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理想的居家是傍着沱江河。

　　太爱这条缓缓的小河了。

　　白天上班，跨上桥头起，就瞟着小河，看一河碧色轻轻滑过县城，滑到青山豁口，这时也正好走到大桥另一头，于是收回贪恋的视线。

　　黄昏，这条河就是我的了。一个人，换了禅服，解散长发，欣喜地来到河岸，快活惬意如鱼回到水里。

　　虹桥到北门码头一线的吊脚楼河岸都是游客的。唯上游的风雨桥这一段河岸还有些郊野气质。连绵的人家到尽头了，夕阳浩荡里，听桥头那蓬野生水竹当风吟歌，看桥下那片柳林吐芽吹丝。向上或向下走几步，去听青冈树唱歌，那是一种珠子落玉盘的声音，密密的，脆脆的响，盈满树冠的每个缝隙。那当然是一种虫子鸣叫。也可以为河面停留，看鱼吻破水面的宁静，看行走了一个夏天的水草森林一样呼啸……

　　我的黄昏，应该是神的黄昏了。一切枷锁这时哗哗脱落，身子可迎风飞舞。我怀疑世间争吵正是缺少这样一个黄昏。

　　这份闲逸，当然归功在沱江河边居家。

　　房子离沱江河40余米，下了楼，穿过209国道和富源小区，就到河边了。房型并不理想。富源小区的房子早卖完了，只好在旁边屈就。我怀疑我的前生是一条鱼，问过许多人，没有谁像我这样离不开这条河的。买房子时，既没去看其他楼盘，也没选户型，选的，仅仅是挨近沱江河。这在县城原住民眼里，是可笑的。他们拥有这条河几代了，似乎并不像我这般宝贝它。

　　随着旅游的热度上蹭，小城容不下任何闲逸处了。左邻的宾馆加了层，右邻的住户打了钢棚，加上对门人家，三面堵。太阳和月光只能探进一个眼神了。只有后院，还是一块空地，可以透口气。这空地，先是一丘田，后来是砖厂，再后来，是一块长满杂草的荒地。现在，主人把它整成停车场，旅游旺季，半夜还听见“倒——倒——”的指挥声。

　　这个四五百平方米的开阔地，放逐着我这只笼中鸟对自然的种种向往。立于书房窗前，掠过空地和后面一片人家，视线可抵达后山。看山上树叶青了黄，落了生，看山上的坟在过年和清明时纸花飘拂，被人间惦记。也看电线杆上的麻雀叽喳跳舞。

　　但这块空地岌岌可危。说不准哪天就长出一栋楼房，我就完全沦陷了。

　　而河边，游客哗哗涌来，夏季的黄昏，也不能散步了。

　　决心重新买房。当然是靠河买。

　　凤凰城只有一条沱江河，但凤凰已经是天下凤凰，沱江河边的民宅全部都已作了装修精良的客栈。偶尔有卖的，价钱不是我等人能想的。商品房在古城外围如雨后春笋般长。那些拿了十几二十几万一年房租的原住民，四散地把家安在新开发区。县城由此不断被撑大。但那些房子，我是看都不会去看一眼的。

　　只是，这种情形下，要在河边买房也是做梦。

　　河边郊野的平地规划完后，河上游的两个山头保不住了。铲土机轰隆轰隆几个月，一片葱郁灰飞烟灭。一两年后，一片密得透不过气的灰色建筑把粗壮的脚搁在河边，彪悍而冷漠。沱江河的优雅就这样一点点丢失。我有点心痛那一抹碧色一去不复返。

　　但这样一来，倒可以继续做河边买房的梦了。

　　这座山被斩了头颅剥了衣服，因为太高大，得以保留下颈部以下的大半截身子。开发商何等精明呀，河边平地的一线房子全留做商业区，拟卖几万块钱一平方米。倒数第二排还算近河，但也是商住房，7千左右一平方米。只有山腰以上的才是商品房。这些住房被挡住了，大多看不见河。少数高层伸着脑袋勉强可以见河的影子。但我不想做一只高空鹰。我没有翅膀。

　　开发商最大化榨取房子的价值。公摊总是大，而光线和视线则小心分配，于是露台照样没有，阳台五六个平方米，加装修七八十万，做房奴大半生，住的还是个“鸟笼子”。

　　我愤慨地放弃了这个小区。但，一年过后回头，成千套房子卖光了。

　　接着，上游毗邻的山头也开发了。这是最后一个挨着河的楼盘。一期是小高层，砖混结构，9层楼。这个开发商对准的是我们这一层消费者，3300元/平方米起价。因山头没有铲平，坡势巍巍，吓走了许多老人，他们的膝盖不能爬坡了。我却喜欢这依山傍水的地方，无数次的跑销售部。照样，河边房子是预备做酒店的。山崖上，面河开发的几栋别墅，先是没出价，等下回再去，说卖完了。问售楼小姐，300万左右，算便宜的。我有些怅然。可其实哪轮得上我怅然?

　　只好不断往山上退。在山的颈部那一栋，我终于买了一套三居室。

　　让我出手的有两个元素。一是前栋的9楼因坡势落下一层，成了我八楼层的露台。只要过了电梯，头顶的天就是我的了。其二，站在阳台上，往左能鸟瞰沱江河，河边的田野以及两岸青山。虽然沱江河已经小了许多，像可观而不可触摸的一幅画。

　　买的是期房。一年后房子到手，才见入户的路也被开发商挤压成一段陡峭石级，入户门小得像个鸟笼门，再好的脾气也被挑战了。

　　但我可以窃喜有一块千户难寻的露台了。以后，我可以晒着太阳看书，可以拿着饭碗赏夕阳，可以栽种花草和蔬菜，可以沐浴月光和微风，冬天或许也可以拥有一片雪地——那时，我就从“鸟笼子”出来，重新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