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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父亲

来源:湖南日报 刘定安   时间 : 2021-06-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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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长眠地下20年了。其幼年随祖父母寄人篱下,稍长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直到土改时才回离别近40余年的祖居地。仅有一间老房子,家徒四壁。

  父亲只读三册“旧学”,但讲起话来,有理有据。提起笔来,有筋有骨。把家里的水桶、谷箩都号上他的大名:年禄。字如其人,结实有力。走路如长风,站立如青松。1958年,18岁的父亲被招工到县招兵山铅锌矿,1959年转到洪市铁矿。一年多后,又选调到县白石峰有色金属矿,在三工区做炮工。1961年主动报名返乡务农。

  父亲会捕鱼,会阉猪,会打石头。最拿手的是木工,也是自学的。父亲好力气,挑二百斤担子健步如飞。老家有习武传统,祖堂门前比武,其中有“观音排座”一项,无人挑战我父亲。还有一项“抵肚”,一根粗木棍,或者扁担,二人各握一端,抵在腹部,双腿下蹲,左手伸直握住木棍中间,用力往上挑。同时发力,把对方挑起、挑翻者为胜。我幼时见父亲连挑五六人,全场掌声不断。

  父亲会民间器乐,尤善唢呐,常在灯光下月色里吹奏。村里正月耍灯,鞭炮声中,锣鼓喧天,唢呐声让灰暗的老屋顿时明亮起来,让乡亲们的心灵温暖起来,让少年们的血液奔腾起来,至今难忘。上个世纪60年代,做木工难以养家糊口,父母就去郴州良田镇做瓦,1967年初为了我出生才匆忙返乡。带徒弟,做上门工,当家祭师傅,早出晚归,自得其乐。乡人招待工匠师傅都装团盒(六个木格子分装不同食品,俗称“唤茶”),主人会把没吃完的瓜子、花生、薯片、糖果什么的放到客人衣袋,带回给小孩吃。每当夜晚来临,我们兄弟仨就像小兔子般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当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我们一拥而上,直接搜衣袋。炒瓜子炒花生特别的香味,充满了我们清贫的童年与少年时光。

  1977年,大队支部看我们生产队越来越穷,要父亲来当生产队长。父亲说:“我虽不是共产党员,但大队支部看得起我,相信我,那还有嘛价钱可讲?服从安排。”父亲很快进入角色,先把农活分块,指定一个责任人,带有承包性质,效果蛮好。又把田埂田坎分给各户种瓜种豆,以缓饥荒。在交坳修建水坝,依靠人力肩扛手提,建起抽水埠,把石狮堰水库渠道水通过抽水机送到土地灌溉水田,种起双季稻。接着把弯曲的小河裁直,旱土改水田,修机耕路,建养猪场,建果园。上世纪80年代后期,水坝崩塌,渠道淤塞,双季稻只有垅里几十亩了。父亲很失落,只有叹息。遂下决心重操旧业,到渣江街上开家具店。那时兴木纹漆和广式家具,父亲到衡阳市蒸阳北路家具街观摩,根据用户要求改进式样。生意做起来了,但仅糊口而已。父亲讲义气,常赊货,致周转困难。

  1994年,父亲费九牛二虎之力,在渣江镇上建了带门面的三层房子。那时哥嫂在深圳打工,父亲希望哥回来继承其手艺。哥听话回来了,父母仍回曾冲种田。不料,哥因长期不戴防护罩喷漆,致肝中毒,又误诊,于1996年10月底去世。中年丧子之痛,父亲久未平息,深悔霸蛮要儿子回来继承手艺而自责。父亲戴上老花眼镜,动作迟钝,头发花白,仍重操旧业。到市里进货来去匆忙,电话问我能否去车站帮忙递货,他说:“不同以前了,没人帮忙就奈不何了。”

  父亲60岁那天,亲戚邻居和徒弟们坐了5桌。父亲喜欢热闹,但因哥和叔相继去世,屡受打击,我和弟就没提办热闹些的想法。父亲郁闷无奈,举杯时,没有马上喝下去,放下杯子,擦着眼睛。我默默想着:您放心吧,等您70大寿时,我一定为你热热闹闹办酒。

  可是上天不给我机会。2001年农历腊月二十三,我到新单位报到,二十六带妻儿回渣江过年,妻子特意多买些年货。父亲说:“回来就好,花咯多钱做么子?”拿着我买回去的芙蓉王烟在门口散发,自己却不抽。悄悄和我们说:“人家一接烟就晓得有好贵,有面子噻。”难得虚荣一回,其实是满满的幸福。

  正月初二我就去了岳父家,初六下午才回渣江。母亲说父亲到哪个亲戚家拜年去了。因初八有个大会,我需提前一天回市里。车出街口,见父亲正从车站方向走来,本想要司机停一下车,但看天色已晚,也就作罢了。

  晚上我一直睡不着,心神不宁。凌晨两点,电话突然响起,心惊肉跳,预感一定是家里出事了。电话那头,嫂子慌慌张张哭说父亲不行了,我故作镇定地说:“怎么可能?叫医生去看看。不要急。”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来,嫂子哭着说:“你们快回来啊!”车到渣江,天已蒙蒙亮了,医院灯光格外刺眼。我一口气跑到二楼抢救室,一眼看到父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像睡着了。我扑过去,抓着父亲大手,还有余温。不由得扑通跪下,重重的磕头。父亲,您怎么就离开了我们呢?

  晚上绵绵细雨,气温降到零度以下,我为父亲守灵。凄风冷雨中,沉沉夜色里,哀乐低回,往事像黑白电影一样,让逝去的时光冷冰冰倒回。父亲就在身边,却不能说话了,再过几天就要与我们隔着厚厚的几层黄土了。奶奶在老家,尚未闻知噩耗。昏昏沉沉挨到天明,父亲入柩时,我看父亲手指甲黑黑的,就帮父亲修剪。发现每个手指头都已变形,松树皮一样层层叠叠,贴着创可贴,撕不开了,泪水不由得哗啦啦流淌。

  父亲上山那天,阳光灿烂。您在那边还好吗?父亲,我们一定会踏踏实实走在正道上,请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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