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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鞭

来源:湖南日报 易文中   时间 : 2020-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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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天空阴沉着脸,我得知一个不好的消息,傅老师因为肺气肿并发中风去世了。我一惊,心猛然下沉,悲从中来。

  傅老师是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那时,同事们叫他“傅老”,我们却叫他“老学究”。其实都和年龄有关。乍看起来,他有些老态龙钟,但其实只有五十几岁,还要几年才退休呢。

  记得那天,我瞥见隔壁一位仁兄的课桌上正摆了本我心仪已久的《七侠五义》,便把书拿在手里,心急火燎地浏览一遍,正准备仔细“审阅”时,“老学究”已经站到面前。老花镜后面闪射出严厉的光芒,一杆教鞭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桌面上扑来,一切都在瞬间凝固了。我知道完了,等我大汗淋漓如梦初醒时,书已像万千白蝴蝶上下翻飞追逐着到楼下嬉戏去了。

  我不知道那一天是怎么捱过去的。放学了,偏偏又轮到我扫地。真是祸不单行,看看墙上的日历,13号,难怪!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小节木棍,秃秃地放着光,像打了蜡。费了一番心神,终于悟出来是那杆教鞭打断掉下来的。想不到这个糟老头还有这等功力,我很怀疑他早上的三两米是否全用在了这上面。这杆教鞭一定敲过不少脑袋哩,也一定敲过不少桌子哩。可是现在它却敲断了,难道它也像那个糟老头一样风烛残年了么?没容我多想,“老学究”又像幽灵一样出现了,把我叫到走廊上臭骂了一顿。我不出声,任凭他骂。他骂得越起劲,我心里越高兴,肚子里嘀咕着,气死你也好。

  可是他没有被我气死,第二天又来上课了。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忘了拿教鞭。估计是想继续杀杀我的锐气,他要我去拿,大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味道。我只好嘟囔着往他家跑去。跑到他家里一看,我算出了口恶气:卧房兼厨房兼饭厅兼办公室的他家里,蜂窝煤霸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一张木床当仁不让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剩下的空间刚好可以练习向后转;一袋米大约刚买回来,放在蜂窝煤上,黑白分明,对比度不错;煤炉上的饭锅是没有盖上的,一只公鸡正雄踞其上表演杂技;煤炉边摆了一张小方桌,那上面开着一个杂货铺,油盐酱醋、坛坛罐罐、教材作业爬了一桌子。来不及细想,我拿起教鞭就往外跑——他老夫子是没有教鞭不上课的,不知为什么,却猛然觉得这教鞭好沉、好沉。

  临近中考前的一个晚上,他突然对我亲热起来,把我叫到他家里,又是倒茶又是嘘寒问暖。我警惕着,不冷不热端坐在那张床上,瞅着他在箱子里摸索,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摸了半天,原来竟是那杆教鞭。该死的教鞭!他把它摆在桌子上,便开始絮絮叨叨地说那天太粗暴太野蛮太对不起我,说他本来知道我脸皮薄,之所以那样待我完全是情不得已……他又喋喋不休地说了些什么我再也听不进去,只是端详着那杆教鞭。教鞭在煤油灯下发着蓝幽幽的光,一个端头已经秃得不能再秃,另一端的断口仍然呲牙咧嘴,白生生的像一截骨头。听说,这杆教鞭从他师范毕业就伴随着他,至今有三十多年了。这么多年,岁月的利斧虽然磨平了它的棱角,却没有摧折它的意志,像它的主人一样,仍然笔直,仍然硬朗,仍然倔强。

  “我也要走了。把你们送走之后,我就退休。这杆教鞭再留着也没用,还是把它送给你吧,或许你用得着。”

  “我用得着吗?”我拷问着自己的灵魂。虽然报考师范是跳出农门的捷径,但我内心是抗拒的,我不愿意像老先生一样一辈子困在这个狭小的天地里,眼睁睁看着自己韶华逝去、老无所依。

  “你会的,一定会的!”他梦呓一般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说给我听,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只能选择沉默。

  后来,我到底没有报考师范院校,而是成了一名警察。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多次到我父亲处打探消息真假。但在后来给我的一封信中,他却又释怀了:“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以你的才气和资质,是不应该被埋没在默默无闻的粉笔生涯中的,而应该有更高远的追求。悟到这一层,我也就没什么可以遗憾的了。我真希望你能忘掉那不愉快的一幕,原谅我这个黄土已经埋到颈根的糟老头。”

  但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当初为什么那么固执地让我报考师范?

  人生蹉跎,岁月风雨,那张老脸已然慢慢模糊,而那杆无头无尾的教鞭却在我的记忆中深刻,伴随着我默默的人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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