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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田野

来源:《小溪流》杂志成长校园版2019年9期总第841期 周松万   时间 : 2019-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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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像个蛋黄,挂在山尖,两三片火烧云映照得天边彤彤的,仿佛一群张开翅膀的红色的大鸟。父亲荷锄从田间归来,脸红彤彤的,身后收割后的稻田也镀上了一层猩红。我帮父亲打好洗脸水,搬出一张条板凳。父亲坐下来,不说话,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追忆……

  20世纪70年代,父亲在本村做了6年的民办老师。当时月薪不到2元,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后来,父亲在清退民办老师的政策下失去了工作。奶奶忍不住叹气,说:“还盼着吃‘皇粮’呢,没想到你回家当了农民。”

  有一段时间,父亲难以接受现实,无精打采。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开导父亲:“回来就回来,只要身体好,肯干活儿,就不怕饿肚子!”

  父亲1951年出生,比母亲大一岁。1978年,他们两人走到一起,成为夫妻。自父母结婚后的第二年起,姐姐、我和妹妹先后出生,在为家里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增添了父母的经济负担。

  父亲有四兄弟,他排行老二,一大家子挤在一栋泥巴房里,夏天漏雨,冬天进风,相当简陋。分家的时候,父亲从家里分得3块薄地、2亩水田以及5斤大米。奶奶过意不去,坚持要分一头母猪给他,还准备再借些钱,给他置办家具。父亲不允,说爷爷去世得早,作为哥哥理应顾及还没成家的弟弟们。

  我出生那年(1980年),正值国家改革开放初期。为了有一间过得去的房子,父母省吃俭用,自己做土砖、找材料,几经周折才建了一间单层红砖青瓦房。对一个刚组建的家庭来说,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记忆中,父母从来就没有让姐姐、妹妹和我饿过肚子。在我看来,母亲的厨艺当属一流,蒸、煮、焖、炒、炖样样拿手,即便是小炒个白菜也让人胃口大开。那时候,为了节省粮食,我们家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次吃饭之前,家中成员无论大小,都要吃两三个蒸熟的红薯来填肚子。我们三个小孩儿都不喜欢吃红薯,所以父母几乎每餐都净吃红薯,把白米饭留给我们吃——即使如此,由于我们正在长身体,胃口出奇的好,家里的米还是不够吃。母亲每每见状,都会感叹:“什么时候才能吃饱饭呢?”

  有那么两三年,姐姐妹妹对父母心怀不满,原因很简单:她们穿不上花裙子。我们穿的粗布衣裤是母亲在深更半夜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东捡一块黑布西拆一块青布,一针一线缝补出来的。面对我的姐姐和妹妹发的一次次牢骚,父亲并不生气,而是摩挲着她们的小脑袋开玩笑说:“瞧瞧你们穿得多花呀,真是漂亮的‘花姑娘’!”而我当时最大的愿望是买一顶军帽和一把玩具枪,我多么希望跟村里有钱人家的孩子并肩“战斗”,当一名“战士”或者“将军”啊!父亲总说,等过几天就带我到镇上去买,可一天天过去,我的希望一次次变成了失望。有好多次,面对我们的“非分之想”,母亲举起瘦削的手掌要打我们,做做样子又收回去。我们不知道,在那些天寒地冻的夜晚,母亲那双穿针引线的手已经磨出厚茧,也不知道在她哈欠连天时被针尖刺了多少回。

  父亲为了改善家里的状况,就从最基本的农活儿学起。到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年暑假正是采收烤烟的季节,我牵着牛跟在父亲后头,他则背犁扛耙走在前头带路,去离家40里路的种烟大村——山背岭村,帮这里的烟农犁烟田。由于父亲做事卖力,犁田技术又好,这儿的烟农都抢着找父亲帮忙。我们在山背岭村一呆就是20多天,忙完可以挣两三千块钱。父亲的双脚长时间浸泡在施了肥的烟田里,气温高时,田里的水像烧开了一样,烟杆尖儿不时刺伤脚,等收工的时候,父亲的双脚又肿又烂,他连走路都走不了,看得让我掉眼泪。他却笑眯眯地说:“别担心,休息两天就没事了。”

  父亲勤劳朴实,说一不二。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96年7月上午的一天,那天太阳炙烤着大地,父亲当时正在烤烟田里赶牛犁田。没过多久天就变了,乌云张牙舞爪,翻滚着盖过头顶,一声闷雷穿过云层,在我们耳边炸响。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要被炸出一个窟窿,吓得“哇哇”大哭。我家那头老水牛也受到惊吓,昂首对天叫了两声之后竟在原地跳起来,似要挣脱牛轭,甩掉父亲手中的铁犁。决了堤似的天空,“哗啦啦”地下起瓢泼大雨。“吁——!”父亲揩了一把飞溅的雨水,伸手挠了挠牛耳,并靠近咕哝了几句。他的那双大手仿佛有一股神力,牛渐渐安静下来。接着,父亲走上田埂,将我领到不远处的一个岩洞里,嘱咐我不要乱跑,说等他犁完这块田就回家。我哭着不依,央求父亲马上带我回家。父亲脸一黑,剜了我一眼,很不高兴地说:“人家都说了下午要插秧,你不是不晓得,我们不能因为天打雷下雨就耽误人家的事情。”说完,他又下到田里去了。雷声轰隆,大雨如注,父亲双手扶犁的坚毅身影铭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通过勤学苦干,父亲成了干农活儿的好手。什么时候春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锄草,什么时候杀虫,父亲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他把土地当成艺术品来打磨,换来了丰稔的年景,赢得了众口称赞,不仅偿还了之前家里建房、治病和供我们读书欠下的两万多元债款,还让我们渐渐告别了缺衣少食的生活。

  长大成人之后,我时常听父亲说,我们三个相继出生那几年是他和母亲开启美好生活的起点。这番话不仅说出了父亲对幸福的向往,更表明了他对国家当时实施分田到户政策的感激。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惠农政策,给父亲提供了一个养家糊口、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和保障。

  2006年1月,国家全面取消农业税,并出台扶持农民种粮的相关政策。当时,由于本地矿产资源丰富,不少农民禁不住洗脚上岸、抛田弃地去采挖他们向往的“金矿”。这年,父亲53岁,他说:“矿再多,也总有挖完的一天,没有保障。”于是,他挑了一头毛色鲜亮的水牛,信心满满地把本村的5户人家行将抛荒的10多亩良田承揽下来。插秧、灌溉、施肥、锄草、杀虫……父亲天天起早贪黑,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久之后,时逢矿业秩序综合整治,县里采取“休克疗法”,全面关停采选企业,依法依规整合矿山资源。当初去矿山挖“金矿”的农民,不得不回到田间地头,重新锄草杀虫,种植作物。

  父亲今年68岁,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走起路来一瘸一拐,面颊变得瘦削,颧骨凸出,上面仿佛涂着一层黑釉。父亲老了,我劝他别那么辛劳,好好在家休息,他却说:“你们工资都不高,孩子还小,我把地里的庄稼伺候好,可以为家里增加一份收入,不给你们添负担!”

  可怜天下父母心。父亲还是像以前那么忙碌,那么有劲头,这位曾经站在三尺讲台上手握粉笔的“白面书生”,如今以犁耙、镰刀、锄头为笔,以汗水、泪水为墨,辛勤劳作,这样一年下来也有四五万元收入,着实为我们减轻了负担。

  又逢收割时节,我约上姐姐和妹妹,带着小孩儿从城里赶回农村,头戴草帽,卷起裤腿,做父母的帮手。收稻机的轰鸣声和我们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广袤的田野中、蓝蔚的天空下。稻浪翻滚,那一株株稻穗金黄饱满,沉甸甸地弯着腰,父亲的腰弯得更低,他弯腰的姿势像是一场深情的告别,一次虔诚的膜拜。

  国家惠农政策越来越好,农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我们家也早已不愁吃不愁穿,过上了小康生活。父亲的脸上每天都挂着开心的笑容,他常乐呵呵对我们说:“现在国家政策好,干农活儿不仅有田地补贴,还有农业技术指导,当农民的福气不浅呢!”

  时间像一个见证人,见证着父亲的衰老,也见证着时代的发展变迁以及我家在改革开放、精准扶贫中欣欣向荣的轨迹。在城市的高楼,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我一次次梦见父亲在希望的田野,身披蓑衣,双手扶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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