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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玉梅:浅析蔡测海的文学情怀 ——从《父亲简史》谈起

来源:湖南作家网   时间 : 2022-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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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测海先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1980年获得湖南省第二次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一等奖,1982年小说《远处的伐木声》荣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3年荣获湖南省首届青年文学奖,随后散文《刻在记忆的石壁上》、小说《麝香》、小说集《母船》分别荣获第一、第二、第三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还荣获庄重文文学奖,可谓一举成名。尤为可贵的是,40余年来,蔡测海笔耕不辍,出版了小说集《母船》《今天的太阳》《穿过死亡的黑洞》《蔡测海小说选》,长篇小说《地方》《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陈次包》《家园万岁》等,著述一千多万字。

笔者是1993年到中央民族大学上学时开始读到蔡测海的小说的。李云忠先生在讲授《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史》课程时还专门带领大家研究过《远处的伐木声》。2000年,笔者硕士毕业来到《民族文学》杂志社工作,曾经责编过其短篇小说《激情被你耗尽》。该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方式讲述一个湘西土匪“我”和漂亮的女子马六三番五次结为夫妻的坎坷人生历程及其蕴含的生命激情。小说主人公“我”本来是一个重情重义的善良的农民,可是因为土匪抢走了出嫁路上的未婚妻马六,“我”便为了救马六而杀了人,因无家可归而逃亡,路上碰到一个说是穷人的部队,谁知竟是土匪。“我”在无意中成为一个土匪头目。对于人物充满悲欢离合的传奇故事,作者并没有以进行时态加以渲染描绘,而是让激情耗尽之后的“我”来回顾曾有过的悲壮人生,叙述语言具有历尽沧桑的平实与淡然。这篇小说从人性出发展示人物命运,这个至情至爱的人物颠覆了湘西土匪形象。

2011年为准备博士论文,蔡测海的小说,但凡能够借到的或买到的,笔者都找来读了一遍。印象至深的是他的小说深深扎根于湘西这块神奇的土地,生动展示一个文化的湘西、人性的湘西和情感的湘西。他笔下湘西生活的轻盈与沉重,各色人物生命的美丽、欢喜与忧伤,又演绎着湘西的风云变幻和社会发展变迁,构成了对沈从文笔下诗意湘西的继承、丰富和发展,为中国文学百花园增添了一道独特而亮丽的文学风景。

最近笔者又集中阅读了蔡测海先生新近发表的几篇短篇小说,如《三川半万念灵》《下一场雪》《西藏西》《湿说》《纪念格村的一颗牙齿》《父亲简史》等。深感这些短篇小说,在思想内涵上倡导中华传统文化之美与独特的生命意识,在语言艺术上生动诠释汉字的精妙与诗意之美。尤其是发表在《芙蓉》杂志并被《小说选刊》转载的短篇小说《父亲简史》,篇幅仅为一万两千多字,作品所展现的生活的广度、情感的浓度和主题思想的深度,以及艺术技巧的高度皆非同凡响,代表蔡测海对生活对文学的新的思考与感悟。在此,谨对该部作品的思想内涵与艺术特色进行粗浅分析阐释。

蔡测海曾说,“闲言碎语是小说最靠得住的材料,……小说是个人命运的场所, 小说不是公共语言, 不是哲学, 不是政论, 不是道德评判,小说是一大堆津津有味的闲言碎语, 小说所求的就是津津有味, 有趣味和有意味有人性味。”(蔡测海:《于是,你就什么主义来啦?》,《书屋》,1999年,第1期,第75页。)《父亲简史》就是这一文学观点的生动实践,它没有鲜明的故事情节发展线索,而是拉家常般东拉西扯,是一个接一个的闲言碎语。看似随心所欲的漫谈,其实是精心营造的别具意味的生活,是一个接一个耐人寻味的小故事。

小说的开头有一句话,“父亲是氏族的标志性人物。”看似随意一说,其实是独具匠心、别具意味。从民间传统文化视角讲述故事,人物和故事便都有了历史感。小说接着讲祖父考举人落第和族谱记有汉代人蔡伦造纸有功之事。蔡伦为宫中太监,断无后人,族谱不靠谱。虽是戏言或只是一种幽默,却还是把人物纳入蔡氏家族漫长的历史长河。祖父是个秀才,在武陵山中过着平静的耕读人生。如此,小说所述故事中武陵山下的村庄并非与世隔绝、封闭落后的荒蛮野岭,而是有着中华传统文化积淀的乡土中国的代表。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格局的高度审视湘西和武陵山区,具有深远的中国精神与中华气派。

父亲经历过光绪、宣统,原本可以继承祖父的耕读生活而成为读书人,可是他不爱读书,沦落为牛客的长工,成为与牛打交道的农民。他因勤劳肯干,“每天起得比鸡早,干活儿比牛狠,”由长工转身为牛客的女婿。外公家原本还算殷实,却因兵荒匪乱而不得安宁。官兵和土匪对射,流弹击中正在喝酒的外公。家里杀猪杀鸡给外公办丧事。备好了酒席,却被几十个土匪大快朵颐。土匪走了,官兵也来抢饭吃,还说父亲通匪,把他吊在树上毒打。母亲拿出银圆和金银首饰给官兵带头的,官兵才罢休。父亲不断挨打,备受欺凌,一个大年初一被抢劫的土匪暴打几乎致死,幸亏吃了一个盗贼给的打伤药才幸免于难。日本侵华后,父亲被征去帮日本人修来凤飞机场。他在劳工营得了伤寒病,幸得一个韩国女护士相救。父亲早年跟大哥去参加红军,因年纪尚小跟不上队伍而被劝回。父亲去赶集碰上到湘西剿匪的解放军,他追赶部队想问问大哥的下落。队伍走得快,父亲没追上,还把卖猪得的钱给弄丢了。父亲和母亲救助受伤的解放军连长钟石。父亲还走了三天三夜,把连长送到沅陵,让他赶上了大部队。由此可以看出,远在湘西的父亲及其家人,过的并非世外桃源的生活,他的悲苦人生映照着中国近现代社会的动荡与苦难。

小说接着讲述父亲及其一代农民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故事。一个叫父亲为表姐夫的农民因无路可走而成为土匪,被称为班长。土匪班长说他没抢过穷人,只抢过财主家一条裤子。他主动要求收编当志愿军,并做班长。被收编的湘西土匪转变为战士,参加抗美援朝战争。从沅陵出发的改编部队,大多数人死在朝鲜战场。班长带领十多个被收编的土匪参加了上甘岭战役,全班只剩下班长和一个下半身被子弹打成肉浆、手掌被枪管烫坏、手指黏在一起的战士。班长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大巴掌。这一个半人带着两枚纪念章回到湘西。大巴掌时常在梦魇中惊呼作战口号,还会喊一句外国话:“头到阿姆是舍夫!”也是缴枪不杀的意思。大巴掌藏着在朝鲜战场缴获的一罐压缩饼干和一盒牛肉罐头。过苦日子挨饿,喝凉水吃野菜,也没舍得吃,留着有用,万一哪天又打仗呢?班长和大巴掌的故事,深刻阐释英雄来自民间来自人民的道理。大巴掌带着战争的创伤回归农民,骨子里依然是一位战士。其爱国情怀,令人动容。

土改工作组让父亲当农会主席。父亲把职务让给复员的班长。班长后来又成为农业合作社的社长、人民公社社长,他带领农民劳动、挣工分、修水库。修水库也是战斗,人人都像战士一样投入工作。冬天修水库,父亲穿烂了自己编的18双草鞋。大巴掌编织了200双草鞋。那是有霜有雪有冰的冬天,修水库的精神就是胡萝卜精神,每个人的手指脚趾冻得像胡萝卜。有人脚后跟皲裂,开口子像鱼嘴巴,用鸡油填上,再涂上生漆。父亲拼命劳动,被评为水利劳模。人民公社时期,劳力集中,白天干,晚上燃起火把干,父亲是天天下地干活儿的一个。分田到户后,父亲分到了山林和田地,然而他已劳碌一生,积劳成疾,继而身亡。

父亲,作为湘西农民乃至中国农民的一员,既平凡又伟大。正是他这些琐碎的故事构成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伟大建设事业的点点滴滴,凝聚成为推动人民民主专政国家巩固和发展的磅礴力量。

小说还描述了父亲对哥哥的等待,展示父亲生活与精神的另一面。父亲的哥哥,我的大伯,早年跟着贺龙参加红军干革命,虽然几十年杳无音信,可是父亲坚信哥哥会骑一匹大马回来。他在集市上见到解放军,想看看大哥是不是在队伍里或者打听大哥的消息,追赶队伍把卖猪的钱都弄丢了,他还笑嘻嘻的,觉得这遭遇抵得上一头大肥猪。解放军剿匪时,他跑到陡坡去打望,看看大哥是不是跟着打回来了,怯怯地问:“我来看我大哥在不在队伍里,他当红军去了二十多年,没跟你们回来?”父亲救助剿匪的解放军伤员钟石,因为大哥也是红军,是一家人。他还交代钟石见着了大哥要他回家看看。土改时,工作队让父亲当农会主席,父亲说这主席我先帮我大哥当着,等大哥回来,让他当。你们见过我大哥没?父亲一次次说大哥叫策胡子,大耳朵,下巴上有粒痣。父亲让我读书只有一个理由,就是有朝一日找到大伯的下落,好给他老人家写信。父亲一次次交代“我”,在弥留之际还说,有了你大伯的下落,要给他写信。小说的最后一句也是:“有了大伯的下落,我会给他写信。”父亲的一次次追寻和交代,看似轻松平淡,实则隐含沉甸甸的思念与感伤,令人心酸,感人肺腑,深刻反映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为中国革命作出的牺牲与贡献,充实和丰富了父亲形象的审美内涵。

小说还展示了父亲及湘西人民的人性之美。父亲身处乱世却一直保持一颗善良之心,他被土匪打得奄奄一息,可他留宿一个过路客,把他当贵客一样款待,还用母亲的陪嫁新缎被开了客铺。不料过路客是个贼,他偷走了被子。盗贼拿着新被子去卖,被表舅认出,盗贼被绑了回到村里。父亲却说被子是送给过路客的。父亲被征去帮日本人修飞机场,在劳工营得了伤寒病,一位韩国女护士给他打针吃药,救了他。父亲知恩图报,后来提了一篮鸡蛋和两只鸡,去飞机场探望那位女护士,不过人已经走了,日本投降了。父亲救解放军伤员,还走了三天三夜把他护送到沅陵跟上大部队,也是善良之举。还有班长的婚事,也是湘西人的善良促成的。班长成为志愿军英雄凯旋,但是村里只剩下地主家的女儿未嫁,按照阶级斗争路线,革命军人当然不娶地主的女儿。然而,善良的村民认为,一个男人九死一生回来,就应该成家,娶妻生子。班长与地主家的女儿的婚事合情合理。于是就有了两人终老一生的姻缘。班长成了家,还把大巴掌请到家里住,不住干休所,把大巴掌当亲人看待。父亲对跟着他辛劳一生的老黄牛,视作亲人一般,从不打牛,而且在每年四月初八过牛节,父亲给牛吃大米饭,吃盐拌嫩草。加入农业合作社,田土、耕牛、农具全归合作社公有。父亲要求晚一两个月,因为他心痛他的牛,他要给牛放一两个月假,每天给牛喂黄豆玉米。那头黄牛长得膘肥体壮,加入合作社依然是一头好牛。老黄牛41岁高龄时死了,父亲在一棵松柏树下挖了个很深的一个坑,把老黄牛埋了。牛像是父亲的一个亲人,备受关爱。父亲重情重义,也活得真实坦荡,爱憎分明。

父亲,一个勤劳的中国南方稻作民族的农民,让牛、农具、种子和泥土都浸润其生命的气息,把犁头和锄柄都摸成了玉。一个个生活的小故事生动勾勒出父亲及父辈一代中国人的生命历程,折射出中国半个多世纪的动荡与苦难、奋斗与抗争。因此,这篇小说阐释的不但是父亲的简史,还是湘西发展史和中国奋斗史的缩影,是中国人的情感史和精神史。

当然,这些深刻的思想内涵和感人至深的情感,蔡测海在小说中没有做出任何的说明和暗示,它们融解在文字里,浸润在生活中。所有的解读都是笔者从小说的人物和故事中品味出来的。

《父亲简史》的艺术特色同样令人印象深刻。这部作品发扬蔡测海短篇小说的叙述特色,语言朴素、自然、亲切、精炼,像人民的语言一样简练干脆,充满生命的张力和民间的智慧,生动传达出汉字的意境美与诗意美。如小说开头写祖父考举人的故事:

在试卷上,(祖父)把亘字写成旦字。主考大人阅卷时,那旦字却是亘字。亘古,千秋。绵绵不绝。那亘字上头一横,却是一只黑蚂蚁添成。这应是祖上积阴德,有神蚁相助。主考官极苛严,目光如炬,又一生廉洁刚正。神蚁不忍坏主考官的清廉,移开那一笔,现出旦字。主考官大怒,学问不可欺,怎拿黑蚁欺世盗功名?旦而不古,何来千秋?此等人若中科举,必祸国殃民,千里之堤,必溃于蚁穴。祖父笔误,原误于师,国文老师教他,亘旦不分,害祖父落榜,还挨了板子,屁股一生留红,虽为秀才,乡人只戏称他为猴子屁股。

聊聊二百余字,简约凝练,栩栩如生,既真实又传奇。由文字而谈及文品、人品和功名,联想到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关系到家国大业,既是幽默也是深刻,绝妙而自然。祖父被乡人戏称为猴子屁股,其中酸甜滋味,尽在不言中。

又如父亲因为爱讲“落后话”,敢于讲种卫星苞谷不好,讲密植不好,讲农药化肥不好,被贫下中农协会主席阿亮说是落后份子,要写检讨书。小说描写“我”和父亲的对话:

我帮父亲写检讨书,越写越生气,对父亲说:“爹,你怎么不跟大伯去当红军?怎么要帮日本人修飞机场?你那时没想过,你以后会是我爹吗?”

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口水顺着烟杆流下来。父亲抽烟从不流口水,他抽烟的架势和做农活儿的架势都可上教科书。人抽着烟流口水,就同牛羊这类反刍动物差不多了。

良久,父亲吐了一口烟,他对我说:“儿子,我以前不知道,有一天我会是你爹。真的,我从未想过。”

“儿子。”

“嗯。”

“儿子。”

“爹。”

这段对话简明利落,隐含无边的沉痛与无奈,亦有幽默与深思。尤其是父亲与儿子最后简单的一呼一应,可谓一字千金,情深意切,回味悠长。这样的句子,在小说中俯拾即是。通篇小说,可谓字字玑珠,句句充满生活和生命内涵,津津有味,令人叹服。《父亲简史》言近旨远,给人惊喜,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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