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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红建:阿巴河畔的不眠之夜

来源:文艺报   时间 : 2021-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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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兴安岭的夜,宁静纯美。

  看不到任何人为的光线,却时不时传来风吹林海的阵阵涛声,隐约听到百米之外阿巴河潺潺的流水声。这种宁静,这种纯美,令初次踏入这片土地的我沉醉不已。

  “汪汪!”

  “汪汪!”

  ……

  深夜十一点多,营区前突然传来的一阵狗叫声,荡漾在大兴安岭的茫茫夜色中。

  最开始只有一条,后来又有其它同伴加入。两条,三条,四条,或者五条。它们边叫边跑,边跑边叫,越叫越勇,越叫越凶,甚至撕心裂肺……

  在奇乾中队的第一个夜晚注定无眠。

  从海拉尔驱车赶往奇乾的近10个小时行程中,我们一直行走在绿色海洋。我尽情感受着大兴安岭的多彩绚丽、大气深沉,生命的顽强和坚韧,也感受到这里忽而晴天忽而雨的独特的小气候。奇乾是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额尔古纳市下辖乡,地处额尔古纳河畔,大兴安岭北部原始森林腹地;而隶属于大兴安岭森林消防支队莫尔道嘎大队的奇乾中队,不仅身处祖国北部边疆最前沿,还守护着我国95万公顷唯一集中连片的未开发原始林区。

  到达中队时,已是傍晚。苍茫的暮色,渐渐隐没了远处的山峦。几条或黄或黑的狗,飞快地跑了过来,热情地摇着尾巴。一条马路通往营区,营区呈椭圆,红屋顶的房子,营区四周是绿林,就像一根巨型棒棒糖。晚饭后,中队指导员王德朋带领我们来到中队荣誉室。来自呼伦贝尔扎兰屯市的王德朋是个“90后”,戴着眼镜,斯斯文文。2008年考上北京林业大学的国防生,毕业后他选择了大兴安岭。在库都尔大队待了四五年后,他又回北京林业大学读了个研究生。研究生毕业的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投入大兴安岭的怀抱,并义无反顾地来到奇乾中队。有同学和朋友说他傻帽,不趁读研究生的机会走出大山,反倒在大兴安岭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荣誉室不大,却仿佛让我徜徉在大兴安岭那无边的林海。王指导员说,从1963年11月成立至今,中队在大兴安岭大概守护了两万零八百个日夜。大兴安岭是祖国北疆的“绿色长城”,抵御着西伯利亚寒流和蒙古高原的旱风,还是巩固东北平原的天然屏障,守护着“中国大粮仓”松嫩平原的粮食生产安全,生态价值特殊而重要。我们守护的这片原始林区,更是位于祖国版图鸡冠处,年平均气温零下3摄氏度,最低气温历史记录达零下53摄氏度,全年无霜期平均只有82天,冬季长达7个月。特别是大雪封山的岁月,队员常年与大山为伍、与密林为伴、与寂寞抗争。

  冬天挑战的是生存极限,夏天则考验着打火(灭火)水平。大兴安岭的夏天虽然很短,但却是火灾的高发期,6月到8月更是干雷暴高发期。奇乾一带,特殊的地理位置、地质构造和气候环境,特别是富含各种矿物质,极易引发干雷暴。加之到处是油脂含量高的松树,一旦打到松树上,就有可能引发森林火灾,且易燃难扑。要是干雷暴,或者雨量太小不能熄灭火源,火源就会蔓延成灾。两万零八百个日夜里,中队成功扑救森林火灾近400起,其中有近30起是重特大森林火灾。

  夏天不仅干雷暴频发,还蚊虫肆虐。最常见的是草爬子(蜱虫)。别看它个头只有芝麻那么大,但吸了血后能变成赤豆一般大。要是被它叮咬,它就会将头钻到皮肤里,不断地吸血。如果发现及时,能够将头一起拔出;如果待它肚子吃得赤豆那么大了,就不好拔了,很有可能头会留在体内。其实被吸点血不算什么,可怕的是这家伙在吸血的同时会分泌毒素,严重时还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我们一到大兴安岭,就要打森林脑炎疫苗。还有蚊子、小咬和瞎蠓“三班倒”。虽然它们不像草爬子那样有毒,但更令人讨厌烦躁。早晚蚊子和小咬跟着叮,中午瞎蠓跟着叮。瞎蠓飞得快,就连训练跑步,它都能紧追不舍。外出打火时,是全副武装,它们没有可乘之机。外出干活时,我们会想办法把头和面部罩住。但站岗和晚点名时,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力。一班岗下来,能拍死上百只瞎蠓。晚点名时,我们站着标准的军姿,一动不动。这时,我们能听到蚊子“嗡嗡”飞来的声音,然后落在脸上,清晰地感觉到吸血的过程。

  ……

  季夏的大兴安岭,早晚有了丝丝凉意。毫无睡意的我,披上外套,走出接待室,向营区大门走去。

  中队营区地处阿巴河“几”字形的河谷处,坐北朝南,三面环水。营区大门朝南而开。阿巴河呢,继续往西蜿蜒前行四五里后,注入额尔古纳河,奔向辽阔的呼伦贝尔大草原。

  刚才激烈而凶猛的狗叫声渐渐平息下来,营区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我遇到了站哨的消防员高凯凯。他是中队战斗一班班长,来自古城西安。他说,我是2012年12月入伍的,新兵一下连,就来到了奇乾中队。一开始,有些战友不想来,主要是这里太偏太远,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大雪封山,几乎是世外桃源。但待久了,这里洁白的冰雪世界,浩瀚的绿色海洋,让我们的心渐渐沉寂下来。这里不仅成了我们生活和工作的家园,也成了我们心灵的家园。每当有人离开这里时,大家总会哭成一团。2018年消防队伍改制,我们退出武警部队序列,转隶国家应急管理部。我们不舍,有犹豫的,有纠结的,甚至有悄然流泪的。不是不理解,只是对军营的一种留念。慢慢地,我们开始接受,并毫不犹豫地选择继续留队。其实没啥变化,只是换了身衣服。原来是橄榄绿,现在是火焰蓝。使命没变,还是守护大兴安岭,但职能更多了,责任也更加重大。原来只是单一的打火,现在变成了“一主两辅”(“一主”即打火,“两辅”分别是水域救援和山岳救援)。装备更加精良了,甚至配备了无人机和运兵装甲车等。日常管理,实施“两严两准”(严肃的纪律,严密的组织;准现役,准军事化),还是一日生活制度,还是早晚的体能训练和日常的专业训练。改制之后中队越建越好,训练越来越科学,设备越来越先进,更加坚定了我当时的选择。

  “刚才狗怎么叫得那么凶?”我问。

  “它们看到熊瞎子(狗熊)了。”高班长说。

  我一激灵。

  “不要害怕,熊瞎子在对面的山上,它们不敢下来。呆瓜它们叫,是朝熊瞎子宣示主权,不让它们靠近营区。”高班长说。

  呆瓜是谁?

  呆瓜是条狗,是中队指战员的亲密“队友”。说起呆瓜它们,高班长脸上露出了甜蜜的笑容。他说,狗是我们奇乾中队最好的朋友,也是中队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不仅日夜守护营区,还跟着我们一起训练、生活和劳动。听以前的老班长说,最多的时候,中队养了三十来条狗。狗多,人认狗难,狗认人也难。当时一天到晚穿迷彩服进行训练,狗就记住了迷彩服,只要看到穿迷彩服的就不咬,看到穿其他衣服的就咬。为了好辨别,我们根据每条狗的特点,逐一给它们取名。刚开始叫的几天,它们记不住,我们也记不住。叫着叫着,就相互间记住了。一叫到哪条狗的名儿,它就摇着尾巴跑过来。消防员休假回来穿着便装,刚一下车,狗就扑上去咬,但一叫它的名儿,就摇起尾巴来。只可惜这里条件艰苦,也没有好的医疗,后来中队的狗老的老、病的病、伤的伤,剩下的很少。

  目前中队有五条狗,除了呆瓜,还有初一、钢镚、小黑和小黄。呆瓜年龄最长,资历最老,贡献也最大,是条母狗,从它刚出生不到两个月来到中队,至今已经九个年头了。它小时候呆萌可爱,块头也大,长着浓密的黄毛,所以我们给它取名呆瓜。小时候,它非常顽皮,老是跟着我们到处跑,有时候还会跟我们玩捉迷藏。冬天下雪,它会变得非常兴奋,喜欢在雪地里面打滚;夏天蚊虫飞舞,它只要看到,总喜欢飞奔而去,追起蚊虫来,蚊虫受了惊吓,到处乱飞,它也跟着四处瞎窜。可能是藏獒和中华田园犬结合生下的缘故,它生性胆大,不怕是非。长大后,它渐渐成了中队的领头狗。晚上,它总是带领它的小分队,与中队消防员一起“站岗”。只要附近的林子里稍有风吹草动,它们就能察觉到。不论是碰上野猪,还是熊瞎子,它们都会勇猛地冲上去,与它们干仗。呆瓜两次受伤,都是跟接近营区的野猪干仗。一次大腿被拱伤,一次肚子被拱破,都伤得不轻,现在走路还瘸。呆瓜真的很勇敢,肚子被拱破的那次,鲜血直流,肠子都快要露出来了,但它还是对野猪穷追不舍,直到把它们赶到远处的林子里。这次受伤,元气大伤,它老老实实休息了两个多月。原来我们外出跑五公里时,我们跑到哪,呆瓜跟到哪,比我们还跑得快。伤病,加上年纪大了,现在它跑不动了。但它还是跟着我们一起跑,尽最大努力跑。实在跑不动了,它就在中途等我们。等我们折返后,跟着我们一起跑回来。初一、钢镚、小黑都是黑色的,是一母二子。初一是母亲,钢镚和小黑是儿子,钢镚是老大,小黑是老二。初一今年三岁,因为是大年初一那天到的中队,我们就叫它初一。初一去年生的钢镚和小黑,其实当时生了四条,但有两条夭折了,于是我们给存活下来的老大起名钢镚。贱名好养活,取名钢镚,我们也是希望它命硬,能够在奇乾这个地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小黑长得像极了妈妈,满身黑色,现在个头也差不多了。唯一的区别,就是小黑脖子那块稍带点红色。就是我们,如果不仔细看,也分不清是初一还是小黑。考虑到呆瓜年纪大了,上个月又有一只小黄狗来到中队。但它现在还不太活跃,还在适应这里的环境。

  高班长接着说,还有呆子,虽然它失踪三年了,但我必须说说它。呆子和呆瓜同辈,它们几乎同时来到中队。呆瓜是母狗,呆子是公狗,呆子的块头比呆瓜还要大,力气还要大,甚至更加勇猛,更加有担当。它们一起守卫营区,陪同我们训练,称得上珠联璧合。我记得很清,是2017年7月18日,星期二,天气不错。那天一早,我们朝“2.5公里处”的公路上跑步,呆子它们也一路跟上了。虽然跟着我们跑步,但它们不像我们这样保持队形。它们有时在队伍前面跑,有时在队伍后面追,有时在公路上跑,有时跑到附近的山上或是河边,一会儿跑,一会儿停,还时不时地在树根部或是矮灌木丛边撒尿,标识领地范围。天天都这样跑,谁会想到有意外呢?所以谁也没有在意呆子它们的行程。当我们跑步回到营区时,发现唯有呆子没回来。一开始也没多想,只觉得有可能它跑到附近的林子里去了,说不定正跟野猪干仗呢。但一直到晚上,还是没见呆子的踪影。这下我们着急了,开始在附近的林子里找,还是没找到。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沿着昨天跑步的路线,在附近的林子里、悬崖上和河边,四处呼叫。找了一遍,又找一遍,还是没看见。后来,我们又扩大了寻找范围,从阿巴河边找到额尔古纳河边,还是不见踪影。虽然没有找到呆子的踪影,但我们有了自己的推测。跑步路线附近,既有百米之高的悬崖,也有水流湍急的阿巴河段,呆子有可能是失足摔到悬崖下面,也有可能失足掉到了阿巴河里。在一处悬崖处,我们发现了动物的足迹和毛发,随后又在几块石头上发现了动物的血迹。我们激动起来,赶紧用绳子绑着身体,顺着悬崖往下爬。当我们来到悬崖底部时,却什么也没看到。我们猜想,悬崖上的毛发和血迹,有可能是其他动物的,但也有可能是呆子的,如果是呆子的,有可能它的遗体被野兽叼走了。为了表达对呆子的思念,我们就在这个悬崖上的一棵白桦树下,堆了一个小土包,上面插了一根树枝。呆子刚刚失踪的那几天,我们有些茶不思、饭不想。能不伤心吗,能不留恋吗,打心眼里说,它不是一条普通的狗,而是我们同甘共苦的战友。

  ……

  夜,更深了!

  不远处的阿巴河和额尔古纳河,正潺潺地流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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