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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杰雄 米若兰:生命有情者,皆可为渡——评张雪云散文集《蓝渡》

来源:《湘江文艺评论》   时间 : 2022-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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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雪云的《蓝渡》是一本言辞清隽、情韵优美的散文集,以温柔细密的笔触,饱蘸对家乡的眷念与深情,描绘出一幅属于沅水、属于蓝溪的动人湘西图景。《蓝渡》为湖南近五年来入选中华文学基金会“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的唯一散文集,丛书由中国作协每年度在国内遴选十部左右未出过书的作者的作品集,一般散文集1-2部,难度极大,入选者意味着在国内文坛崭露头角,本书可谓张雪云进入文坛的标签之作,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湖南近年来散文创作的高度。《蓝渡》分《席水而居:泊在月光遍地的水途》《长歌起处:阳雀子叫了一整天》《踮起脚尖:未央的流年刚刚好》《微尘苍茫:一朵雪飘落在云上》四辑,以沅水为切口,将浓郁的历史气息与人文自然结合以来,杂以作者饱含真情的追思与回唤,在淡淡愁绪之中,完成了一曲对民族、对自然、对众生的真挚颂歌。在这些婉约清丽的词句里,张雪云以她敏锐的感知力与细腻入微的心灵,将沉稳庄肃的文化古迹与娟丽明秀的山水一一写来,描摹了一个澄净、空明,而又清寂、沉肃的湘西世界。那瑰丽旖旎的山河胜景,那熙攘喧闹的百味世情,那古老玄奇的民间风俗,令人心生遐思。

蓝渡是张雪云家乡的蓝溪之渡,也是象征安宁的温情之渡、心灵之渡。在张雪云的流水中奔流的,不只是厚重的历史指向与文化底蕴,还有身处于时代裂口中的痛楚与茫然,对古典自然的怀旧与回返意识,对山水之乡愁不得不悬空的惶惑。从此岸到彼岸,“渡”是一个释放和抛却的过程:抛却羁累,拥抱自由。至于彼岸是什么,又该如何抵达,尽管散文中并未直接给出答案,但在不断沉思与追问中,写作者本人独有的灵性与清静、善感与多情,已经勾描出答案的剪影来。

同为湘西作家,张雪云与沈从文有种地缘上的亲近。她受沈从文作品的影响颇深,不仅在篇章中常有引用沈的段落出现,这样的结构方式也与沈从文的《湘行散记》《湘西》一脉相承。在沈从文笔下,沅水是牵起两岸千里奇景与湘西民情的主干,在《蓝渡》里,沅水流域中的蓝溪则恰似起到聚拢作用的辐射点,蓝渡之“蓝”也由此而来。正如序者叶梅所言,“张雪云与河流的对话、目前的问答构成了这本散文集《蓝渡》。”围绕着蓝溪,张雪云以素净淡雅的笔触和清新秀美的格调,将蓝溪周边的风物绘卷徐徐展开。

首先,便是鲜明醇厚的历史色彩。湘西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文化积淀,在张雪云笔下,这些故去的烟云又被重新挖掘而出,为景致涂抹一层愈加沉凝的色彩。她对古都沅陵的地理背景与建制变迁如数家珍,“沅陵,位居五溪山水交汇之所,荆南要冲雄峙之地……城开六门,曰朝阳、通河、拱辰、环碧、沐波、水星,角楼四座,曰双莲、飞霞、靖远、观澜。”写沅江的码头渡口,自白居易、韦应物上溯至柳三变与席慕蓉,写沅陵古城,由屈原的“沅有芷兮澧有兰”发端,将王阳明、林则徐、董其昌、沈从文依个点来,有条不紊。在这种跨越时空的握合中,张雪云脚踏现实,以富有哲思的方式将历史娓娓道来,为文本增添了极大的文化浓度。无论是她对人文遗迹的历史书写,还是自由穿梭于时空之间的群像刻画,都将山水与古迹勾画得更加典雅深醇,以其独特的人文底蕴洗刷着参览者的灵魂。

其次,是清简幽眇的山水风光。在写到山水时,张雪云的笔端往往是隽永而湿润的。仅需寥寥几笔,便将满是性灵的景致描绘得轻妙写意。《水底的故城》中写到沅江与酉水交汇处的雾气,“湿雾,照例从河面升起来,缓缓地,如一匹轻纱,飘拂在河两岸巍穆迤逦的长山中,乳得温软,白得绵柔……往来船只,迷蒙中,虽不能十分清楚地看见,却听得出船行‘突突突’的声音,间或渔舟弄筏的歌呼声。”静态风景画里萦上一层安谧却略带伤怀的愁绪,与沈从文“美丽总是愁人的”诗学命题的精义紧密相扣。写到吊脚楼上的景致,“推窗而望,可见群峰俊秀,积翠凝蓝,大小溪流萦回,种种漱流款款。”张雪云笔下的山水,浸泡着苗族特有的洁净、空灵,湘西多水多情的图画澹然跃至目前,有如世外桃源般的悠寂出尘。一切都那么富有诗情,真可谓“质有而趣灵”。

最后,是鲜明淳朴的世态民生。在踏水而居,橹歌而行的途中,不免要写到沅水流域的百姓。张雪云不仅描绘了湘地清新秀美、充满诗情画意的湖光山色,也以饱含柔情的笔触,细细绘出生活在沅水流域的市井民生。在《窗外的河流》中,张雪云以接近《清明上河图》的笔法,工笔勾勒出一幅纷繁喧闹的众生绘相。“那些挑油的汉子,穿着对襟布衫,包着白布头帕,脚穿自制的草鞋,从弯弯山道上挥汗如雨而来。妇女梳着耙耙髻,背着大背篓,弯腰蹒跚而来,背篓里面装着板栗、花椒、木耳、黄豆、花生等各种山货。他们打着手势,嚼着土语,彼此交换着各自的生活所需与小小的欢乐。”她以满腔眷念与顾惜,以深入骨血的真情去描写沅水一带的小贩,书写那些于云水之间跋涉泥泞的底层众生。她热爱这片乡土与这片乡土所托载的人间,以质朴而温情的笔触,将故乡的人情世态一一描画。而喧嚷热闹的小摊贩,正是烟火气息最为浓郁之处。“小商小贩们,成群结队,为挣几个零用钱,推着货架,挽着提篮,卖茶叶蛋、槟榔、山果、烤红薯、瓜子、香烟什么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在书中时常出现对于摊贩货卒的描写,对食货摊更是尤为着力,比如“到了南岸的驿码头,灰扑扑的码头上有炸灯盏窝、油粑粑、炒爆米花的、削甘蔗的、油砂炒板栗与五香瓜子的,围着青布围裙,笼着碎花袖套,各自卖力地吆喝,有腔有调,板眼十足。”这样富有生活气息的温暖场景,在《水底的故城》《消失的乌宿渡》《祝家坪的田埂》等多篇中皆可寻见。张雪云将感知生活的触须探入最平凡的角落,既展现了淳朴自然的湘西人形象,也以温情倍至的关照与眷惜,体现出她独到的生命意识和人文关怀。

但是,这条河流并非通往美好的单向道。在银波碧浪的蓝溪两际,生命之渡的河水里流淌的也有惶惑,也有迷茫。作者在以蓝溪为主干,书写一幅带有浑成浓郁之历史底蕴、清简幽眇之山水风光、鲜明淳朴之世态民生的湘楚全景图时,一些隐伏的矛盾与冲撞也随之涌现。历史遗迹被抹平的痛惜,心灵的生存空间不断缩围的压抑,拘于樊笼的痛苦和对挣脱的渴望,情感归属在喧嚣声中无处安置的无奈……这些都是作家在津渡彼岸渴望寻求的答案。

那些清幽澄明的山水,不仅是张雪云的笔底风光,更是她从俗世纷扰之中暂遣心怀,释放精神世界焦虑与疲倦的避难所。在散文作家中,张雪云的出世情怀比入世倾向更重。徐志摩礼赞自然,张雪云也是如此。生来便依恋着大自然、渴求落入自然的怀抱,纵情于原始、纯粹的桃源之间。她在《蒙湖蒙,蓝溪蓝》中写道:“也许,一湖溪水,就像一首宋词,上阕是生命生存的空间,下阕是安放灵魂的栖所。”自然对于她来说是安身之本,立足之地,就像前辈作家冰心将自然看作第二生命般,作家只想在宁谧恬静的山水自然中寻得一处憩园。“如今的我,心将流水同清净,身与浮云无是非,只想安静在属于我的蒙湖岸 。”

然而,这样简单而纯粹的祈愿,却成为心灵遍寻不到的狼狈出口。伴随着时代工业化的变迁,人文遗迹遭到破坏,自然景观受到污染。无论是芸庐的井水,还是蓝溪本身,都逃不过在城市发展与下水道开挖中被污染的命运。“俯身凝望,井水浊旺,映了圆天,白晃晃的,小蝌蚪稍一摆尾,井中一片乱象,混沌了不大不小的一块天地。井台覆了略带赭褐的石板,一堵土褐色石砌的院墙上乱草横披,给人莫名的恓惶感。”在《蓝溪上的岩屋潭》中,被污染之后的蓝溪与《蒙湖蒙,蓝溪蓝》形成鲜明对比,令人触目惊心。“可不知为什么,蓝溪流着流着,就流成了现在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钒矿、沙场、水泥厂,横亘两岸,尘土飞扬,河床乱石堆叠。”当寄居在山水中的人遗落了精神的居所,时代产生突兀的裂层,这头是回不去的清隽故地,那端是面目全非的现代都市。作家对于自然的乡愁无处安放,只能无所依托地悬在半空,感到深深的凄惘与怅然。

伴随着现代化一同遗失的,不仅是蓝溪清澈的河水,还有淳朴亲近的民情。在《桃花傩》中,有这样的描述:“湘西大地上的美好,渐渐遗失的习俗,大多雷同的建筑,淡漠的人情世故,不分美好与丑陋之间的界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乡间村落越来越感觉不出从前特有的亲近与热闹,那种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来者皆是客的淳朴。”村庄寂寞地陷在日渐荒凉的林子里,陷在现代文明高速发展的悠悠乡愁里;随逐渐淡漠的民情一同陷入生存困境的,还有村庄里以传统手艺谋生的民众。在《木匠二伯》与《满窑木炭弥清尘》中,拥有好木匠手艺的二伯因为传统木工不再派得上用场,变得潦倒落魄,甚至在命运的阴差阳错之下,一步步沦落到招人厌的讨嫌地步;而烧木炭的姨父也渐渐被电烤炉与空调甩在背后,罕有问津。张雪云用她柔和的笔锋指明了这一点:社会变迁必然带来生活方式的变化,在这样的变化之下,许多民族传统与赖其谋生的工匠也遭遇严峻的生存危机。在时代与传统的舟楫上,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

事实上,在《蓝渡》存在着双重蓝溪,并由这两层不同的蓝溪,牵引出两层样貌迥异的世界。一层是怀旧的、美好的、显露的,浮在蓝渡的彼岸;另一层是现实的、冷漠的、隐伏的,沉在蓝渡的此岸。蓝渡之渡,是在两岸之间来回反复的渡楫,《蓝渡》既是张雪云对个体精神的生命之渡寻得出处,也是对现代化下遭遇生存困境的人文遗迹与传统民生寻求出口,抵达理想彼岸的沉思与追问。事实上,理想的彼岸是不可能达到的;“渡”本身就是来回往复的过程。

在作者饱含真情的笔下,《蓝渡》的山川风物、世俗人情、琳琅诗文,皆萦绕着一缕绵绵情思,宛若清明透彻的河溪,随沅水一同流淌。同为湘西作家,沈从文“用矜慎的笔,作深入的解剖,具强烈的爱憎,有悲悯的情感。”而直承沈从文的张雪云,笔下的乡土世界也映照着情感的光辉。渡者的真情在所渡上形成投影,而在蓝渡徘徊于此岸与彼岸,萦回往返的追思中,看似是寻找出口的他渡,实际上也是于内在精神世界寻求自渡的过程。

渡者有情,因而风物有情。“我渐渐于恍惚中意识到,天地万物,皆有情意,生命与信仰,即使不能永恒,也终将随着河流、山岚生生不息。”面对文化遗迹,面对万物生灵,甚至是对一只毫不起眼的夏蝉,张雪云也会生出敬畏和自卑之心。在《夏蝉的生命》中,张雪云对夏蝉短暂的生命周期与竭力的绽放致以最真挚的敬意。“无论我表面假装得多么强大和自信满满,面对一只羸弱的夏蝉,都该有着一颗瞬间柔软和逐渐自卑的心。”她将现代人心灵中的巨大荒芜曝露于文字下,最终从微小的虫鸣声中找到了答案,而虫鸣中的情意,对于小小虫鸣的敬畏,却来自渡者本身。张雪云在写物之中糅合了社会与人生的内蕴,透过这些去观察历史与生灵,体现出她敏锐细腻的感知力与丰富多情的精神世界。

渡者有情,因而山川有情。张雪云以她独特的山水审美意识,勾勒着湘西青山秀水的一笔一划,围绕蓝溪搭建起一个充满湘西地域风情的诗性世界。在这个悠扬、柔缓、诗情画意的牧歌世界里,蕴藏着作家对湘西、对故土、对自然真挚的爱。而山水的温情又是作家主观审美意识的投射:“至少我是觉得在一片山水里,与一朵花对视,是能找到心灵的温度的,似乎看着一朵桃花的渐渐绽放,就能让梦里的故乡苏醒过来。”席勒说,对于感伤诗人, 自然赋予以这样一种力量, 或者不如说,在他身上激起这样一种热烈的愿望:从他内心深处恢复抽象在他身上所破坏了的统一, 在他自己里面使人性益臻完善, 从有限的状态进到无限的状态。作者关于山水乡愁的纾解正是如此,被城市生活挤压精神空间的负累,从对自然的皈依中找到寻求心灵和谐的出口,接近本我与真我的统一。

渡者有情,因而人皆有情。在写到手作木船、木匠与烧炭行业的没落时,对于传统工匠技艺的流失,张雪云始终保持对现状客观冷静的叙述,只从传统匠人穷困落魄、衰老孤寂的细节中,表达对人性的关怀,对时代的反思。但这反思也是多情柔和的,并无尖刻的批判意味,更多的还是对人的悲悯与人情诗意化的自然流露。对木匠二伯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在冬日即将到来的村支书与扶贫干部中化作温情的期许;而姨父也在孤独的烧炭生活中逐渐安之若素,仍然怀抱生活的热情,守着传统的烧炭手艺。“山坡上,他那满窑的木炭正弥散着尘世的馨香。每当夜幕来临,姨父吸着旱烟袋,老屋的火炕上,燃起一盆旺旺的炭火,点亮乡下日子里蒙满灰尘的长夜。”张雪云塑造了大批诚恳淳朴、生气勃勃的湘西人,他们在苍莽与灵秀并存的沅水流域中野蛮生长,守着渐趋冷落的传统,保持最质朴的生命形态。

张雪云生长于湘西凤凰山下、蓝溪河畔,从小在这方秀美多情的土地上长大。她将对家乡故土的惦念,对沅水文明的依眷,对人情世态的温情诉诸笔端,围绕着蓝溪延展开去,奏出了一曲属于沅水蓝溪的悠扬乐章。蓝溪之渡,是张雪云对个体精神的生命之渡寻得出处,也是对现代化下遭遇生存困境的人文遗迹与传统民生寻求出口,抵达理想彼岸的沉思与追问。尽管理想的彼岸不可能到达,但在此岸与彼岸的来回往复之中,渡者的情感愈加沉凝与纯粹,其投映在多情的山河风物与温情的稚拙乡民上,实际上已是对“渡”的回答。生命有情者,皆可为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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