵客家人。黄桃成了母亲最爱吃的开心果,母亲心情连连升级,气色转好,头痛跌晕的老毛病也奇迹般止住了。
蒸桃花酒,晒黄桃干,唱黄桃山歌,母亲又开始忙活起来。父亲也挥毫助兴,在木门上张贴桃联:“黄沙垄黄土育黄桃”,“青石岗青山养青春”,“回龙仙踪”。
从乡镇最基层干起,在计划生育、征地拆迁等棘手工作中历练的新林哥,已经担任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他放弃了所有假期,除了处理突发事件,就是奔走在下村乡8个对口联系村的乡间小路上。
他和村组干部一起打商量,和结对农户拉家常,一遍又一遍,解剖一个黄桃的硬核和软实力。说一千道一万,不如亲手干一干。他自掏腰包,帮助困难家庭买来种苗和肥料,与农户一起割草、整土,还请来农技员给黄桃树把脉治病。小车抛锚了,就坐拖拉机。鞋子开裂了,就弄根绳子捆着。脚崴伤骨折了,就找根棍子拄着。
有一回,新林哥忙晕了,居然把准备去亲戚家喝喜酒的人情钱,掏给农户买了黄桃包装盒,结果只能两手空空地尴尬赴宴。
新林哥就这样陀螺一般奔忙着。从县城回老家,不过两三公里,他每次也是匆匆打个来回。好几次回家,见年迈的父母在屋背挥汗种菜,他接过锄头,准备挖土干一把,让老人家歇口气,可锄头还没握热,手机一响,他就“疑是群众疾苦声”,条件反射般直奔第一现场。
正是新林哥和他的团队无数个白加黑的日夜鏖战,换来了连续14年省“平安县”的称号,各大媒体赞称为老百姓宜居乐地。与此同时,他负责对口帮扶的贫困村,提前两年摘帽脱贫。
生活有序,生命却无常。年复一年“白+黑”“5+2”,新林哥宵衣旰食,攻苦食啖,把浑身的精气神直至血和肉,透支得所剩无几。
2019年3月2日,他像往常一样奔赴现场办公,处理群众诉求,突然腹部一阵绞痛,浑身冒汗,到医院一检查,竟然是肝癌晚晚期,已经完全错失动手术和做化疗的时机。
对工作从不敢大意的唐新粮,却大意地认为,可以像10年前、5年前、3年前那样,揉一揉按一按疼痛的腹部,喝杯浓茶匀口气,就能继续鏖战。他忽视了一点,那时是30几岁、40几岁,担子再沉,咬着空气,也能顶个大半天,现在已是52岁的人了,哪里还有那样结实的筋骨架。
一个在职场上行走如飞的汉子,猛然发现,黄桃摘落,来年还会发新结果,而自己的生命余额一旦清零,就再也无法充值。
在新林哥病重休养期间,刚脱贫的村民老李闻讯后,起了个大早,捉了一只土鸭,摸着浓雾下山,再坐了一上午大巴车赶到医院。
一见面,老李就说:“谭书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年我家黄桃挂果估计有万把斤。我按你的建议,在桃园里养了几十只鸡鸭,让它们又刨土又吃虫子。今天捉一只土鸭给你,可以炖着补补身子。”说着又掏出100块钱,要表示点心意。
新林哥整理好手上的针管,强忍着肿瘤引发的高烧阵痛,起身坐起来,接过老李皱巴巴的100块钱,随即又从包里拿出100块钱,一起塞在老李手里说:“我们结为亲戚,也有几年了。你送的土鸭,我收下了。不过,我送给你的两百块钱,你也要收下。亲戚之间,礼尚往来嘛,是不是?”
“是是是,谭书记,黄桃马上就可以采摘了,你一定要来我家吃黄桃啊。”有点木讷的老李接过钱,噙着泪水说。
“放心,我出院了就会来。我要帮你把黄桃销到大城市里去。”
望着新林哥骨瘦如柴的身子和不太自然的笑脸,老李隐隐感觉到,这个承诺看样子很难兑现了。
一次次大出血,一轮轮急抢救,临终之际,新林哥拽住父母亲苍老如桃树皮的手,无力说出任何一句话,无力写下任何一个字。他喘着粗气,伸直两只颤抖的手,使劲做了一个“T”字手势,呼吸戛然而止,52岁的年龄散落一地。
他是表示自己的生命暂停吗?当然不是。他用一个“T”字告诉我们,他牵挂的是“桃”,他担心自己走了以后,农户家里的黄桃丰收了要是没及时销出去,会影响收成。
新林哥病逝后,时任县委书记黄诗燕第一时间赶到悼念厅,双膝跪下,泪水簌簌而落。起身后,他握着我的手说:“你大哥谭新林忠诚担当、廉洁爱民,我多次在县乡村三级干部大会上,单独提出表扬他,肯定他抓政法抓扶贫的出色工作。这是破例。”
诗燕书记是新林大哥的兄长和师长,新林大哥是诗燕书记的帮手和助手。他们与几大班子同仁一道,伸出被太阳晒黑、被寒风吹裂的双手,栉风沐雨,以人民的名义,擦光擦亮每一天,努力让桃红柳绿的炎陵县成为全球华人的精神家园、中国革命的红色家园、宜居宜游的美丽家园。
未曾料到,4个月后,失去战友的诗燕书记,自己也在“大黄抓小黄”的第一现场殉职。如今回转看,同一年里,一个班子竟然相继倒下两人,这也是破例。只是,这个破例,是井冈山下柔弱桃枝无法承受之重。
大家在缅怀故人之情、叹息生命之歌的同时,也对扶贫路上基层干部摸爬滚打的心酸感同身受,甚至对他们表示深深的同情。
就拿扶贫工作来说,几十上百张表格,张张都是清单,条条都是任务,字字都是责任,看着都汗颜、打颤。要想桃成宝,日日汗淘沙,基层干部抛家离亲,坚守一线,辛酸委屈,只能默默压在心头。真是群众要脱贫,干部要脱皮。
按照老家回龙仙的习俗,上山前封棺出殡,亲人要在逝者身上放一两件贵重物品,寄托哀思。
新林哥生前从不管钱,口袋里经常瘦得漏风,连基本的买进卖出的概念都没有,偶尔上街买一回小菜,他递给摊贩10块钱转身就走。
不过每次调解群众纠纷时,他却成了精明的管家,既要算主管部门的责任账,又要算群众家里的诉求账,算得各方都认账买账。
他去世前不久处理过一桩纠纷,把几位情绪激动的信访对象安抚得妥妥贴贴,当他们闻讯新林哥病逝,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百姓是桃肉我是桃核,桃核桃肉既是紧密相连,又是彼此分明。这是新林哥多年来行走基层的准绳。在往返株洲长沙治疗的四个月里,新林哥未动用一次公车。病逝前,还专门委托办公室同志,将单位、同事、朋友看望他的慰问金慰问品全部退还。
所以我最后决定,在新林哥的胸口戴上一枚闪亮的党徽,作为所有亲人告别新林哥的唯一礼物。这枚党徽,是他爱民之深、忧民之切的指路灯,亦是“一枝一叶总关情”的初心使命。他用尽一生的力量,就是不断地为这枚党徽增添光芒。
白发人送黑发人,家庭群里少一人,黄桃树下添忠魂。新林哥葬回了老家回龙仙。笔架峰脚下,一个黄土筑成的地洞里,新林哥长眠安息,从此可以遥望鹿原陂巍巍矗立的炎帝神农塑像,遥望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洣水河畔,遥望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的那村那户……
桃花潭水,兄弟情深。已在省城新闻、科研、教育、扶贫等战线奔波20多年的我,闲暇之余,把老朋友新面孔一一搜索整理后,建了一个名为“桃渊明”的微信群,或推介,或宣讲,或交流,或登门,让新林哥生命最后一刻还在牵挂的贫困户家的黄桃,即摘即寄,走出世外桃源一样的山窝,一箱箱发往北京、上海、长沙等地的大街小巷。
身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有的单位将工会福利购买黄桃,发放给员工。有的企业出资购买黄桃,送给防疫一线的白衣战士,让爱心碰撞仁心,让更多的人为舌尖上的炎陵黄桃点赞。
黄桃不言,一枝一叶总关情。当一个个微信红包,发送到大山深处黄桃农户的手中,当一个个远方的朋友,循着黄桃的味道,前往家乡炎陵祭祖赏绿、吸氧沐阳,我在心底默默地告诉新林哥,一定会兑现你未了的桃心桃愿。
中元节,也是家乡炎陵黄桃走四方的时节。全家人爬上老家回龙仙的高坳,来到新林哥坟前,摆放几个含着露水浸着泪水的黄桃,再倒一杯母亲酿制的桃花酒。清风徐来,桃醉故人,漫山遍野飘溢着温暖而又柔软的桃香……
作者简介:谭圣林,祖籍湖南炎陵,资深媒体人、教育人、公益人,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常务理事。从事过教育、乐队、新闻、科研、扶贫等工作。作品先后在《湖南文学》《四川文学》《广州文学》《教师文学》《人民文摘》《读者》《青年文摘》《知网》《学习强国》等发表或转载。现为湖南省温暖工程基金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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