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到散文集《富厚堂的心灵》，还是三年前在毛院学生宿舍的电脑上。准确地说，那时它尚为一个母腹中的婴儿，B超影像里成熟结实，躁动欲出。我没想到作为“母亲”的袁送荣有如此定力，寂寥中又将它孕育、打磨了三年，仅指导“临产”的高人便先后有熊清泉、唐浩明、王跃文、谢和平、王鲁湘，这在颇有些浮躁的作家行列里已不多见。因之，再见已呱呱落地的它时，我感觉到了一种格外的厚重。

　　作者十年增删修剪，只为深爱湘中荷叶塘这片与南岳毗邻的故土。他以耕读文化为核心，由荷叶塘的第一骄子曾国藩打头，说富厚堂俊秀的子弟与后人，聊荷叶塘磊落的乡贤与女人，谈落子山醇厚的风物与人情，如同湖南老省委书记熊清泉所说：“把这些年来对家乡的人和事、景和像、音和影、心和情，用自己喜好的文字表达方式记录下来，拷贝出来，梳理开来，便形成了如今这些有意义、有意思的篇章。”

　　我咀嚼这些心血文字，第一个感觉是荷叶塘或者富厚堂不再仅仅与伟丈夫曾国藩有关，已然成为作者精神上的原乡，是犹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一般独特的作家地理。评论家刘军先生说：这种地理“是作家写作的出发点，也是情感的维系所在。这里聚合了作家最熟悉的人与事，最熟悉的词语表达及万物的表情，它们凑拥在一起，尖顶处摆放的恰恰就是人们通常言之的童年经验”。袁送荣用深情的文字触摸故土的心灵，建构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精神原乡，或者说构筑了一个文学上的荷叶塘。主梁是千百年来积淀而来的耕读文化，砖瓦则是乡中先贤曾国藩、曾国荃、曾国潢、曾家媳妇与女儿、唐群英、葛健豪们，乃至其名不显而其品艺不俗的袁俊文、曾理砚、左重保、袁培成、邹其霖、李剃头们。即便是作为“荷叶人性情品格的地域标志”的方言，也成为原乡建筑最亲切的材料。我想，作为作家的袁送荣能孜孜以求构筑出“荷叶塘”这一独特原乡，既是献给自己“负笈而行，扶志而耕”故土的一份厚礼，也是对目前流行的散文系列写作一个难能可贵的贡献。

　　这部集子第二个亮点，是用文学的语言与形象阐释了耕读文化，耕读文化始终是作者精神原乡中跳跃的心灵。“耕读文化”是古人以耕读结合为价值取向的生活方式，明末清初理学家张履祥的《补农书》便说：“农功有时，多则半年，谚云农夫半年闲”，“以是开卷诵习，讲求义理。”在曾国藩和一大批返乡隐居的湘军将领力行下，山乡荷叶塘耕读文化兴盛一时，“越耕越厚重，越读越丰满”。

　　袁送荣打小受荷叶塘先辈“耕作饱身、读书明心”的熏陶，对耕读文化念兹在兹，至今所取的唯一微信名便是“耕读送荣”，文集中毫无隐晦的自豪也随处可见。他深知“一代又一代荷叶塘人在长期的苦累挣扎中养成的崇尚耕读、崇尚礼仪、崇尚勤勉、崇尚节俭的习性”，“逐渐形成了这种具有独立文化品性的人人遵之、个个守之的文化，即荷叶塘耕读文化”。对荷叶塘“处处小桥流水，时时飞檐斗拱”的乡居，他也归于耕读文化的影响：山环水绕的地貌，孕育出浓郁的地方学——耕读文化。这种胜景，“是荷叶塘人延续耕读文化、保存精神火种的地方”。对于先贤曾国藩与故土的关系，作者认定是“没有耕读文化的熏陶，就难有精进的曾国藩”，曾国藩只是光大了耕读文化而已。这些簇新的宏论，又不时鲜活地涌现在他笔下其他大小人物身上，令人犹如铭刻于石，陷入久久沉思。当下的乡村，许多地方既不耕，也不读，于是只能沉沦和颓废，需要层层扶贫，又因舍去了“耕读”的根本而任重道远。

　　散文的真功夫还在语言的表达与张力上。这部集子的语言散淡、朴素却不乏瑰丽与奇伟，一如作者的为人，许多精彩之处如高处寒星，熠熠入目，令人忍俊不禁，足见作者的非凡功力。说到荷叶塘诸如“呷朗水不啰(喝冷水不啰)”一类的方言，作者说：“说它是语言中的活化石，讲它是荷叶耕读文化的胎记，一点不为过。”这种语言，“有如唱歌，让人听得悦耳；有如呢哝，好似情人耳语。”我的老家冷水江与荷叶塘同属湘中，方言却相去甚远，一般情形下很难听懂荷叶塘人的“外语”。读到此处，不免会心一笑。

　　作者的语言功夫也体现在细节的描摹上。说到荷叶塘房屋土砖的制作过程，他写道：“农夫担来黏性强的田泥或塘泥堆垒起来，放适量秕谷，牵来一头小牯牛蒙上它的铜铃大眼，然后牵着它的牛鼻子，在这堆泥巴上走圈圈。”也许走得多了，“至于头昏沉沉的，受不了，又得不到主人的同情，便憋得放几声牛屁，拉一串热烘烘的粪儿，连臊臊的尿儿，也黄黄地弄了出来。”乡间平常的一幕犹如生动的图画摊开在眼前，令我不由想起了远去的炊烟与短笛，平添一段怅惘的乡愁。这种平淡之下的描摹之功，已不输于许多经典作家，令全书璀璨生辉。

　　散文写作看似平常，许多人率尔为之，而真正殊异者少。袁送荣散文写作的质与文已臻脱俗之境，《富厚堂的心灵》便是我近年来能久抚简篇而毫无倦意的佳作之一。作者正值创作盛年，期待他更多有关原乡的作品接踵问世，触摸故土的心灵，也直抵读者的心灵，为文坛再添一抹春色。

 

　　作者简介：

　　张雄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第33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日报》《人民日报海外版》《光明日报》《文艺报》《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北京文学》《湖南文学》《创作与评论》《山东文学》《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百余万字，出版有《无冕元帅》、《名将粟裕珍闻录》等九部书。作品入选多个版本文集，曾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北方十三省市文艺图书一等奖、《散文百家》全国征文一等奖、《人民文学》全国征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