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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草君:以悲情延续梅山文化的活力——评马笑泉长篇小说《巫地传说》

来源:甘草君   时间 : 2021-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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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2019年春节前,一位上海的朋友给我发了一个定位过来,我一看,很是惊讶,因为他远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龙山。

  这位朋友,在浦东行医,有自己的诊所,有时也在雷允上坐堂。他年龄不大,只有三十来岁,却是一位在朋友圈中颇具声名的中医。他是从山西来上海的,听说少年时见到山西已故的名医李可老爷子,也只是叫一声师哥。

  前些年他束着长发,挽着发髻,一身道家打扮,喜欢四处寻访各种道家人物。他有一位道家的师父,就在南岳山中修行,因此他每年都要去南岳山看望几次师父。

  我有次和他喝酒,谈到“梅山”,他抑制不住兴奋,手舞足蹈的,比划着说,是不是那位“翻跟斗的张五郎”,跟太上老君学道的“倒立神”?我说正是。

  他说听他南岳的师父说起过,很是神往,要我引见引见传人。我当时痛快地答应了,想着什么时候回湖南,邀请他一道去,给他介绍几个梅山传人。

  我当时也就是随便一说,以为他也就是随便一听,酒后便会忘记,不想他却当成了一回事,时不时问我什么时候回湖南,每次问,我都说再等等,去时我通知你。后来看他实在催问得急了,就推荐了湖南作家马笑泉的长篇小说《巫地传说》给他看。看完小说,他对梅山的兴趣越发浓了,我一时又抽不出时间来陪他去寻访梅山传人,就又给他讲龙山的药王殿和孙思邈在龙山修道行医的故事。

  我压根没有想到,这一讲,他居然等不及和我同行,一个人驱车去了龙山。他去时龙山刚下过雪,满山皆白,他愣是登上了山顶,进了药王殿。从龙山下来,他又在当地转转兜兜,了解了许多关于“梅山”的事情。

  梅山地区的人,无论老少,都会熟悉“梅山”,因为即使现在,那里也经常有人请了师公在家里唱(庆)梅山。唱梅山是当地的一种法事,有些接近于道士的法事,却又不尽相同。唱梅山的目的,无非是为了招魂收惊、驱妖除魔、祈福还愿、保佑人健康平安。

  要是再回过去三十年,在很多乡村人家的神龛里,还可以看到一尊或多尊木刻的雕像,那是学梅山术的人,按自己的相貌雕刻的“梅山”。雕像都不高,基本都一个尺寸,约莫五六寸的样子。雕像的背后,开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洞,里面好像要放一些草药、符咒、以及请梅山的人的生辰八字。

  “梅山”放在神龛上,是不能随意去动的,若是有顽皮的细把戏(湘中方言:小孩),因好奇要去动“梅山”,大人便会吓唬他:“千万别动,梅山会作孽的,一会儿让你肚子痛。”

  当然,具体的情况,我现在记不太清楚了,又没有找人去问证,所以说的不一定准确。这些家里神龛上供奉了梅山的人,大都是有手艺在身的人,他们可能是木匠,是水师,是把师……

  马笑泉的长篇小说《巫地传说》,讲的就是这样一些人的故事,他们是修了鲁班术的木匠,是练武的“把师”,是打猎的猎人,捕鱼的渔夫,放鸭子的养鸭人,做法事的“师公”,会“放蛊”的苗女。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梅山地区乡村生活中的普通人,又都有非凡而又超人的本领。他们的本领,都有些玄乎,或称之为巫术,也或称之为法术。

  修了鲁班术的木匠做的家具和门窗,不生蛀虫,不起蟑螂,不招白蚁,老鼠不进这家的门。打猎的猎人,睡在家里,能知道大山深处动物的行踪,能算准什么时候,有什么野物在哪里出没。

  掮棚放鸭的人,一个人肩上挑个人字形的竹棚,赶着一群鸭子,一天换一个地方,长年在野外,一走几百里上千里。他们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竹捎,竹捎插在地上,散在水中田野里的鸭子,就会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晚上放鸭人就睡在人字形的竹棚里,竹捎插在竹棚外面,鸭子睡在竹捎下面,狐狸也好,黄鼠狼也好,都不会来叼鸭子。

  捕鱼的人,无论什么时候出门,去到哪片水域,都不会空手而归,他们腰上的竹篓总会装得满满的,竹篓里要么是鱼虾,要么是鳖,要么是泥鳅黄鳝,要么是螃蟹,当然,也可能是青蛙。

  二

  小说中的黑头,一出场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蚩尤。因为作家描写黑头,说“黑头力气非人间所有,长得像是山里的野物。他去任何一家,都要低着头才能进屋,而且主人总担心他会把两边的门框挤破。”说他脚大,穿的草鞋“活脱就是两只小船。”加之作家在小说中所写的“巫地”,正是梅山地区,梅山区域范围以古湘乡、安化、新化为中心,涵盖湘中到湘西南的大片地方。在黄帝时期,梅山地区正是由蚩尤率领的蛮荒部落居住之地,今日的梅山文化,说白了,就是源于蚩尤文化。

  再看黑头的食量,给人干活,吃饭要连吃五碗,碗是海碗,饭要压紧,每碗约有五两。锅已经见底了,而黑头似乎还并没有吃饱。这让我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小说《薛仁贵征东》中的薛仁贵来,那是一顿饭能吃一斗米一斗面的主。

  但是看着看着,黑头的形象,最终让我想起了村中的一位“大力神”来。

  那还是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很是敦实,是那种典型的五短身材。他平常嗜酒如命,每日早中晚三餐都要喝上几大碗米酒,一天到晚醉醺醺的,就连鼻子,也成了酒槽鼻子,山根凹下去,鼻翼却开阔,准头常年发红。可村里人都不敢小瞧了他,因为他有一身天生的神力,挑上两三百斤的担子,能在山磡田埂间疾步如飞,更有一项绝活,胯下两腿间可以夹住一把百十来斤的青龙偃月大刀,走上百十来步。

  梅山地区,自古尚武,虽不说人人练武,但是每个村子里,总有那么几个“教头”和“把师”。他们练的多是梅山地区独有的“钻地拳”。钻地拳以拳法为主,和咏春拳一样,讲究寸劲。下盘功夫主要是桩要站得稳,在一两米见方的地方,躲闪腾挪,有“拳打卧牛之地”的说法。

  当读到小说中的陈瑞生和阮君武时,又让我联想起村里的那些练家子的“把师”们来。那个练了一身武功的陈瑞生,能在竖立的墙体上跑步,一个人倒背着一幅装满了萝卜的棺材在黑夜里行走几十里,当警察围住他的时候,他能把棺材当一块石头一样掷出院墙外。他的师傅阮君武,更是了得,能轻而易举的废了陈瑞生的武功,每天练的功夫,是用食指和中指并拢,劈开鹅卵石。

  我的村子里,就有一位老“把师”,仙风道骨的,到了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健步如飞,听说他最终活了九十多岁。还有一位“女把师”,招的是上婿郎,上婿郎高高大大,“女把师”却身材娇小,为了镇住丈夫,“女把师”在新婚晚上给丈夫倒洗脚水,用的是一个硕大的木澡盆,澡盆里盛满水,她用一只手抓住盆沿端了过去的。这个下马威杀过来,惊得“上婿郎”从此不敢在婆娘面前说半个不字。八十年代,女把师已经六七十岁了,还能平地一跃,到屋顶上揭下几片瓦来。

  我读这本小说,小说中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人,都是那么熟悉,好像从小就听过这样的故事,也仿佛讲的就是我村人邻里的故事;每一个人物,好像都能从我过去熟悉的面孔中间,找到一个人来与之对应。

  看到掮棚放鸭的霍铜发的时候,就让人想起中秋夜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偷偷潜伏到外地赶鸭人的鸭棚口,去偷人家的鸭蛋。

  小说中捕鱼的霍顺发,也会让人想起村里一户人家来,他们家父子五人,个个都是捕鱼捉鳖的好手,好像这些鱼鳖,就是为他们家而生的。

  至于鲁班术,我小时候见到的砌匠师傅,木匠师傅,石匠师傅,大都是会一些的,因为他们的祖师爷,就是鲁班。

  那些行梅山教的师公,也是每个村子里都有那么两三个,他们有的或者已经作古,但是有的还健在,作古了的,也有他们的子孙或者徒弟在当地继续做师公。村子里老了人,都免不了要请他们去做法事。

  放蛊的,我倒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对他们的认知,甚至最早还是从金庸的武侠小说中得知的。虽然后来年长些,也听说过一些他们的故事,但是毕竟陌生,因为那是苗人擅长的。不过,类似和放蛊一样神奇的其他法术,如“神打”、“点打”一类的,倒是时有耳闻。至于像金庸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中湘西铁掌帮的裘千仞所练的那种铁砂掌,则是亲眼见人练过的。

  其他如水师的接骨术、走胎收魂、婴儿夜哭收家,化骨水、止血符、止嗝一类的,那就见怪不怪了。

  三

  在《巫地传说》中,最凄美的人物,要数秀姨了。作家显然是把秀姨当成仙女来写的,所以这个章节命名《成仙》。

  别人谈笑风生的时候,秀姨“低头不语,显得有些忧郁”,唯独见到五六岁的“我”会展眉一笑。她的忧郁,是因为家庭成份造成的,也可能是作家的审美观使然,故意要把她的美塑造成一种林黛玉式的忧郁美病态美,当然最主要的是要和她的命运同构,因为她是仙女嘛,估计是从天上贬谪到人间的仙女,或者是偷偷下凡的仙女,但是她最终都逃脱不了“成仙”的命运。

  “我”是黏上了这个仙女的,因为她身上有淡淡的香,脸蛋白里透红,“水色比比熟透了的大桃子还要好;胸脯绵软又有弹性,靠着很舒服。”

  既然是仙女,自然不是凡人能爱的,无论是真心倾慕她的,还是仅仅因为垂涎她的美色,意图霸占她肉体的,都是入不得她眼的。不论是为了她丧命的知青郭洪也好,谭振武也好,还是试图吃她豆腐的队长霍铁根也好,意欲强占她的公社书记何胖子也好,在她眼里,恐怕都是浊物。

  她眼里容不得这些浊物,这些浊物们,得不到她,自然也容不得她,想尽办法来整她,批斗她,羞辱她,孤立她,最终毁灭她。

  秀姨在“成仙”之前,“她已经不愿意跟人打交道,所以宁肯和树木说话,对石头微笑,与天上的云和林中的动物为伴侣。她脸上的神气也日见飘逸,眼睛愈加晶莹明亮,光彩摄人。别人跟她对视,不出三秒,就会因自惭形秽而低下头。”

  秀姨的“成仙”也是与众不同的,她是嫁给山上的“洞神”。上山那天,全队人出动,用藤椅当轿子抬她上去的。秀姨坐在上面,穿了好看的衣服,头上罩了红绸布。

  在洞口,送她的人还放了鞭炮,在用绳子把秀姨放下洞去的时候,“一阵山风吹过,秀姨的红绸巾飘了起来,在半空中悠悠荡荡。”

  秀姨的美,持续到了她在人间的最后一刻。

  当我扯破喉咙喊秀姨的时候,秀姨缓缓回头看了我一眼,“目光穿过众多面孔,在我脸上拂拭了一下。她对我微微一笑,只是不再亲切,显得清冷而遥远。”

  四

  小说中的人物,尽管都有超人的本领,但是人物的命运大都有一种悲剧性。同样是悲剧性的命运,而作家写来的,却又是各不相同的。

  黑头的悲,是那种哀其不幸的悲;而陈瑞生的悲,则是那种怒其不争的悲;铜发爹、铜顺爹、铜耀爹的悲,则是那种英雄式的悲壮,是那种沧海一声笑的悲鸣,是那种荆轲刺秦王式的义无反顾.

  而霍铁生、陈文月夫妻和他们的儿子霍强国的悲,则是撼天动地的,是那种天地为之变色,鬼神为之哭泣的人间悲剧,是那种被蹂躏的悲,是含冤的悲,是充满怨气的悲,他们的悲,即是遭人蹂躏而造成的,也是时代对他们的强奸和毁灭。

  如果说秀姑成仙的悲,是凄美的,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是看破人间,对人间“无情”而离去,那么那个痴情于铜耀爹的财主家的刘小姐,则是为情而亡,是“有情”的悲,是杜鹃啼血的悲怨,带有诗意的缠绵。虽然作家对她的着墨不多,但那是感天动地的悲,她生前没能和铜耀爹成为比翼鸟,死后也要和铜耀爹结成阴婚,在地下成为连理枝。

  五

  国内的七零后男性作家,我很看好张忌和马笑泉,虽然他们的创作风格不尽相同,但是他们都是充满悲悯情怀的作家,擅于发现人性中的神性。如果说张忌小说《出家》中的方泉还只是获得了一种神性的指引的话,那么马笑泉笔下的这些“传说”,无疑是半人半神的了,或者半人半巫的了。

  然而,哪怕是这样一些半人半神,半人半巫的人物,也都逃脱不了悲剧性的命运。他们中除了苗女和丈夫下了广东以外,其他人大都死了,阮君武虽然没有死,也终归是凡心寂灭,离家皈依了佛祖。他们的离去和死亡,不仅仅是小说的结束,传说的终止,实际上也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种文化的终结,一种民族图腾的消亡。

  这是基于“物”的文明的进步与占领,是基于“人”的文化的退却和消亡,是物质文明、城市文明、科技文明对千年农耕文化的颠覆。

  马笑泉的笔触是聊天式的,看似轻松,实际一点也掩藏不了文字中流露的悲悯,他对他熟悉的却又逝去了的那一切,是带着深切怀念的。他虽然没有对文明进行大肆批判,但是他对“人定胜天”式的文明,也是持保留态度的,至少是怀疑的。

  正是这种悲悯和怀疑,他才给世人写就了这些已经或即将逝去的“传说”,让这些“传说”能得以继续传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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