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的一个晚上，忽然接到王超尘先生的电话，约我去他家“聊聊天”。

 

　　超尘老今年已93岁，是我极敬重的老艺术家，也是我省著名书画家中硕果仅存的老先生。第二天我便遵嘱登门受教。看来老先生耳聪目明，他应声开门，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入座，我们开心而随意地聊起天来。

 

　　超尘老自幼酷爱书法，早年师从孙世灏、张一尊习山水画，后从事美术教学及设计。广研汉碑，得益张迁、西狭颂、好大王等，擅隶书、行书，于隶法中融渗篆、行、楷意，典雅温润，古厚醇和;多次参加国内外重大书法展，当代书法重要著录均有作品入选，国内诸多名胜古迹及纪念馆、博物馆皆有其书墨迹勒石传世。现为中国书协会员、湖南省书协顾问、中央文史馆书画院研究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员等。2011年获中国书协成立30周年荣誉奖。2015年超尘老九十寿辰，我曾写过一篇小文《大隐超尘:清静为天下正——我理解的王超尘先生书法》，以此为他祝寿，文中谈到我对他书法特征的一些感受。没想到超尘老读到后大为赞赏，多次提及，说我讲了别人没有说过的观点，他读了也很受启示。

 

　　这次聊天，他又提及小文，并说：“我写字时希望能有点古人没有过的新突破，但是很难。比如行笔时的枯笔。”我说，在他行笔时的枯笔飞白中，他的笔总是在波动、扭绞，有一种特别的旋律感，而且是他内心有旋律感而自然地流露呈现出来的，不是有意“做”出来的。而他的许多学生学习这种笔法常常只有形似，心中却没有灵动旋律的自然流露，是“做”出来的，人工痕迹太强。超尘老说：“你讲得好，很对。我喜欢音乐，在书法上的确因此受益很多。我的书法，与音乐、绘画关系极大。我最初是画山水的，也曾小有名气，但画山水要行万里路，我身体不好，支气管扩张，咳血，不能行万里路，只好改写字。但我写字重视以画入字，让字的结体有画意。你说的我的笔画中有旋律感也是如此。这大概是我与很多写字的人不一样的地方。”

 

　　超尘老领我来到书房，指着壁上挂着的几幅作品说：“古人讲要大胆落笔，小心收拾。我一直努力这样做。写的时候放手写去，写完后放在桌上近看、挂在墙上远看，过几天再看，反复看。比如这幅‘美意延年’就比较完整，注意了用墨，线条枯笔也有变化。而有些作品开始很满意，反复看后就看出很多问题来了，所以就要常常在一些细节上收拾、补充，在这里、那里点一点，让作品更加完美。别人看不出我小心收拾过。”说着，他开心地笑了，很有些天真烂漫之态。

 

　　超尘老中年曾罹中风之疾，身体状况不佳，他说，“我没想到自己能活到九十岁。”我说，“您是因祸得福，身体不好就深居简出，自甘寂寞，摈弃喧嚣，淡薄名利，以书法、音乐自娱，切合老子的‘无尤’道境，利物不争，居身自安卑下，立心沉静安宁，反而能成大境界大气象，德艺双馨，得享高寿和福报。很多人追逐名和利，最终却享受不到。”他沉思了一下，说：“很对。很好。”我问他的健身之道，他说现在每天早上做气功，下午走半小时，每天坚持写半小时或一小时字，但少写大字，多是小幅，偶尔写四尺作品。

 

　　他指着壁上挂的几幅作品说：“我让你来，是请你看看我这几幅新写的作品。这段时间一直看电视关注国家的新气象，觉得很高兴、很振奋。国际国内形势发生变化，我们国家越来越强大，载人航天、深海探测……各种好消息不断。我一直在想要写书法作品反映这些，想了好久，选了一些我觉得合适的句子来概括和体现。”我看着墙上和书案上的作品：“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洞庭波涌连天雪，长岛人歌动地诗”“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白风”“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虽然都是人们熟悉的成句，却都十分切合当下的形势与情境，笔画开张间更很好地抒发了超尘老的心情。超尘老忽又打开一张四尺对裁的横幅作品，我一看，写的居然是电视剧《西游记》插曲《敢问路在何方》的歌词。他说：“这首歌最能表现我感受到的形势与我的心情。”说罢随口吟起来：“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一路豪歌向天涯……”

 

　　看着这些作品、听着他的话，我忽然十分感动。一位93岁的老书法家，仍如此关心、关注国家兴盛，仍渴望以自己的艺术创作来表现我们的时代、表达自己的心情……这些作品笔力遒劲而润泽，保持了他的一贯风格而更显老辣，结体沉郁舒展，起收变幻自如，枯笔飞白灵动不拘，极具韵律感，法度谨严却又自由即兴，呈现出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近观细玩，令人不觉沉醉，欢喜赞叹不已。

 

　　超尘老听了我的赞叹，开心地笑了。他透露了心底的一个愿望：想做一个小小的展览，向人们“汇报”近期写字的一点“小成绩”。他还玩笑式地说起一件“趣事”：一位许久不见的朋友写了一篇文章，文中提到湖南已经故世的老一辈书画家，将他也列入其中，发表后经旁人指出超尘老仍健在，忙来电话向他致歉。超尘老笑着说：“人们都说要‘刷存在感’，看来还是有必要的。你也写篇文章吧，让朋友们知道我还活着，还能写字……”

 

　　超尘老思维之敏捷、笔力之健畅一直让我敬佩不已，我却没想到他居然说出了“刷存在感”这样的时髦词，便大笑着欣然受命。于是，就有了这篇小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