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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亚:执简记——读张岱笺

来源:湖南散文   时间 : 2019-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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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奴火攻

  小寒已过,南方的湿冷也有些微侵骨了,只仍旧未雪,园子里的梅花含苞月余总不见开。大约无雪开得亦没有生趣,便懒了。

  天冷且懒,又延绵落了两三个月雨,连出门的兴致也没了,最好是拥被读张岱。我倒想抱炉来着,如今鸽子笼里住着,灰烬余星也不见,总不能有儿时姊妹几个炉灶旁簇拥的暖。火光由灶膛里映入眼底,便循着这“入口”奔突进了血脉一般,由脚底到头发丝都畅快地要呻吟。一壁灶火烘着,一壁听祖父讲故事,饿了便扒拉出先前埋在灶灰里的红薯,拍了灰剥了皮,吸嗦着吃下肚,肠胃都被烫得熨帖了。暖和便昏昏欲睡,祖父就讲故事,听得双目圆瞪舍不得睡。成年后,儿时炉灶旁的故事往往在书里遇见。

  今日读的是《夜航船》,书里便遇见许多炉灶旁的故事。如曾参杀人、庄子鼓盆而歌、吐谷浑阿柴折箭训子种种,都是祖父留的念想。

  这些典故也曾在其他书里读到,却不曾如此密集地真如灶旁听故事般一则一则缓缓道来。儿时不甚了了的因由,此刻方来反刍,竟都豁然开朗。如张子《四书遇》序言里言“间有不能强解者,无意无义,贮之胸中,或一年,或二年,或读他书……触目惊心,忽于此书有悟,取而出之。”这真真是他日邂逅相遇,而成莫逆!

  那时总不懂庄子为何妻子过世反箕踞鼓盆而歌,又听过祖父讲《劈棺惊梦》,便认定这位先贤道貌岸然。如今再遇竟在这桩事上将庄子引为知己,生死尚能通达,还有何事不悠然?

  又有一则“火攻伯仲”,儿时如何也无法明白,兄弟姊妹间怎会相互嫉恨?原文录下,:

  周顗弟嵩,因醉詈其兄,曰:兄才不及弟,横得重名! 然蜡烛投之。颜色无忤,徐曰:阿奴火攻,诚出下策。

  若我记忆无误,故事该原出于《世说新语周顗传》。这周顗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典故里的伯仁,两晋名士,丰神俊秀又性情宽厚。如此男子,我简直爱煞,但恐怕与他就近的同性就没有这样怜爱了。因为与他相比,如何都会显得自己式微,便有了他亲兄弟周嵩的火攻下策。周嵩小字阿奴,借酒醉将素来深埋的嫉恨爆发出来,以至于点燃蜡烛扔向伯仁。伯仁只微微一笑,缓缓道一句:“阿奴火攻,诚出下策。”其宽厚可见一斑。

  写到此处不免思量,须与宗子商榷一二。嫉恨是源于他人太优秀还是自身少信心,抑或心性太窄?恐怕后二者居多罢,因嫉妒而变得让人瞠目结舌的人与事层出不穷。且嫉妒往往源于切近,远了倒成了怜惜、向往乃至崇敬。比如阿奴之于伯仁,比如王熙凤之于尤二姐。阿奴断不会妒王导、谢安们,倒慕他们的清峻风流,烟云水气。仍旧是距离因素。

  电影《东邪西毒》里西毒欧阳锋有一句极经典的话:“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么叫嫉妒。”嫉妒果然不是好东西,让亲者生罅隙,疏者起怨念,有了怨念离狠毒也不远了。

  记得《幽梦影》里张心斋有言,“才子遇才子,每有怜才之心;美人遇美人,必无惜美之意。我愿来世托生为绝代佳人,一反其局而后快。”我想了半天,似乎常见文人相轻,谩骂腹诽使绊子,这一派诗人与那一派作家争得牙龈出血。莫非还算不得才子?我自个儿见美人总起怜爱之意,恨不得一天三见,与她品茶饮酒扯闲天聊男人。是自己不美,想掠人之美?来世也让我托生为绝代佳人吧!遇个美人妒一妒。

  陡然生起一念,在我看来宗子才学实在比心斋高妙,若他二人比肩,心斋会使“火攻”之策不?

  呵呵,一笑。

  且待小僧伸伸脚

  夜来闲翻《快园道古》和《夜航船》,读到两则与僧人相关小故事,一个人在屋里几乎笑翻了,隔一阵想想继续再笑,夜气里都有窃喜。若身边有人,我定会置备一两样小菜,拉了他烫一盅小酒,嚼着秋菘冬笋就着这故事浮一大白。酒得是贵乡的老黄酒,取最鲜嫩的菘心笋簟,这个人也得清雅,否则便对不起陶庵的好文字。

  原文附上:

  邱琼山过一寺,见四壁俱画西厢,曰:空门安得有此?僧曰:老僧从此悟禅。问:从何处悟?僧曰:老僧悟处在“临去秋波那一转”。

  ——“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读毕,我竟连声诵出一串。哈哈,不风流处也风流啊!这僧人日日守着四壁西厢,只怕是一样撩拨得心猿意马,一旦见了崔莺莺黄莺莺杨莺莺,也魂灵儿飞上半天,叫一声“我死也!”

  此其一。再又: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小僧倒是高人,比老僧高,有见识,知敬畏,懂进退,不卑不亢。士子高谈他拳足而寝,士子语有破绽他设疑试探,士子是蠢货,他自然伸脚了。关于澹台灭明、尧舜这类笑话,我近来正好也遇见两桩。

  青岛出差逛康有为先生故居时,一妇人指着墙上先生肖像画,向旁边人高声指点:“看,这就是康有为,是个日本人画的,你看不是写了‘端木蕻良题’吗?”幸而端木先生早已到了地底下,否则知道自己竟入了“日本国籍”,岂不拍案而起?

  又有某次与某军分区前司令共进午餐,大约见在座多文人,他身边一人侃侃而谈:“学画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唐伯虎不就是老了以后学,八十多岁才成名。”他全不知道唐寅本是少年得志,在人世间不过活了五十来岁。

  我不是小僧,亦懒得伸脚,也就当作茶余饭后谈资一笑罢了。更不得如陶庵,能写就清越字,更兼谦和性情,道一句“勿使僧人伸脚”。

  陶庵是妙人,年少时,中年后,乃至如今都得算天底下第一等。若确乎有人伸脚,必不是那小僧,是所谓正人君子之流,或前文里老僧之属。

  抑或老僧也是性情之人,心上念着俗世之爱便张挂满壁西厢,不比所谓君子一脸的道貌岸然。我只不满意老僧好色便好色,偏说“从此悟禅”,显见的口不对心,慧黠至了油滑。我这般武断,怕会被诘责以小女子之心度高僧之腹。不是还有高僧背女子过河,过了便放下吗?那确是高僧,目遇色而不见色,“放下”其实在背之前。而日日对西厢的老僧,怕是从来不曾放下,如何悟禅?

  我想说的是,不敢作士子高谈状,亦不愿如老僧狡黠虚伪,更做不来伸脚小僧。“但勿使僧人伸脚则可已矣”,此心倒与陶庵等同。

  不如读书。月黑风高或雪夜皎然或正午晴窗,嚼鲜味酌甘醴,读值得读的书,《快园道古》《夜航船》都值得。自然,再有一如陶庵般的有趣好玩的男子就圆满了。君不见当今许多文艺女青年女中年都哭着喊着想回到明清,只嫁张岱。

  不嫁张岱

  昨夜下了一阵雪,只菲薄地撒些盐粒子般,还撒得极小气,未到午间已消融无迹。我知道江南的雪落得纷纷扬扬,譬如贵乡绍兴,运河边的老桥老屋子都敷了一层雪白,傍晚灯映着,慈悲而多情。

  今日腊月十四,有月,只不知会否如当年宗子在龙山,见“明月薄之,雪皆呆白”。以我想来,宗子更恋西湖雪,天地清空,最宜他的孤独。大约与兄同登龙山的马小卿、潘小妃们要呵责了,竟敢妄议张宗子?甚至,不单单她们,恐怕当今许多文艺女青年、女中年、女老年都会一并跳起来诘难我。并非我此话真有罪过,是她们都做一个共同的梦——若生在明清,只嫁张岱。

  我只想着,亏得这梦无法达成,否则一窝蜂蝶涌上来,宗子岂不要遁地而去?

  “要嫁张岱”的这些并非俗女子,有著名作家,更有兼着作家名头的著名民国最后名媛,才情家世与宗子匹配,也可娶得了。只是现代著名女性多有所谓女权意识,这怕于宗子无益。

  宗子自言少纨绔,爱繁华,游园、听曲、看雪、待月、说梦,凡所不好凡所不精,最是天底下第一等好玩可爱之人。癖好太驳杂大约会令人畏而远之,殊不知千百年来我们见的多是端着面孔言语无味的男人,好玩的倒不够用了。宗子也曾说,人无癖不可交也,以其无深情也。这便是当世才情女子都欲嫁宗子的第一因由吧?可她们都只见得热闹,忽略了宗子的孤独。他仿佛深陷繁华,其实即便观灯、听书、打猎这等俗事,终了也寂寞至快刀利斧斫过一般,寒光犹在。人都说宗子文章句子快,却甚少见到兄行文里一声断喝背后的孤独。张宗子的繁华热闹是扬州二十四桥的风月,有纱灯百盏,就有烛火余烬。恁谁也无从真正走近宗子!

  此话一出或又将招来无数腹诽明诽,“莫非只许你嫁?”呵呵,我若生在明清,断不嫁宗子。我偶尔反省,认定自己是第一乏味之人,终我之力,即便跌跌撞撞也无法跟得上宗子一二步,怕会跌至鼻青脸肿,难返楚地见乡亲啊!那些名作家、名媛们自然不比我的乏味,但若能与宗子相携走红尘俗世看阳春白雪之人,怕也难拣出一个来。看得西湖七月半,不一定愿大雪前往湖心亭,可同闵老子一同喝茶,却不见得能与王月生一齐出游。张岱不是沈复,她们也做不来芸娘。

  我想说,张宗子并非温存的男子,至少不是沈复式的“宜室宜家”,拉了宗子做个蓝颜知己倒无不可。得享世间清福——

  清馋。吃河蟹、制乳酪,秋白梨、花下藕,枕头瓜、独山菱……世间方物都一一寻了来,日为口腹谋。

  清致。以茉莉窨日铸雪芽,茶色如透纸黎光;梦有琅嬛福地,可坐、可风、可月;学琴与人四张齐弹,如出一手;赏得了牡丹,听得来宁了,看得了烟火,玩得来合采牌,闻得了佛门言……

  清欢。出猎有顾眉、董白、李十们随侍,着戎衣御款段马,往来呼啸弄风;听戏亦有月生楚生,一个孤梅冷月,一个烟视媚行;……

  宗子看一切繁华皆是美好,设若嫁他,西湖七月半的月怕也会成为贫贱日子里粗粮饼,吃会噎着,不吃挨饿。《红楼梦》里宝二爷说,女子未嫁是宝珠,嫁了就成了颗死珠,光彩宝色都没了,再老就成了死鱼眼睛。宗子不也曾作此论吗?“二妾老如猿,仅可操井臼。呼米又呼柴,日作狮子吼。”哈,二位夫人未嫁时必也是仙一般模样吧?

  宗子终究不是俗人,嫁不得也。若论古人里,几人可嫁?沈三白,男子无大志倒更宜生活;钱谦益,宁负天下人不负柳河东;张敞,可走马章台,亦能闺房画眉;还有,苏子,王氏去后十年生死犹难忘。苏子的好玩不输宗子,乐观犹胜于宗子,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享得富贵,过穷日子亦是一把好手。我自爱宗子,但老苏才是几千年来最好的男子。

  与宗子做知己,同玩乐,嫁还是苏轼罢。

  鸡鸣枕上,夜气方回,不嫁张岱。阿弥陀佛!莫怪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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