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呱呱落地起，我就像父亲身上的一个包裹，被带着辗转在十几所乡村学校之间。我的童年和少年，差不多都是在学校里度过的。直到今天，已参加工作的我还时常回一所乡下小学探望父母。在印象中，这些乡村学校似乎都是一个格式，像小学生写的作文，千篇一律。墙是青砖砌的，从未粉刷过，一条条被雨刷出的槽沟，显示着岁月的沧桑。楼是木板铺的，人踏上去，灰尘从缝隙里簌簌地落下来。

　　在其中一所学校，我住了六年，并在那里读完了小学。学校只有一幢房子，孤零零地伫立在小镇边上，特别是散学后，显得格外清幽。偶尔，有一只老鼠从楼板上溜过，“哒哒”的声音一直响到走廊的尽头。因为静，乡村学校是一个天然的学习场所。每当夜幕降临，父亲就拉亮房子里四十瓦的白炽灯，雪白的光顿时铺满桌面。窗外的苦楝树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儿，虫鸣从远处的田野隐隐传来。我和父亲就着一张快散架了的办公桌，面对面坐下，埋头各忙各的。偌大一间房子里，只听到“沙沙沙”笔落在纸上的声音。有时候，我做作业时碰上一个疑难词语，便凑过去问父亲。他便停下笔细细地给我讲解。要是我不满意，还会引发一场小小的争论。父子之间的亲情看似平常，却很深厚，无形中给我成长以深深的熏陶。现在回想起来，在乡村学校，在一间陋室里，父与子静静对峙，那是一幅多么温暖人的图画。虽然话语不多，却似冥冥中有一条看不见的河流，通过它，父亲沉淀的知识源源不断地流向我的心田。

　　实际上，学校里的常驻公民就我们父子俩。其它教员都是本地人，放学后便回家了。白天，学生跑上跑下，吵得整座学堂像一只沸腾的锅子，但一到下午，人去楼空，夕阳映着空空落落的小操场，心头便会升起一种莫名的孤独。曾听一位老师说，文革时，有一位女社员因与某桩冤案牵连，被革委会关在西边的那间教室里，羞愤交加，就地悬梁自尽了。那时乡村学校教师宿舍根本没有卫生间，我经常半夜三更起来，奔向操场边上的公共厕所。每当经过这间教室，瞟着那黑漆漆的窗口，不禁毛骨悚然。几乎每一所乡村学校都有着类似的故事，使人对历史的看法多了一层淡淡的神秘。

　　那时我们没什么玩具，就在放学后玩四角板。在学校的土坪上，几个小家伙选中一块平坦的地方，把四角板捏成凸形，潇洒地往空中一飞，它便严严实实地罩在地上，四周不露一点儿缝隙。这时我往往先动手，高高抡起自己那一只，携风带势，甩下去。只听“啪”的一声，在扇起的微尘中，有两只乖乖地翻过来。按照游戏规则，它们便属于我了。我忙不迭地拾起，搓搓脏兮兮的小手，一副意得神满的样子。四角板的玩法五花八门。比如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个圈，把对方的拍出圈外就算赢。或者各自取十来只，集成高高的一堆，搁在手背上，轻轻抛起来，再用手掌在空中拨一下，落在地上成三垒的就算赢。这种玩法输赢最大，往往一次就能赢几十只。我很痴迷四角板。那时候，在湘中的农村，四角板的游戏可谓风行一时。沟垄里，山路上，树荫下，到处可看到三三两两的孩子在挥臂鏖战。每天放学后，匆匆做完作业，我便一头钻入他们的堆子里。直到天黑下来，父亲喊我回家吃饭，才恋恋不舍地“收兵”。由于时间过长，挥臂次数太多，右手酸痛无力，结果连饭碗都端不起来，饭后，又在昏黄的灯光下清理“战果”，那种感觉是很甜的。父亲兼教音乐，每期开学能领一本新教材，几年下来，家里就有多余的音乐书。有一次，我偷偷把父亲二年级的音乐书拆了。那种纸是彩色的，比练习纸厚，折成的四角板简直漂亮极了，我舍不得用，把这些小制作小心地珍藏着，直到成年。在我看来，那个小小的四方纸块，绝不亚于城里孩子的高级玩具。如今，很少看到乡村孩子们玩四角板了，也许它只是我们那个寒伧时代的烙印。

　　久居乡村学校，和同龄的孩子相比，我拥有一种很特殊的生活。比方说我们住的房子毗邻教室，因此我上学是同学们中最便利的一个。往前跨一步，我就从家里到了课堂，再退一步，我又从课堂回到了家里。每天清晨，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朗声高读，上只有一个人的早自习。若是下雪天，别的同学穿着冷冰的雨鞋，提着小烘笼来上学。我却不需湿鞋子，裹一双厚实的棉鞋，往返家和校之间，恬然自得。我还和年轻的代课教师混得挺熟，课堂上他们是我的老师，下课后一眨眼他们又成了我的知心朋友。他们从不把我当小孩，推心置腹，慷慨大度。那时候自行车还是稀罕物，有一位老师新买了一辆新的，主动借我去练车，闲下来时，他们经常给我讲高考落榜的彷徨与无奈，讲人生旅途的坎坷，讲生活的多彩和爱情的甜蜜。我曾经翻开他们那些装饰精美的笔记本，读那一段段朴实无华的心灵独白，感受他们青春的躁动和对未来的憧憬。记得在全校师生的注目下，我在学校操场里转了三圈，下午的阳光打在钢圈上锃亮闪烁，心中感到很是荣耀。

　　在这些年轻人中，乡村女教师是我记忆中一道绚丽的风景。在文学书和电影中，通常把乡村女教师描绘成美丽的化身。其实不然，做为直接目击者，我发现乡村女教师大部分不漂亮，相反倒是心地出奇地美丽。她们具有惊人的责任心，经常为一个双差生的冥顽不化而一连几天睡不好觉，或者为一次小测验成绩稍稍下降而茶饭不思。在这一点上，甚至可以说她们死心眼。她们的心中好象就只装着“学生”两个字，此外没有别的名和利，荣与辱，单纯而坚贞。曾有一位女代课教师，包揽一个班的语文数学，每天批改几大摞练习册，晚上还要为几个差生开小灶，工作时间按远远超过了国家规定的八小时。她教的班年年在学区统考中名列前茅。只是她的容貌很一般，与人们心目中所想象的天使形象相差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