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原我最美的部分

 

离春天还有一尺的距离

离忘记你也还有一尺的距离

这些金黄的草籽花

就开了

 

风穿过我的胸口，把那么辽阔的蓝

塞了进去。哦，我心中的寺庙

轰然倒塌

 

这一直供着你的寺庙

这供桌上苦涩的果实

这关了多年的油灯微光

轰然倒塌。蓝涌进来

 

我决定把骨肉放进田野里

被金黄包围，骨隙间长出夺目的红

哦多么美！东风吹过来

 

吹过一尺的距离

我有处子之心

同春天一起生长

 

海边宾馆

 

 

上天听得到我们的哭声

就像那天夜里，我们关上窗

把排山倒海的哭声

当成潮汐

 

白天，我们捡贝壳、海螺和化石

它们像你写的诗一样闪亮

我们这样打扫

悲怆的战场

 

我们天亮道别

我们终将逝去

我们转头就将彼此遗忘

我们比大海幸运

 

扔掉你的手帕吧

再也不用流泪了

地球在用三分之二的面积

替我们无休止地哭泣

 

还有什么

比离开大海

更好的归途

 

腊梅

 

 

该有一场冰雪

把这香护紧，该有

薄而透的天，照看

这群立在风里的姑娘

 

黄裳的姑娘

还不知道恋爱的滋味

任性地敞开胸怀

在没有蝴蝶的季节

 

她们一齐低头

面向大地

关注根茎、枯草、落叶

这些低处的事物

 

花还在一朵朵地开

整个下午

南山安静，阳光

不肯移动半分

 

忽如春梦了无痕

 

 

1

爷爷把牛关进牛栏，晕倒在台阶上

我给他送上水，把他喊醒

爷爷说院子里人笑他

穷得叮当响

他不告诉我是谁，只说

记住，我们比的是人

2

邻居挖了我家地基

妈妈同他们吵了一架

一个人躲在楼上抹泪

她说人弱受人欺

等你们长大了

我就离开

3

奶奶偷偷和我说

爸爸一天要喝十来次冷酒

抽两包烟

喝了就睡，老是咳

我劝他把酒和烟戒了

他说，那戒命吧

4

奶奶八十八岁

我们回家过年

她看着空着的三个座位

轻声说，我怎么

能活这么长

5

爷爷的坟在小坟山

爸爸和奶奶的坟在大坟山

妈妈的坟在天涯

6

那年我十岁

家里请的泥瓦工带着小儿子

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他总是害羞地看我

我想，要是嫁给他就好了

7

十六岁那年

他把映山红塞进我课桌

说刺破了手指，流的血

象花一样红

8

十八岁，站在桃花树下

看一位男生的来信

桃花落满了头

春雨湿透了衣裳

一点也不觉得冷

9

摊开手掌，中间那条纹路

起伏如坟

埋着目光、花朵和信笺

10

你说，雪象征着爱

你看，天空就下起了雪

连下三天

你说，雨象征着泪

你看，天空就下起了雨

连绵不绝

11

我作了这么多年准备

只是为了等你

等你来叫醒我

像阳光一样拥抱我

像荆棘一样鞭打我

12

你是我的爱人

你是我的敌人

你是死神

你是浮云散尽的苍穹

 

 

窗台鸢尾祭

 

 

1

连根带土

从竺云峰的道观前扯来

种在瓷盆里。开始时等我浇水

后来等老天下雨

再后来等一缕春风

 

终于完全死去了。最后一点绿色

从身体里抽离。在一个陌生的窗台上

在一个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深冬里

2

旁边是空着的鸟笼，半年前

一只虎斑鹦鹉死在笼里。这窗台

是一个棺材展览馆

3

动了欲念，就凭空多出了生死离别

花草鸟虫没有言语

只在我面前慢慢地死

慢慢地，写一个"空"字

 

桌上还有两盆花

在寒气里开着。它们的花盆

不值钱，花期过了

我会一起扔掉

4

听说乡里也开始

流行火葬，省地呀

一个骨灰盒，比花盆还小

5

喜欢隆冬

除了雪

没有多余的杂色

它告诉人世

最后一个季节

很白

很冷

6

唯有这冷

可以雕琢玲珑的骨肉

可以冻死旧年的病菌

可以酝酿全新的春天

 

王

 

1

父亲捡起树枝，弯腰

把土划开，三横一竖

像大地的伤痕。他告诉我

这是我们的姓

2

刻下的字，风吹不走

雨也冲不走。哪怕现在

我回过头，那伤痕还长在土里

长进石头里。这是我

看着父亲墓碑

痛疼的原因

3

"王"比"人"复杂，写起来

需更慢些。贪心的时候

也想加上一点，可放头上

或是脚上，都太重了

4

上面无人，就学会守缺

像没伞的孩子，学会

出门看天气

5

母亲说，我出生时

只分了三分地，不够养我

我就把腿绑在床脚

夜里一动，就起床读书

这紧绷的绳子

像王字的中竖

5

那年在深圳街头，没有居住证

被抓去修铁路，有人看我身板太小

给放了。我再次

扎进找工作的人海

像最细的一横

6

那回，仅有的积蓄

被合伙人卷跑

员工和西风，都堵住厂门

十万元工资，像沉重的一横

直插心底，至今逢冬

都隐隐作疼

7

佘湖山云霖寺，有尊木佛

是我朋友。他和我谈身世

谈体内的三千花叶

我说起出走的母亲，一路上

走丢的人。我们

绝口不提姓氏

8

告诉儿子

最后一横，要虚位以待

只有大地

最懂收笔的决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