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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媛:美好的夜晚

来源:《天津文学》2019年第7期 简媛(钟伟凤)   时间 : 2019-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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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地铁站出来,太阳罩在杏子身上,她没有打伞,心事沉沉地走在社区幽静的林荫道上。光斑跳跃的路上,盛开的桂花无声落地。

  鞋子的跟太高,脚很痛。杏子已经五十五了,和丈夫一鸣离婚二十五年,因交通事故失去独生女阿宝也快两年了。她刚从街道办事处退休下来。

  在林荫道上停步,坐在两棵桂花树中间的休息椅上,往左侧望去,看见了大剧院。这座城市最好的大剧院,一年前才建好的,立在那,像一朵绽放的芙蓉花。不管在什么时候,杏子都从来没有怀着幸福感去打量它。看见大剧院出出进进的那些穿着体面的年轻人,她的心头就会涌出复杂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鄙视。似乎又都不是。

  坐在休息椅上好一阵,直直看向那朵白色的芙蓉花。杏子家还要往前走四百米。穿过那幢高楼,往后走一百米,是一个别墅小区。她家这所房子是从一个拍卖会上低价买下的。杏子喜欢一楼园子里那株桂花,花园挺大。

  往右边看,梨花岭就在眼前。开上岭的吉普车很快掩埋在绿色的丛林里。时常有男人开着越野车在岭上比赛。林荫道上除了偶尔有牵着小狗的人飞速往前跑,其他再没有任何声音。杏子起身往前走,被风吹落的桂花铺了一地,她往前迈步时,有意挑些花少的地方。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迎面走来,走到她跟前时,停下来,笑着说:

  “有个男人在您家楼下等了好久了。”

  杏子小跑往前,脚愈发难受。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小区,走进大门,往左拐,再往前走50米,再右拐,看见了站在自家门前的人,她的前夫一鸣。

  “对不起。我今天去探访了城郊一户人家,孩子意外溺水身亡,是个独子。回来晚了。”

  在前年阿宝的葬礼上,杏子见到了一鸣和他的现任妻子,这是二十多年后的首次相见。在那之后,一鸣在每年的清明节和阿宝的忌日都过来陪她聊天。他今年刚好退休,比杏子大五岁。

  “这是谁的主意?”

  一鸣一边说一边指向钉在入户花园外墙上的一块牌子。那是杏子一周前钉在那里的。上面写着:欢迎寄宿,仅限无兄弟姐妹的女学生,需要有担保人。

  “房子这么大,我一个人住太浪费了……”

  “你差钱?”

  一鸣一脸不悦,问杏子道。杏子站在那,什么也没说。他剜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

  “这算什么事?那不干脆把别墅卖了,去换个小房子住。”

  “那怎么可以。房子卖了,阿宝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杏子又接着说,“有个人同住,我也没那么孤独。”

  “让一个不了解的人住进来,还不知会招来什么灾难。”

  “是吗?”杏子犹豫了一下说,“事先我会多了解的。”

  进门后,杏子把一鸣引到一楼窗朝花园的房间。这房间以前是阿宝当作书房用的,阿宝死后,杏子就住进来了。杏子一打开房间的窗户,桂花的香气立马扑进来。一鸣就站在窗前看花园里的桂花。

  “正是开得最旺的时候啊!”一鸣说。

  “今年开得比往年要早些。”

  阿宝死的那天,花园里的桂花正是盛开之日。八月二十日。

  “这院子里的桂花是开得最旺,香得最持久的。”

  一鸣说得没错。这小区所有的花园里,凡是栽了桂花树的,就数杏子家的桂花开得最棒,无论是从花的密度还是香度都要好很多。两百平方的花园里,这棵桂花树独木成林,它的香气跑遍整个小区。阿宝的父亲从一个落魄的商人手里买下这座院子时,就已经有了这棵桂花树。

  “我那边的花园里也栽了桂花树,和这棵真是没法比了。”

  杏子真希望一鸣快些离开,一小时后,这里有客人来访。

  要来寄宿的是一个高三的女学生,独生女。她昨天打电话来确认杏子让人免费寄宿这事的真实性,杏子肯定地说是真的。女学生还告诉杏子,她父亲两年前死于意外交通事故,母亲患抑郁症一年了。

  一鸣不知道,杏子现在是一家失独家庭救助中心的志愿者,也经常以这个身份接触来访的独生子女家庭。

  “阿宝离开就两年了。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一鸣沉默了一阵接着说,“忌日的事,你不要操心,全部由我来搞定。”

  杏子什么也没说。她看着一鸣,看他慢慢往后面推移的发际线。感觉一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也正在慢慢地失去。她坐在离窗最近的那把老式雕花椅上,目光投向窗外的桂花树,那些密织如网的花和香气如同她过去对事业对人生心怀的野心——浓郁,直接。而现在所有一切都从心底流出,失散离去。她看着那些落在泥地上的桂花,心想,所有一切都终将归于尘土。

  “听说东面那户的孩子关进牢里了。”一鸣说。

  “消息倒是挺灵通的。”杏子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回到了二十五年前,慌得赶紧咳嗽了一声。

  一鸣看了杏子一眼,说:“为了生个孩子,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妻离子散,不值得。”

  “一直寄养在姑姑家里,十五六岁领回家,叫亲妈作阿姨,叫姑姑作妈妈。家里人和他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冷落了,当菩萨一样供着他。可他整天不着家,和社会上的渣渣混在一起。生了也是白生。”杏子说完最后那句话就后悔了,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眼泪流了出来。

  “国家明明有政策,还想弄个特殊化,可见就是顽固不化。”一鸣还想说,杏子你若不是顽固不化,何以至此。

  “有些事做了也是白做了。”杏子说这话时,眼睛直直地看向远方,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光影,看到那个风风火火一心扑在工作上的自己。

  “都过去了。”一鸣安慰杏子。

  接下来,两个人就这样站在窗前,四周安静得让人尴尬。

  “你现在退休了。可以好好休息了。”杏子感觉总得说些什么。

  “我现在又回公司上班了,儿子不熟悉业务,玩心又重。没办法。”

  “你总算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杏子笑着打趣他。

  “什么梦想不梦想。”一鸣说着,神情落寞地看了杏子一眼,“要是知道阿宝会先走,当时就不会跟你离婚。现在想来,有女儿是福啊。”

  “没有儿子,就是绝代户,死后连个端灵牌的人都没有。你得给我生个儿子……”杏子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她去一鸣的公司,看见一个女孩坐在一鸣的大腿上,手挽着他的脖子。那些年,一鸣经营的长途运输车队很赚钱。跟杏子离婚后他立马结婚,并很快生下一子。

  “这话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我还能忍。可是,就是在我的眼前,就是在生下阿宝不久。我亲耳听见……所以,我绝对要离。”公婆劝杏子想开些,退一步海阔天空。杏子死活不肯。

  杏子现在都无法想象,当初的自己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她和一鸣自由恋爱,结婚后一年就生下了阿宝,离婚时阿宝还不到一岁,虽然每个月都能收到一鸣寄给她的高额的抚养费,可她工作起来比谁都卖命。铁青着脸把一个个超生的女人送进妇产科,看她们出来时空扁的腹部,她时常在心里得意,觉得自己又干成了一件大事。

  “回不去了。”一鸣突然这样说。

  “回不去了!”杏子重复这句话后,抽泣了起来。一鸣走到杏子身旁,默默地抱着她。

  “我意气用事。你也是太绝情了。”一鸣这样说时,把杏子抱得更紧了。

  不知哭了多久,杏子感觉自己走进了荒无人烟的沙漠,一个人也没有的恐惧与绝望笼罩在她身上。

  一直以为自己从不会示弱。她早就对好心给她介绍对象的人说过,她不喜欢婚姻生活。看到特意向她示好的男人,她躲都躲不及。离婚之后,她带着阿宝,被生活赶着往前,忙碌却充实。现在阿宝也死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寂寞涌现在她的生活里。杏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从一鸣的怀里挣扎出来,走进另一间房,那里有她和一鸣的结婚照。她拉开抽屉,看着那张照片,呆站在那,仿佛一具雕塑。

  “我老婆生下儿子后,就再也怀不上了。”一鸣的声音从隔壁传来。

  “她子宫里有毛病。”一鸣又说。

  “现在好了吧。”杏子说。

  “上周才查出来的。子宫癌。”

  “什么时候手术?”

  “后天。确诊后,人就瘦得不成形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杏子和一鸣都看向窗外的桂花树。

  “晚上坐在桂花树旁边,闻着花香享月,很美好吧。”一鸣一脸憧憬的样子。

  “别人也这么说。我时常搬把椅子坐在花园里闻着桂花香喝茶。还真是享受。”杏子想起自己差点卖了这棵树时,心里连连庆幸,“幸好有这棵树。”

  “不要再留宿别人了,孩子还在这屋里。” 一鸣说完这句话就告辞回家了。

  杏子看了下手表,心想,那女学生就快要来了。她走进厨房清洗一鸣喝过的茶杯时,门铃响了,出去一看,是个女孩。“您好!您昨天对我说过的事,是真的吗?”

  女学生身材高挑,穿着蓝色的校服,脸上笑容阳光,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命运悲惨的孩子。

  “噢。这个事啊。”杏子想到一鸣离开前说的话,她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阿宝,犹豫了一下,说,“我想我这里遇到了点麻烦。我想,我可能……”杏子不知怎么将拒绝她的话说出口。

  “心意改变了吗?”

  杏子走出门,走出花园,把挂在花园外墙上的牌子取了下来。

  “原想把二楼房间让给需要的人住。但孩子的父亲说孩子要回来了。”杏子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这番话的。

  “您是指那间房吗?”女学生指向阿宝住的那间房。那扇窗正好对着花园。她又看向杏子,满脸欢喜。

  “请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不行了。孩子要回来了。”杏子不知为什么自己突然如此坚持。

  “就一个晚上,行吗?”

  “还是不行。”

  女学生看了眼二楼,十分失望地走了。突然,她又返回来,想起什么似的,说道:“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桂花可以捡拾起来,洗净、晾干,用来泡茶。我还会蒸桂花露。这些我都可以帮您做。就让我在这住一个晚上吧。”

  “你为什么那么想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呢?”杏子想到那些贪慕虚荣的年轻人,语气顿时变得异常刻薄。

  “我住在这里,会想象这是我的家,您是我的亲人。”女学生说话时,眼睛直直地看向杏子,却又像是看向杏子所站的方向,声音越说越低,脸上绯红。

  杏子心里一颤,这不正是我挂那块牌子的初衷吗?

  “既然那样,你就帮我去捡拾桂花。若是我感觉不错,你就可以留下来。

  女学生不待杏子的声音落地,就脱去外衣,挽起袖子。径直朝花园里走去,她蹲下去,开始捡拾桂花。

  “阿姨,我手里装满了,请您给我一个袋子,好吗?”

  “你真多事。”杏子这样埋怨她时,心里却生出异样的感觉,一种久违的东西从某个角落钻出来。心里浮现的是阿宝的面容。突然感觉这个女学生的来访,是天赐的美好。

  女学生和杏子聊她的同学,说他们经常能收到爸爸妈妈寄来的包裹,还说她很会画画。说到画画时,她停顿了一下,很快又叽叽喳喳地说过不停。

  杏子听她说,有时也搭讪一句。看她开心的样子,心里头渐渐安心了。她走进厨房,取出早上榨好的果汁,倒了一杯给她。

  “我每周都从这里经过去爬梨花岭,每次经过您这院子,我都会停顿一会。这香味真好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曾经多少次想,若是能在这样的房子里住上一晚,该有多么美好。”

  “啊,你早就来过了。”杏子想到了“踩点”两个字,消失的恐惧又回来了。

  “我就在这附近的学校上高三。以前爸爸每周都会带我和妈妈去梨花岭上写生。他是个画家。”

  女学生的脸从桂花树下露出,又缩了回去。

  两个人又聊了一会,杏子感觉眼前的女学生变得熟悉起来,心情难得地轻松。她走上二楼阿宝的房间,打开窗户,向女学生喊道:“上来,我带你看看这间房。”

  房间挂有阿宝的照片,墙上还挂了某花滑冠军的照片,阿宝一直想学花滑,可自打进入高中后,学业重,没有时间去学。

  “这房间是您女儿住的吗?”

  “是的。”杏子边说边指向梨花岭东边的公路说,“研究生毕业那年,她骑单车去参加同学聚会,在即将要拐上公路的叉路口,被一辆速度很快的吉普车撞上,当场身亡。”杏子没有意识到自己不经意中说出了某个真相。

  女学生站在杏子身旁,看向杏子指向的公路那边,久久凝视。她的皮肤显得苍白,眼睛里有无法抹去的忧伤。

  “眼看就要去单位报到了,是她喜欢的中央音乐学院。”

  这条路连接高速公路入口,来往的汽车穿梭成线。秋阳,让天空显得很亮。梨花岭蜿蜒的山脉下有一个湖泊,湖边挺立着许多水杉,这个季节,正是它们最美的时候。杏子和女学生并排站在二楼的窗口,久久眺视远方,两人脸上都呈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

  “能让我留下来吗?”女学生说。

  “好吧。房间要自己整理,不提供伙食。”

  女学生说先回学校去宿管老师那儿请假,傍晚住过来,就高高兴兴地走了。

  她走后,杏子立马就后悔了,心里七上八下。她看着女学生刚刚捡拾的桂花,已经清洗过,平整地铺在阳光房的桌面上。她抓了一把桂花粒,坐在床边数着那些桂花粒打发时光。她记起女学生临走时,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拿起电话,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这个姑娘推掉住宿之事。这样往返几次,通常是话到嘴边了,又觉得不妥。最后,她下定决心,心想,既然都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反悔了,何况对方还只是个孩子。

  她想到当年,她寻到那个偷偷怀孕的女人,明明约好第二天在某个地方见面,等了整整一天,人间蒸发了般没了踪影,杏子和同事一起,没日没夜,无论折腾多久,无论花费多少口舌,发誓总归要找到她,要把她送进妇产科,看她空着肚子出来,才能睡个踏实觉……回忆这些,只会加剧杏子的痛苦。她恨自己为什么不失忆或是患上老年痴呆症。

  下午两点,住在杏子家后面的女人约她去福利院看望那些残疾人,杏子去了,捐了善款。回来的路上,邻居女人说她已经报名就读社区的老年大学,学书法,学舞蹈,学摄影,反正喜欢什么就学什么,哪里热闹就往哪里凑。还说她丈夫一周前在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儿子在英国留学,来回那么远,路费也不便宜,就没有通知他了。杏子嘴巴上应付着,心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想到了一鸣,突然意识到他这次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可两人都离婚二十五年了,他也实现了他的愿望。一切都回不去了。

  想到“回不去了”时,杏子的右手悄悄移至胸口。那些被自己赶往妇产科的女人,她们的痛苦又何尝是自己曾经试着去理解的。

  离婚后,她才意识到一个女人失去男人,失去家庭后的痛苦。虽然也时常有人给她说对象,可她没了心思。她嘴里说,自己有房子,工作也不错,日子过得下去。可心里明白,她还在想着已经离婚的一鸣。杏子有时会想,一鸣大男子主义心思太重,非得要个儿子,还非得要她辞了工作,说这样还可以生二胎,甚至多胎。可杏子又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固执呢?眼看一鸣有了别的女人,虽然后来听人说那是故意做给她看的,可她当时就信了,谁也拦不住她要离婚的心。只是没有想到,一鸣还是只生了一个孩子。这是命啊。杏子和邻居女人并排往前走,走在林荫道上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头去看大剧院,直接回家了。

  走完这50米,再拐个弯就到家了。杏子突然感觉嗓子异常难受,胸背部分异常燥热。阿宝出事以后,她感觉万事俱灭,干啥也提不起心劲了。她的月事也突然不来了。她和朋友聊天时,说是更年期导致的各种紊乱。今天出门时才喝了银耳羹,可脖子以上部分异常难受。她母亲寻到一个老方子,要她连续吃三个月中药,大约两个月前,她的月事又来了。虽然只来了一点点,但杏子感觉到焦躁不安,感觉某种离她远去的东西又回来了。她突然想到一鸣上午的来访,并不单是为了阿宝来的。

  家门前摆放着一辆单车,车尾座上捆着一床被子和一个书包。女学生蹲在地上,手里捧着一本书。杏子和邻居女人道别后。一边打开大门,一边说:“你就来了。”

  “给你添麻烦了。”女学生说得很小心,生怕杏子改变主意似的。

  “你倒是执着。这点用在学习上也是挺好的。”杏子的语气像在嘲讽,可她感觉自己有点喜欢这个孩子了。

  “不好意思。这边靠山,湿气比较重,桂花一时干不了了。桂花露我以后一定会帮您蒸的。”

  杏子还来不及接话,她就直接搬着东西上楼了。

  “还有些洗漱用品没带来,我一个小时后再来。“女学生说完骑着单车一阵风似的走了。

  不到一个小时,女学生又来了。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看上去和杏子年龄相仿的女人。杏子一下慌了。她拦在门口,不准她们进门。

  “这位是我妈妈,今天是她的生日。”

  “你怎么不早说?”杏子感觉自己被这个小女孩耍了。

  “你是个好人。”女学生说,“我想给我妈过个生日,可学业太重,我不想请假回家,学校又不能让我妈留宿,去外面住酒店太贵了。”女学生说得有条有理,却让人一眼能看出她眼里的慌乱。

  “你是个好人。”女学生的妈妈跟着她女儿这样说。接下来的声音含糊不清,不知道她说些什么。

  女学生拉起妈妈的手,直接上了二楼。杏子怔住了。她想追上去,挡在阿宝的房门前,大声告诉她们,这是我女儿的房间,你们走。可她的腿像是被油漆粘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若是阿宝这样对我,该有多幸福啊。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夜幕已经降临,灯光映衬花园,桂花的香气环绕屋前房后,每个角落,所有一切都包裹在格外的温情里。杏子关了大门,上好锁。她回到自己房间,走进浴室,放好水,想泡澡,但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她留意房间里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一鸣装修房间时用了最好的材料,她听不见二楼的任何声音。

  已经十点半了。杏子慢慢放松了些,她打开抽屉看了些她和阿宝的生活照。离婚后,她一个人带着阿宝,阿宝天天跟着她,她去哪,阿宝就在哪。突然想起阿宝八岁那年,她考过了驾驶证,买新车的第一天,她开车去学校接阿宝,结果两个人错过了。最后相遇时,杏子抱着阿宝,失声大哭。阿宝说,妈妈,我怕你撞车了。我害怕。

  一切好像还在眼前。杏子张开双臂,把阿宝的照片抱在怀里,把头压在胸口,哭时因为过于压抑,她的背与双肩形成特殊的起伏。

  自杀!杏子突然从胸口抬起头来。她害怕起来,这是不是她们设计好的一切,选择在这里告别人生?她想起来了,那女孩告诉过她,说她爸爸遭遇车祸身亡后,她妈妈几次想自杀,她也几乎不想活了。杏子蹑手蹑脚走到二楼,她想推开门,看清楚她们当下的状况。可她返回到楼梯口,坐在那里,听见楼下风吹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均匀的呼吸声,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

  看样子两人已经入睡了。杏子无心入睡,她后悔自己一时兴起,也后悔没有听一鸣的话。可她总感觉有股力量在推着她,去做某件看似不得不做的事。

  小区的灯慢慢暗了。二楼的灯也全灭了。她总觉得二楼那间房里藏有不可告人的阴谋,她想到了报警,可她怕是自己多疑而造成尴尬的局面。就这样,她一直坐在楼梯口,手里拿着电话,110这三个数字已经排列在显示屏上。

  过了十二点。杏子还是不放心,她又悄悄地走到二楼那间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月色洁白中带点微红,像是一双眼,注视着世界的一切。杏子看了眼过于耀眼的月亮,对自己说,月色真美。她想要和那个女人打声招呼,或是和她聊聊天。

  可她听见了一些细弱的声音。

  “妈,你睡着了吗?”

  “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学。”

  “不能睡着。过了十二点,就是你生日了,可明天你就不能住在这里了。”

  有划动火柴的声音。

  “妈,你过来。”声音慢慢往窗边移来,“月色好美,快过来许愿。”

  “真美啊。”女人的声音也移到了窗边。

  杏子有些失落,觉得自己过于警惕。她不知道自己是走进去对女人说声生日快乐,还是悄悄下楼去。

  “房子后面是梨花岭,前面是湖,湖边有大剧院,像朵盛开的芙蓉花。”女学生说话的声音洋溢着幸福,杏子甚至能看见她脸上的神采。

  “月亮好圆。”女人突然哭了,声音压着,“要是你爸爸还在就好了。”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话说到这里就消失了。杏子感觉两腮有些凉意,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流了泪。阿宝也说过一直陪着她的。她悄悄下了楼。

  她又一次拉开抽屉,取出阿宝的照片,沿着楼梯走到这栋楼的最高处,那里能看见湖那边的大剧院,站在那儿,向左侧望去,在月光的映衬下,看见大剧院像一朵洁白的芙蓉花。阿宝也是有机会去里面表演的,她的古琴弹得可好了。杏子这样想时,第一次怀着幸福细细打量它。

  她下楼时,想到二楼那间房,里面有两个陌生人,她们睡在阿宝的床上。她停下脚步,手扶栏杆,心思起伏。

  楼下的小花园里,一切都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新栽的月月桂排列成行,俨然守护的战士;伸出枝头往上攀爬的三角梅,将它的坚定与忠贞赋予这房子格外的神圣;静夜下的金桂,看不见它的灿烂,却散发出较之白天更加纯粹的香甜,仿佛芳香四溢的精灵在舞动。

  不知为什么,杏子感到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甚至觉得有些兴奋,平时淤积在心里的空虚完全消失。她只想坐下来,呆在那里,从眼前月光所笼罩的这一片景物中去感受。她在心里连连赞叹,眼前的一切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美好。

  从花园走出去,沿着曲折的林荫道,有两排樟树蜿蜒而行。远处梨花岭上有不知何物发出的亮光,如同另一轮明月,闪烁在黑暗里格外明亮。又好似一道探进幽井的光。

  杏子又一次停下脚步。她发觉心灵深处所受的感动,越来越强烈,她得扶着栏杆才能站稳。

  可是,消失或是一直埋在心底的那种说不清的焦虑又冒出来了——她过去一直津津乐道的事业。直到有一天,她目睹了一些家庭的痛苦,并亲身经历了,情况顿时起了变化。突然之间,她过去信奉的东西如同一切被桎梏的思想所做出的行为一样,在崩溃的瞬间,飞逝得无处可寻。她理解了那些执意拥有更多生命的夫妻。她以志愿者的身份,走进一个个有需要的家庭。尽管如此,她仍然无法给予他们更多的安慰。无论如何,她又能挽救什么?而他们,面对走进他们家庭的志愿者时,到底是揪出更多的痛苦还是获得一丝心灵的慰藉呢?

  杏子此刻站在黑暗里,心中突然生出奇怪而又幸福的感觉——她过去的执着与现在的执着是那么令人惊奇地相近。

  她走到一楼,关了楼下的灯,打开房间的窗户。明天应该还是晴天。女学生捡拾的桂花可以晾干,后天她们可以一起蒸桂花露。风吹动桂花,香气将她包裹,好久没有闻见这么好的气味了,仿佛久违的幸福包裹在里面。她想好了,等女学生高三毕业不住这了,继续把那块牌子挂出去。二楼那间房永远不会空着。

 

  作者简介:女,现居长沙,湖南省小说学会理事。有小说见于《文艺报》《湖南文学》《四川文学》《青年作家》《芙蓉》《天津文学》《红豆》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等转载。著有长篇小说《空巢婚姻》,曾获首届长沙市文艺新人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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