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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桃花源的“根”

来源:《常德日报》 沈念   时间 : 2019-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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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很多年前,去桃花源的路是从这条叫秦溪的河流之上出发的。

  入夜,星辰站在幽蓝的天边,仿佛是从河流的另一头升起的。星光点缀河流,也照亮桃花源的一切。

  从古朴的码头登船,左右舟船,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掩映不住雀跃的内心,为未知的下一刻。仰望发光的星辰,我不知道,夜色遮护,我们将如何在这条河流上开始一次回往心灵故乡的探溯。

  渔歌互答,放舟行船,码头上的喧声闹语顺着舟楫入水,消溶于流动,深陷于沉寂。

  每一个声音的发出,都是寂静的回响。

  每一朵水花的跳跃,都是整条河流在颤动。

  水起风生,夜风凉沁。风是从遥远的年代,从两岸田野上的种植间,从河流的深处吹来,拂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也拂过思想里最惬适的那块操练之地。身下的河流曾是什么?荒野,古道,田垄,山谷,抑或从来就是一条没有干涸过的河流。又有谁从这里经过,是来干什么的?那一刻,我在恍惚,不知道要去向何处,也不想知道何处是该去的地方。

  “看咯,前面的桃花开咯!”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河流剧场开始演出。

  那一排吊脚楼里闪灭的灯火和窸窣的耳语,告诉我们,来了一个外人?

  来了一个外人!

  来了一个外人。

  (吊脚楼上新婚的媳妇嗔怪着要下床去察看的夫君:哪来的外人?这世界上,除了你,都是外人。)

  我们哄笑。(外人也在捂嘴窃笑吧。)

  我们就是跟着“外人”来到这里的,或者我们就是“外人”。

  很多年前,那位著名的外人——沿着沅水过着捕鱼生活的武陵渔郎,从这里不知不觉地进入桃花源。“缘溪行,忘路之远近。”这里的溪并不细小,而是原名叫水溪的河流,4.6公里长的水流一头连着通往桃花源的秦谷,后改名秦溪。两岸青竹红桃,水鸟闲立,草叶摇曳,乡野静美,风景是大自然里最神奇的情绪引力。渔郎是被小径分岔的河流吸引而忘了远近与时间,对陌生的好奇和内心的执迷,让他找到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那是去处,也是来处。

  渔郎折断伸出河岸的一段柳枝,放进河水里,柳枝扬起的时候,水珠在空中抛出优雅的弧线,他用柳枝全身上下抽打,打掉周身的疲乏,也打掉异乡的尘土。他一定在为此生的这一次寻觅而暗自庆幸吧。

  河流上的大戏在浑亮的喧语和声色光电的闪映里,向“外人”讲述着一段往事、一种风俗、一处变迁。武陵渔郎撒网捕鱼,浣衣女笑谈趣闻,耕作的辛劳与情感的愉悦在水波中跳跃传递;吊脚楼上的私房话、私塾里的师生诵读、秋收的农耕忙碌、林泉沐浴的清纯美好、水上婚礼的民俗风趣,缤纷呈现出生活的质朴。这是桃花源的真实,也是原始古朴的农耕生活真实。

  河流成了我们追寻“生活真实”的舞台与导演,凡夫俗子皆是饰演自己“生活真实”的主角。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演出继续。

  棕黑色的老马在远处抬头瞻望。

  夜鸟惊飞,震颤的翅膀在风中叫响。

  人的声语,牛羊的铃响,在树影覆盖的地方发出悠远的回响。

  “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

  桃花源人的疑问在河流之上飘荡,这也是对世界和自我发出的问询。没有答案,也许不需要答案。秦溪之上跨卧着的老石拱桥,藤蔓缠绕,草叶葳蕤,它看着桃花流水鳜鱼肥,也看着春江水暖鸭先知。河流之上的喜怒哀乐,桃花源的兴衰变迁,已然是时间与人生的风景默片。

  河流剧场之上,我们,外人,都参与了演出。

  河流让我们学会观看,也成为被观看的风景。

  唢呐声是突然撕裂夜色传来的,清脆悦耳,敲锣打鼓的队伍从田野深处走来。上百人的送嫁队伍沿岸而行,水中倒影,光彩夺目。声音让空旷的大地从昏昏欲睡中醒来。河岸在某一瞬间亲密地合拢。新郎背着新娘,站在船头完成拜天叩地的仪式,哭嫁的歌声柔软又刚硬,声若裂帛又低沉震颤,哭声像一只手推着船,却又牵着新娘的手舍不得松开。河流沸腾了,所有的事物都发出自己的声音来庆祝一对新人的百年好合。船吻别河岸,柳枝吻别青石,河水吻别脚步,新郎新娘跟着迎亲的队伍返身融入夜色之中。花雨自天而降,落英缤纷,天际的一道光虹闪烁滑翔。世界突然停顿,就像风停在田野与树林,声音停在舌尖与齿缝,时间梦怔般停止。

  喧声消失,水流之外,世界俱已进入梦乡。

  时间给了桃花源一个超级庞大的文化象征符号。我想起白昼所见:晋人建的桃川宫毁于元末兵燹,宋徽宗御笔题写的匾额仍在;沅水南岸的桃源山上,观瞻的渔村夕照已是古潇湘八景;山野间那片郁秀亭立的方竹,石碑上那首迷宫之诗被人千百次摩挲破译;历代文人墨客留下足迹的桃花山,有古松摩顶、高阁巍举,也有青岩流水、山径通幽……时间,把它们像扑克牌般拆散,而这条河流又将其重新排序归位。

  这条叫秦溪的河流只是这片土地上众多支流中的一条,它们汇入沅水,沅水又流入洞庭湖再踅身长江。我认真看过桃源河流走向图,溪河纵横,注入沅水的一级支流有56条,而枝杈般的二三级支流有上千条,像一个历经沧桑老者的掌纹。流水里藏着生命的秘密。

  外人是沿着秦溪来到桃花源的,这里的人也是顺着秦溪和连接的溪河走出去的。刚刚离开的送嫁迎娶的队伍中,人们肩挑手抬,有眼尖者指出那些发光的色彩艳丽的木件,都是正宗桃源工的手艺。漫长岁月中,河流就是桃源工远走异乡的船只与梦萦故乡的床榻。

  十几年前,我在一个记者朋友家中第一次看过桃源工的手艺,那是一个个造型奇特大俗也大雅的酒坛木盖。朋友桃花源之行的无意发现,却是开始了他长达十数年的收藏,近千件各式酒坛木盖,融汇了圆雕、浮雕、透雕、阴雕、镂空雕等雕刻技法。后来,我看到过巧夺天工、栩栩如生的木头花窗、床雕,在面对一块块木头树根的时候,桃源工粗糙的双手会将它们变成艺术的精品佳构。

  我羡慕那一双双被流往桃花源的水洗涤过的手。

  桃源工的震撼远不止于此,我眼前又浮现出博物馆内看到的巨大“桃花源根”。这棵有1300多年历史的岩柳树根就挖掘于这条河流。树根约3米高、16米长,错综复杂的根须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力量,每一条根须都像是通往桃花源的路。它被桃源工视若珍宝,他们以别具一格的湘楚民间手艺唤醒沉睡的树根。那交错的掌纹里藏着的是桃源木雕工艺的来路,承继古代商周陶雕和汉代砖雕的精髓,荟萃地方民俗雕工与宫廷技艺。每一块到手的木料,因此有了新的生命,大气中透着精巧,粗犷中涌动细腻,简约练达里藏山纳水。

  水与木,从来都是友好相处的。这条河流之上,原始先民的狩猎、捕鱼生活,对木头的利用很早就开始了。搭木为桥,扎木为筏,刳木为舟,剡木为楫,以至后来的寺庙、宫廷和民间器物,桃源工把精雕细刻的木艺传承推向一个个令人惊叹的极致。明弘治年明宪宗第十三子朱祐枢封王于武陵,荣王府的建筑、木件上的花鸟、走兽、人物,皆为桃源工所作,到清康乾时期其名声达到顶峰。水流向哪里,这些能工巧匠就去往哪里,他们跟随丰富的水系到过无数的远方。每一根掌纹,就是走过的一条水路。桃源工木雕手艺的传播也像交错的水系,盘根错节但脉胳清晰,由嫡传到旁系传,由氏族内传到别姓氏族。他们埋首于兵燹后寺庙的重建,达官富户建筑的修饰,家什器皿和木部构件的打造。生命的时光,在木头的复活与再生中延宕。

  桃源工走出这里,外人走进这里,桃花源就醒了活了,就有了光有了呼吸。

  常德方言中的“外人”发音,有着极强的喜感。是不拒绝,是惊喜的遇见,是热情的欢迎。我想,那个外人是谁?我翻开历史的册页,看到“外人”的名字闪着光芒:是东汉时南征路过饮过秦溪水熬煮“五味汤”的伏波将军,是留下经典诗文的孟浩然、李白、刘禹锡、韩愈、苏轼、黄庭坚等文人墨客、羽士高僧,为《永乐大典》注文的张颙,清代学者罗人琮,中国民主革命先驱宋教仁,同盟会元老覃振,也是担任过红四军秘书长的陈协平,全国第一个经济学博士董维键,也是著名史学家翦伯赞,中国汽车工业的奠基人孟少农等等。他们在这里,于河流里洗面涤心、沐手濯足,也曾在河岸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离去,就是从河流上升起又照彻河流的一颗颗灿烂星辰。

  也许只有走到一条河流边,所有的茫然都会消失,所有人又都看到了方向与去处。

  去桃花源有N种方式,在我看来,最接近心灵的一种是水路。顺着流水,是一条向桃花源秘境追溯的光影之路,也是浮躁生活里向往美好的初心之路。身陷离开之后的想念里,我想,每个人都曾经历过那么一个瞬间,面对无声流淌的河流,安静地思考自我的去处,是一个怎样的“桃花源”……好像高原上奔跑、河流中潜凫的孩子在蓝天煦阳下仰起那张红扑扑的脸。

  来到桃花源,就会爱上这里的水,爱上这条叫秦溪的河流。因为水,才是桃花源的“根”。

  (作者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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