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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顶深处

来源:怀化日报 | 张远文   时间 : 2021-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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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顶深处的齐眉界,是一直放在我心坎里的。谷雨时节,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眉眼盈盈的,到处是一抹青黛之色;夏至过后,树木开始静穆深沉,许多高过头顶的云朵与花草,携了鸟鸣,幽款款地往雾峰去,很快又约了薤露兴匆匆从云岭来;风起秋凉,天空又薄又脆,一坡坡的树叶,一岭岭的光阴,该红的红,该黄的黄,该绿的绿,在月光下轻簌簌地彼此呼应;霜露既降,雪落在雪上,落在树上,落在炊烟里,也落在许多隐秘的事物身上,所有的紫岱青峦,全是一幅皑皑玉玉的模样。山色空濛,琼枝显摆,漫过山冈的,除了寒梅疏影的一袭暗香,还有可以璀璨整个来路与归途的满天星光。况有瑞草,齐眉偕老。一座可以与天齐眉的山,延请了日月星辰,邀约了风霜雪雨,一门心思将无数坚硬嶙峋的石头,一寸一寸柔软起来;一山与阳光可以推杯换盏的树林,死死地攥紧一把把的泥土,按着风的姿势生长,一层又一层地叠加夜以继日的苍翠。多少年过去,这座山,这片林,蓊郁了脚步,清澈了喧响,花朵不谢,蝉声不绝,每一个山河入梦的日子,差不多可以举案齐眉,甚至是红袖添香,悄悄的,翻一次山,越一回岭,再渺小可怜的芸芸众生,其苍老的人生都可以一下子回到童年。

  齐眉界,并不是一座孤单单的山,而是一群巍巍峨峨的峰。从纱帽顶到风车岭,池塘垭到老虎尖,从山园溪至油罗山,茶园包至捞溪冲,方圆内外,数十座山峰复望横陈,起伏绵延,莽莽林海,青翠欲滴。北纬28°的阳光总是那么和煦温暖,哺育生命恰到好处,赡养心灵刚刚合适。土地用不需任何修饰的语言,述说着草木应时应季茂盛生长的活力,简洁安静,质朴诚恳。人,或跋于山上,或陷在林中,透明黏稠的光舔舐着各样的树叶草尖,随风翩然出恍如天籁的窸窸窣窣,松针细软,苔藓裹汁,满眼的绿波莹润,深深吸上一口气,入心入肺的皆是尘嚣之外少有的清鲜澄明,整个人连眉梢眼角都顿时通透纯净起来。世已桑田,心未沧海,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蹀躞在林中小径,从舒缓到陡峭,从陡峭再到舒缓,岩庭杂树,石濑鸣泉,不知不觉中,往日满肚子的不合适宜,烟消云散了许多,脚步也轻得像鸣蝉的翅膀。

  齐眉界,于我其实并不陌生。多年前,最小的妹妹出嫁到齐眉界的云雾庵。云雾庵,并不是庵(也许曾经是的),只是林场职工一处简单的居所,砖木混搭的一小溜平房,踞于接近山顶的侧窝避风处,常年云笼雾罩,朦朦胧胧的,花草树木、疏林人家,在云雾中浮来浮去,若隐若现,分不清是云在山中,还是山在雾中。妹夫一家都是林场职工,垦荒营林了一辈子,敬山如神。妹妹分娩的那天正是春节,深夜的一场大雪,封了山,阻了路,天寒地冻,全家人急得直掉魂。风呼呼地带着啸声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满山满岭的树木白净净、瑞雍雍的,平常擎天的躯干不再使劲张扬,大多低矮了雄沉的身姿,凝霜挂雪的枝叶不堪重负,纷纷面朝大地下垂俯首。碎琼乱玉一片,不时传来折树断枝的咯吱声;雾淞冰棱晶莹剔透,玉树琼枝,随风凛冽,婀娜成一片惶恐不安的颤栗。或许是心有祈愿,树高一寸则风矮半截;或许是,云山有灵,愿意眷顾怜惜轻声喊疼的人间,妹妹终于母女平安。后来,当妹夫全家搬离云雾庵,忍不住恋恋不舍地磕了一个长头,感念当年夜菩萨的端庄保佑,让孩子一生的出处有了一个粉妆玉砌的源头,夜夜可以朗读隔山互念的内心。

  父亲与母亲是到过齐眉界的,时常有意无意地会念叨那儿的山好、水好、树好、人好。世事如乱草,茎茎催人老。随着父母年事渐高,佝偻的身子骨大病小痛不断,确凿不知道明天与意外到底哪一个会先来,我寻思着该给老人准备好他们的“老屋”了,于是托朋友在齐眉界精挑细选了几棵杉木。父母左看看,右量量,心下欢喜,觉得一辈子的辛劳很值。如今,父母枕着他们所喜欢的树双双离开了尘世,以至多少年过去,勿需抬手抚额打量,也勿需轻轻呼唤乳名,只需随便稍稍一瞅,就可以将今生的我与我们一眼认出。也正因了此,只要一看到齐眉界的树,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心的涟漪总是微微荡漾,似乎一眯眼就能看见父亲被日子压弯的脊梁,看见母亲燃起了炊烟,站在门前眺望。

  从官庄鱼儿山去杜家坪,从新安溪去杜家坪,从杜家坪返回楠木铺与马底驿,每次,都要经过齐眉界,看夕阳从一些高的树上慢慢滚落到一些矮的树上,然后是更矮的灌木,最后落到我的头顶,迅速地消失不见,只余成丝成缕成卷的绮霞,沾满了风尘仆仆的衣襟。自小生于武陵与雪峰山腹地,门前是山,屋后是山,抬眼是山,低头还是山,自然对山有着许多无法描述的描述,难以追溯的追溯。一些事物在山脚发芽,另一些事物在山顶开花,在苍茫的大地上站立得太久太久,看云朵如何水灵灵地落脚,看涧水如何俏皮地抑扬顿挫,看炊烟里的方言怎样喂养一座屹立千年的山,看第一缕抵达的晨光如何抚摸森林的万千树冠,从一粒鸟鸣到一树绿风,从半块泥土到几许星光,都需要足够的耐心站在原地,直到将村庄的原野站成灵魂的故乡。

  大暑过后,我从天边的若尔盖回来,与林业局的家喜兄约定,再去齐眉界看看,不为别的,只为在久违的林子里小睡片刻,然后在向阳的坡地醒坐良久,将大地上的事情尽量看得仔细而又清楚。入夜,我们歇息在齐眉界林场,似乎并没有顾城所说,万物都有欲言又止的悲伤。家喜兄沉静寡言,随缘随喜,象极了他所熟悉的树,每个枝丫上都匍匐着时令行走的韵脚,每一点风吹草动,都显出生命的冷暖自知。我们坐在深夜的星空下,并不多说话,场部大楼前挺拔的雪松和柳杉,阅兵似的,等待着黄昏与黎明的检阅。凉凉的晚风吹过来,蝉叫一声高,一声低,此起彼伏,似乎在不断地提醒与强调:每一株植物、每一种动物,都是我们的亲人。

  清晨,沿了场部小路行进,老井旁一排深黛整齐的珊瑚树,枝梢处透出嫩紫的尖叶,暗红色卵状椭圆的小果簇拢一起,想必是在等候着一只鸟对一棵树的承诺。黑壳楠、杜英、木樨撑出优美的树冠,石榴树上已经挂满红嘟嘟的小果,木槿、天人菊绽放出绚丽的花朵,一黄一黑的两只小狗在葡萄架下撒欢追逐,山里湾的小池塘一群鹅鸭在水中嬉戏,高处的银杏树枝繁叶茂,披了淡淡的霞光,十分典雅雍容。整个场部恍如世外桃源,清幽宁静,生机无限而又自带禅意。登高俯瞰,无山不飞云,无云不绕山。云雾渐起,座座青山深黛中弥漫着乳白,乳白中又潜藏着深黛,浓淡深浅变化多端,十分的鲜活灵动。山间云雾忽上忽下,湧来湧去,时而轻如丝绢,时而又怒冲霄汉,时而翻滚碰撞,时而拥挤摩肩。山峰忽大忽小,忽隐忽现,时而如雪域冰川,银光闪闪,时而如幽篁素琴,曼妙眼帘。青山隐隐,云海迢迢,相看两不厌的绰约多姿,孤云独去闲的玄妙莫测,无不使人坐忘沉醉,不知归路。很快,淡远的苍穹,云端处有一线异色,下有红光动摇承之,一轮嫣红的朝阳猛然跃起,似被弯曲如弓的山脊线瞬间弹出,天空霞光四射,须臾皆成五彩,十分的壮观。

  林荫道上,树里人家,胸有丘壑在,当约万里霞。两年前的一个春日,李华春只身来到林场,在这个曾被称为“沅陵的西伯利亚”的地方,带领着一百多名林场职工经营着近三万亩的省级生态公益林,守护着国家森林公园这一方“宁静的绿洲”。斯晨斯夕,山涤余霭,宇暖微霄,一切从根本做起。沿山,顺水,随风,一代又一代的林场职工们,有的是上山下乡的知青,有的是土生土长的山民,他们丢下伐木丁丁的斧头、锯子,拿起植树造林的铁锹、锄头,翼彼新苗,守着农历,踩着节气,隐在山里,一棵一棵地种着各样的树,苦也好,累也罢,并无过多的怨言。坐在厚实的土地上,白天看太阳上山下山,晚上看月亮一天天地残,又一天天地满,偶尔想想自己的一生,能够从树的开始到树的结束,用一粒小小的种子把大地全部揽入怀中,每个日子都有了木质的纹理,每个人都在热烈而又迅猛地锻造自己,种树的同时,也种植了自己一生的日子,风吹在脸上,雨落在天上,这是一件多么值得一辈子可以吹嘘的事情。

  李场长是位秀外慧中的女子,安静、沉稳、能干,衣着朴实大方,走路疾徐有致,眉眼间总会沁出嫣然可掬的笑意,散发出花草树木缕缕芬芳的气息。早餐过垢,她戴着斗笠,款着小步,领我们前往有着“小庐山”之称的密林深处一探究竟。

  沿途移步换景,一线天石壁如削,花岩山锦簇斑斓,狮子岩蓄势狂奔,擂鼓尖孤峰独立,活心岩千钧可动,甘溪洞飞瀑流泉,小寨沟峰回路转,白水溪平地可起波澜,当然还有美女梳头、天鹅抱蛋,万千风物,每一次蓦然回首,都会邂逅种种别样的风情,妙处不可言传。钻入林莽,松杉森森,修篁飒飒,入定的青松,安详的水杉,热情的杜鹃,高远的凌霄,优雅的米兰,羽状的凤尾蕨,刚柔相济,自成气象。它们并肩而立,天天见面,打着手势,说着唇语,反复告白,一些树叶在冬天义无反顾地出走,春天又会准时披翠挂绿地回来。杉木挺拔的躯干和如伞的虬枝十分显眼,似乎要把积攒多年的风姿举过苍穹。湘西的杉木被称为“辰杉”,早在明永乐年间便闻名天下。这些杉木凭着挺直的腰板,坚韧的骨骼,入沅江、下洞庭,直抵长江,为天下寒士遮风挡雨,为宫殿楼宇亭做栋成梁。即便是余下的一些枝蔓,也会拿来装修神龛,建个水碾房,或为女子出嫁打只洗澡盆、做个梳妆台,甚至是婴儿的摇篮,让寂静生长的力量泊在岁月的温床。群山绵绵,木铎有心。对于森林,人们往往有很多种说法,经济学家说,森林是绿色的银行;人类学家说,森林是人类的摇篮;医学家说,森林是绿色的疗养院;艺术家说,森林是大自然的美容师。事实上,相对于万物生灵,森林是生命永远的家园,除此以外,毫无例外。

  天空依然湛蓝得深不可测,密匝匝的天然森林中,我看到红榉、香樟、枫树、青冈栎、马尾松、青钱柳红豆杉、鹅掌楸等,各自伸展着深绿、墨绿、嫩绿、黄绿、浅绿的叶子,吮吸着每一缕弥足珍贵的阳光,用隐蔽的年轮记录着山川河流世事沧桑的模样。林下黄精、石莲、半夏、黄姜、麦冬、七叶一枝花等大量的野生药材,大大方方从古老的诗经中走出来,堂堂正正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滋蔓出来,泛出柔弱的黄绿,新鲜而又跳跃,去与秦人采,来扶楚客衰,这无不是大自然予以人类意外的惊喜。它们居于尘世的山山水水,心平气和,不卑不亢,不浮不躁,不喜不怒,不抢不争,它们何曾不是我们人类繁衍生息的缔造者、哺育者、见证者与护卫者?我们又何曾有理由不去善待每一茎草、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每一只鸟、每一滴水、每一朵云?让每一个拼尽全力活出来的生命,既各适其性,又厚邈深情,想来,这才是人与自然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只要心中住着一片森林,就能听见风吹雨润的声音,看见花鸟草虫的表情。爬上伍家塌的瞭望塔,我们环顾四野,云在青天,苍山如海,云顶之驿境界大开。重重叠叠山,弯弯曲曲路,起起伏伏云,高高下下树,茶山林海,瓦屋梯田,鸟语炊烟,朝观日出,夕赏晚霞,山翠林美,溪流纵横,寻一处云雾缭绕的山中幽境,赴一场涤荡身心的原始之约,我想,除了奔逸绝尘的齐眉界,还能是哪儿呢?

  许多的事物需要以终为始,种下一粒豆子,收获一片南山。绿风拂过,李场长望着辽远的苍茫,默默地陷入沉思,那山,那树,那入,似乎正在选择成为自己的可能,以一种懂得的方式抵达。拨开齐眉云雾,直抵心灵之驿,以生态为基底,打造以“森林轻运动、慢养闲生活、森林户外教育”三大核心主题的康养森林公园,拓展“齐眉翠峰”高山云雾茶、“齐眉山珍”山野菜、“齐眉山泉”优质水三大特色品牌,擦亮“杉木大径材、国家储备林、珍贵树种园”三个基地名片,李场长说,造势妙在契机,这一直是她最魂牵梦萦、锦绣美气的构想。风物长宜放眼量,明月无间照松杉,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这方死生契阔、相敬如宾的山水,相互涵咏,着眼于未来,现在就有了意义。我忽然心生一份感动,为过去的来之不易,也为将来的明媚动人。

  有风穿过林子,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站在树旁,整理好自己,亲其所亲,尊其所尊,此刻,整个夏天已悄悄接近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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