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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的兰花豆(选摘)

来源:湖南日报 唐池子   时间 : 2020-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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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那年秋天,妈妈送我去金谷湾的童家大院。

  我五岁那年生了怪病,夏天时花湾天上流火,我的头上长癞疾,冒出两个脓肿的大包,痛痒难忍。奶奶责备妈妈没照顾好我,一怒之下把我抱回家,每天烧银雪河的河水,不厌其烦地给我清洗,再涂上她调制的各种草药、油液,等过半个时辰,又一丝不苟地清洗干净,接着再涂。经过数月精心护理,入冬时我的癞疾居然奇迹般痊愈,但一头长发没能保住,被剃得精光,成了一个光脑壳。奶奶安慰我,很快新头发会像青草在春天发芽。

  第二年春天,我的头发果真长出来,不过稀稀拉拉、颜色黄涩,和之前的情形完全不同。我的体格又瘦又小,精神也没转好,目光无神,奶奶使出浑身解数悉心照顾,仍不见好。爸妈对着我暗暗垂泪,我上学的事刚开了个头,全耽搁了。那时要家里拿出一大笔钱送我去城里的医院治透毛病,是绝不可能的。靠父母俩双手养活三个孩子,家里还欠着一堆旧债。

  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外公托人捎话来,要妈妈送我去童家大院养一段时间。奶奶点头同意,说乡下有外戚祖屋庇佑后人的说法。于是,六岁那个秋天,也就是1982年的秋天,忙好秋收后,妈妈送我去童家大院。

  2

  我们先在罗汉庄搭老渡公的桐油渡船。老渡公的脸皮像他的桐油渡船一样黧黑,干瘦的身体像冬天的秃枝,两条腿子上凸出精瘦的小土豆状的肌肉,他的夏布褂衫里透出一股子河腥的味道。他牢牢扁着嘴,像条鱼,一句话也没有,细细的脖子随着长篙伸长,很像一只老鸬鹚。他憨憨朝我们一笑,边伸着他的长脖子撑船,边腾出一根手指,指指蓝花印布帘子,那里有一个高高的蓝花白瓷壶。妈妈会意,马上走过去倒茶,蓝花小口碗,深酽酽的茶色。我接过抿一口,清淡的茉莉花香润进鼻腔肺腑,好喝得很。我又要了一口。老渡公眯着老鸬鹚的眼,仍憨憨地笑。

  船开始静静地逆水往上行驶。妈妈背转我,蜷着身子,在干什么秘事。我偷瞄一眼,看见她神情敬虔,一排黑毛刷般的睫毛微微颤动,双手端着那个蓝花茶碗,碗里倒映着天上的一朵白云。但是她的杜鹃色嘴巴在动,分明在对着一河莹莹绿水说着什么。我立即像听觉的刺猬,尖尖竖起了两只耳朵,听妈妈的喃喃低语:“银雪河的水龙王,小女子童德雪向您祈求,保佑童家大院家宅兴旺,保佑我家木丹健康平安,这孩子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孩子,我把她托付在您手里,求您照应,因为您是我们银雪河的真神!”妈妈一口气说完,把一碗茉莉花茶合掌倾倒进河里,又转身倒了一碗,让我喝一口。

  妈妈做完告祷,仿佛水龙王悄悄应了她的告祷,安了心抱起我,坐在船舷开始贪看沿岸景色。她边抿茉莉茶,边对着我的耳朵开始说悄悄话。忽然她停下来,任眼睛望着河堤,黏住了。

  原来那个大拐弯的河堤上满坡野花,金子一样。银雪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这个大弯上绿河堤围成的这片青山绿田,就是我们花湾。花湾最大那棵老梧桐树下,就是我家青瓦檐老宅子。

  3

  忽然闪进眼帘的那坡金花,让妈妈停了满耳朵的悄悄话,她自己倒像做起一个梦来,眼色迷离,似乎想起了往事。

  嘿!这回我的耳朵听到一阵熟悉的调子:“野菊花开满坡,开满坡,风吹河水闪金波,闪金波,我与小聪同上学,去年高考唱毕业歌,回乡劳动情意合,我生产来他补锅,他补锅……”

  妈妈的声音轻轻落在银雪河的河波上,果然银雪般清脆好听,我听得入了神。

  妈妈又哼了一遍,这才发现我在一旁瞪着她直瞧,她赶紧捂住嘴巴,笑嘻嘻对我说:“妈妈哼个戏呢。”

  “《补锅》噻!”有人抢答,回头一看,是那个一直不开口的老渡公,这会正咧着嘴巴笑。他的嗓子沙得像块磨砂石头,嘴巴里还缺了一个门牙,拉风箱般漏风。看我们都看他,他不好意思了,努着嘴:“银雪河哪个不晓得花鼓戏啰!”

  妈妈唱的正是花鼓戏《补锅》,我们大队部还放过这部电影,里面的女主角甜美伶俐,声音比灵雀子还好听,银雪河家喻户晓,妈妈最喜欢这部花鼓戏。

  妈妈像遇了知音,很是高兴,和老渡公说起话来:“是的啰,渡公叔叔您也来几句啰!”

  老渡公只是呵呵笑,半天才回道:“你唱得好,我爱跑调!”

  妈妈可不肯放弃,一直催他开口。老渡公实在奈不过,就说,“要得,我唱一句,你接啰。”

  老渡公手里的桨没停,挺了挺身体,又清了清嗓子,做足了准备,才昂起头扬起黧黑的脸挺起青筋鼓鼓的长脖子,把干瘦的身体涨成了一张满弓的样子,破嗓高唱一句:“跑马莫怕山……”那句真是高亢如云、地动山摇,让河水的大波纹圈都震了震。

  妈妈吐了下舌头,冒着嗓子尖破的危险接了下去:“行船莫怕滩……”

  接完这句,妈妈捂住喉咙,笑得直喘气,“渡公叔叔,您老人家定的调调,比黑麋峰还高咧!”

  老渡公嘎嘎直笑,他的笑声像银雪河里的一种老水鸟,叼到大鱼后喜欢对着河水嘎嘎大笑一通,声响很是得意。他伸着干瘦长脖子嘎嘎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只老鸬鹚。痛痛快快笑完了,老渡公又复了原形,牢牢扁着嘴,沉默成一条鱼。他指指变得弯曲的河道,意思是他得专心摇桨把舵,你们自便,不再搭话。

  妈妈也不再拿话问他,一只手开始在她的花布兜里掏,掏出来,原来是包油纸包的兰花豆,是那时候的美食,油多味香。油纸上油汪汪的油印子已经印出来。妈妈朝我吐吐舌头,把油纸包打开铺在船舷上,开始边剥兰花豆边跟我说悄悄话。

  “到童家大院要听外公外婆的话,要乖巧懂事,要好好吃饭,别老惦着玩儿,把功课忘光了……”我认真听着,顺着闪过河堤上的金花看梳着两根油亮长辫子的妈妈和她那排黑刷子一样的眼睫毛。油亮亮的,毛茸茸的,阳光在嘎吱嘎吱的船桨声里跳跃不定,船上的妈妈看上去比平时更美。我惊讶地瞪大眼睛,又望见阳光里妈妈的半个耳朵透亮亮的,像在脸庞旁边点了个金子的半月亮,那景象让我惊诧。

  4

  妈妈是外公外婆的满妹子,18岁时听说被爸爸来了个“唐伯虎点秋香”,把她点到了花湾,当了我们的妈妈。爸爸爱吹竹笛,妈妈爱哼花鼓戏,花鼓戏是我们那里的土戏,劳累一天后,爸妈最大的快乐就是晚上吹个曲唱个戏,我们一家子整天生活在他们的花鼓笛声里。

  小孩子总觉得大人的世界神秘莫测,踮起脚尖看,竖起耳朵听,还是看不懂听不懂,模模糊糊感觉大人的生活才是戏。花湾人人个个都说爸爸娶妈妈,这场戏就叫“唐伯虎点秋香”,当我们的面笑嘻嘻地讲,还对我们挤眼睛挑眉毛,却从没有人真正给我们解释过,究竟什么是“唐伯虎点秋香”。难道爸爸是唐伯虎,妈妈是秋香?可是爸爸明明叫唐湘浩,妈妈叫童德雪,两回事呀!有一次姐姐捅了这层糊窗纸,大胆求问,但有意思的是,爸妈却扭捏起来,红脸不答,硬是把这层纸又给糊上了。大人越不说,就越显得疑云团团,越让人想入非非。“唐伯虎点秋香”,到底是出什么戏?看爸妈脸都红了,这出戏肯定带劲。可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我们似乎一出生就在猜这个谜。要知道小孩子有多喜欢挑战自己的好奇心呀。

  出发前天晚上,睡在我身边的姐姐用揪耳朵的老办法把我揪醒,“唐木丹给我听好,给我调查清楚,到底什么叫唐伯虎点秋香,不搞清楚就莫回来哒。”

  妈妈全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专程护送的是一个调查他们的小间谍。在我们的眼里,妈妈呀,她仍然像个小女孩,经常被我们搞得摸脑壳,分不清东南西北。

  5

  可是很快,河堤就吸去我的眼神。那是两匹全身雪白的骏马,正在河堤上悠闲地放牧吃草。那时我还没见过马,只见过黄牛黑牛,以为那是白牛,于是摇妈妈的手:“白牛!”妈妈噗嗤一笑,“宝妹子,那是白马!”(我犯傻的时候,妈妈就叫我“宝妹子”。)话音刚落,一粒香酥的兰花豆立即塞进了我的嘴巴里,算是奖励我又开了回腔。那时,我多半像个哑巴不响,只要吱半声,马上就能得到特别奖励,这算是生病后的特殊待遇了。我边咀嚼那浓浓的香酥味,一双眼睛一边钉牢白马新鲜而俊逸的形象,不知为什么,自此只要我想起马,嘴巴里就会自动回甘,一股水上兰花豆的香酥味道立即充满我的味蕾。

  白马过后,接着河堤上又出现了一堆黑山羊,每只都像在寻找叫唤自己的妈妈,那咩咩咩让人爱怜的呼唤声,在银雪河水里似乎也荡起了丝丝波纹。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黑山羊,多得数也数不清,像绿地上滚动的黑色的花朵,那景象让我惊讶得嘴巴无法合上。妈妈看我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哈哈直笑,又连续不停地往我嘴巴里塞香酥酥的兰花豆,笑骂我真是她的“宝妹子”。

  桐油渡船静静向上逆驶,推开一轮一轮透明的同心水纹,像一张不停编织的水晶网。有时水晶网里会出现银鱼黑鱼的脊背,还有白虾的长触须。河两边都是方块的稻田菜园,还有玉米甘蔗林相间,青烟黛山不时隐现,像一轴连着一轴竖起来打开的长条幅的画卷。

  只要妈妈不说话,船上就剩下嘎吱嘎吱的摇桨声和逆水而行的轻微摩擦声,还有偶尔大鱼的跳水声。银雪河静得像一条锁住了声响的银带子。

  我舔着嘴巴咀嚼那包兰花豆,忘了一路上还遇见什么,只记得一河银雪闪耀的河水,一艘黧黑的桐油渡船,那白马黑羊,绿堤金花,隐约黛山,和香酥酥的兰花豆的味道。

  似乎才坐了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就到了桂圆铺的渡口。我简直舍不得下船。老渡公咧着缺了一个牙的扁嘴,笑呵呵朝我们扬手,我的搭帮布鞋踏在了桂圆铺渡口的青麻石板上。

  妈妈带着我攀上渡口的石阶,就望见了前来迎接我们的外公。在桂圆铺渡口的中药铺子前,我像第一次看见外公,牢牢盯着他的脸,眼珠子都不转了,又变成了妈妈的宝妹子。

  (摘自唐池子长篇小说《漫川银雪》,获第三届“青铜葵花儿童文学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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