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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茶思

来源:湖南日报  张永中   时间 : 2021-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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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冲一泡茶,水要尽量的烫,茶叶要足够的多,最好用大一点的玻璃杯,让芽叶在水的翻腾中慢慢舒开,一根一根直着浮起,又一根一根垂着沉下。一小会儿,绿茵茵的叶芽就涨满半缸了,茶汤洇成豆绿色。再就着杯沿轻啜一口,沁脾的香便弥漫开来。这是我多年的饮茶习惯。

  看这天色,今春故乡又会有一个茶的好收成。此刻,我想故乡的茶园,想茶园里的九舅了。

  九舅安眠在茶叶岭下一块茶地边已快20个年头了。九舅的离去,正是在清明前出茶的时节。

  九舅是极不愿这么早早地离开我们的。他说,好日子才开始起蒂花。他把好事情的开头叫“起蒂花”,凡起了蒂花,最终就会有一个大大结果的希望在。九舅是活在希望里的。

  去世前,他交待了两件后事。一是表哥、表弟开店做生意,要听政府的话,走正道,莫歪搞;二是自己与茶打了一辈子交道,做什么都不要忘了茶这个祖根产业。还说,归山就葬在茶园边。

  九舅是酉水河边一个茶叶村的老茶农。茶,也因此很早地走进了我儿时的生活。我的人生,从记事起,就醺染上了浓浓的茶味。母亲嫁得很远,在很深很偏的山里面。九舅总惦着她,母亲是他相依为命的妹妹。

  其实,九舅和母亲上面还有几个舅、姨。九舅和母亲是小外婆生的。九,是他在家里的排行,“九”在当地也有多的意思,也是单数的极数,意味着够多了,不再要了。没想,九舅下面还是有了一个同样号九的妹妹。他们不像前面的几个舅舅,多少受一点外祖父家业鼎盛时的荫庇。他们生长在新旧巨变的时代,承受了家族变故最现实的困迫。

  九舅对远嫁的妹妹不放心,总是花一天的时间,走大几十里山路去看她。母亲也时常带我和弟弟回娘家看舅舅。九舅的来探和我们的回省,便是我们儿时的小节日。

  九舅来了,我们就在火堂里烧起山野特有的大蔸脑壳柴火。这时,他会拿出那把大号的搪瓷缸,泡一泡浓茶,与父母亲说一些正事,有时也呼我们的小名,问上几句功课之类的话。

  看到我们几个村野顽童虽懵懂倒也健康的样子,就一边摩挲着我们的头,一边说,要得,花起蒂了,撑劲读书,今后会好的。像是安慰母亲困顿的乡里苦日子。这时母亲笑了,九舅也会笑。他一笑,那口又长又黑的大牙齿就露出来了。

  九舅好喝又浓又热的茶,水要滚烫,茶叶要大把大把地放。一口茶缸,往往是一半茶叶,一半茶水。一口大黑牙就是酽茶浸蚀的作品。看着九舅嗞嗞啜茶那种神仙也不换的享受样子,我们好奇,他就把又热又浓的茶缸递过来,让我们啜。一口下来,一股焦苦味呛进喉道,我们皱眉枯脸地摇头吐舌。九舅就格外开心地笑,说,茶是个好东西!又对着我说,老大,你要学着喝茶,先扎实喝一口,不怕它苦,慢慢品,慢慢就回甜了。

  有一次,九舅来乡里看我们,还特意带了几棵茶树苗,让母亲在地角边种上。我们依嘱把茶苗栽下,似乎也栽下九舅的一份希望。他希望我们过上好日子,尽快带着母亲走出大山,犹如苦茶,先苦后甜,久久回甘。我们精心地侍弄着这几棵茶树。每年,自采、自炒、自用。九舅就这样把茶带苦伴甜地导入了我们的生活,浸入了我们的生命。

  去九舅家省亲,我们时常在茶园地里见着他。开始是集体茶地,出集体工。后来,联产承包了,茶园地就以优劣各等按户计口分包。九舅家承包了离家远近不同的几片茶园。家劳力多,舍得使力上肥,几个阳春下来,茶园大大改观,不但把承包的几亩茶园收掇得水灵油光,还拓荒开发了好几亩新茶园。

  每到春水初涨,阳雀开叫,漫山开满野樱桃花。梨花和油菜花开的时节,几个初春日头一晒,茶园就碧油油地窜出芽叶来了。清明前后,是茶园最忙碌、最热闹的时候,是茶农们的节日。

  这时,老老少少都挎着竹篓子去采茶。清明前的茶叫明前茶,也叫社茶,是茶中之上品。天气好,就要抢采。特别是雨后晴岚,山谷间鸟鸣人呼,春阳下,就会有好听的茶歌如山间云雾一样漫起来,悠远,也有些幽怨。

  这时,从茶山下瞰酉水河,河水宛如明前的第一泡茶,呈现出茶的淡绿色。夜间,家家户户都用柴火煨锅炒茶,茶乡便被清香笼罩了。

  采茶是妇女老小的细心活,九舅很少做。眼看一茬一茬春茶上市,茶叶换钱再买粮食。九舅家的日子一点一点宽裕了,吃荤茹腥的日子多起来了。九舅有点不满足了。他会坐在茶园边叭哒着旱烟,看着茶园发呆,望着山下过往的火车,和小站进进出出的人群发呆。

  他,在盘算一件大事。

  不久,九舅就到小火车站旁边瞄准了一块偏地,开起了一爿小茶铺。接着是粉面摊、饮食店、小宾馆。很显然,那年头九舅又敏锐地看到好日子的蒂花了。他很坚信,也很坚定地朝着那个好日子,一天天地走去。

  放过酉水河上的木排,打过鱼,拉过青鱼滩上的头纤,背过高望界的长脚,冬水里淘过河沙,为枝柳铁路锤过道碴……九舅走过四方,吃过苦,受过难,生成了自己的生存法则、人生哲学、待人礼道。无论开茶铺,做饭馆,他都手松油重,分量充足,不奸不欺。

  小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进得小店来的,不尽都是生意,有候车借坐的,有误点搭歇的远方人,也有失魄落难的浪人。他却一应热情,敬茶一杯。每上茶,九舅都要关照一句,自家产的,水要滚开,茶叶要多放一点,才出味。

  九舅说,茶是我们这块地方的祖根祖业。这里的茶,因了这方地理山水,品道一流。历史上就是进贡皇帝的供品,还到国外比赛拿过一个奖。挑担茶叶上北京,给毛主席送的,就是我们这里的茶。九舅知道唱这首歌的何纪光就是我们古丈人。后来,还有唱家乡茶歌的宋祖英,他就不知道了,也不可能再知道了。至于,最近“古丈毛尖茶”成为国家与欧盟互签了地标产品认证的品牌这件大事,他就更不知道了。

  九舅一直没有忘记他的茶园,随着年龄增大,他把山下生意方面的事交给表哥、表弟去做,自己上山专心侍弄他的那方自留的茶园。自采、自炒、自用,但每年都会把最好的明前茶留给我们。特别交待,是施农家肥和发酵枯饼的,要自己吃,味道上劲。

  九舅走了。表哥、表弟没有忘了嘱托,没有把茶业丢了。随着时代变化,生意拓展,他们把茶园利用起来。一番改造更新,开起了茶园主题的农家乐,进而打造成了旅游民宿。用互联网搞推销,还成了网红店。这是九舅不敢想的,想必也是他乐见的吧。

  茶叶,是九舅一辈子的心念和事业,它伴随着他的人生悲喜沉浮,也影响着家庭命运。现在,家乡古丈,这个人口只有十几万的小县,茶园已达20多万亩。许多家庭靠茶叶致富,县里也摘掉了贫困的帽子。真是家家户户小背篓,一叶一芽奔小康。一叶青茶,在老家人脱贫致富上,功不可没。

  又到清明,我想九舅的坟头照例会有一缸上好的明前茶。照例,我会回想起这句话——老大,茶是个好东西,扎实啜一口,不怕它苦,先苦,再就回甜了!

  先苦,然后回甜,这是九舅的茶味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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