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凌晨，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姐姐卧室的寂静，从眯盹中拿起手机，显示屏跳出的几个字让姐姐心跳加速，这是堂妹兰英的来电，一种不详之兆袭上心头。电话那头堂妹哽哽咽咽道：你秋满叔叔走啦……姐姐大脑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就像十年前听到妈妈快要走了的消息一般，眼神麻木而僵直。

 

　　已经无法入睡，姐姐强硬地支起身子，让悲痛在心中隐隐地流淌，她不愿这个摧泪的消息打破我们的梦境。直到天际泛白，大街上响起汽车的鸣笛声方才拿起手机。

 

　　秋满叔叔要走了是我们预料之中的事，八月初我们全家去西洞庭湖农场医院看望他的时候，堂妹夫"老虎"就告诉了我们关于秋满叔叔的真实病情，说医院已让他们随时做好办理后事的准备。

 

　　病床上的秋满叔叔看上去没有医生说的那么严重，除了肺病影响呼吸之外，头脑还算清醒。他认出了我们，和我们一一握手并叫着我们的乳名，他甚至记得岳阳楼以及附近的一个大广场(汴河街广场)，还记得我曾住家的小区和附近的新路口、五里牌。当满叔蠕动着嘴唇讲出上面他所曾经到过的地方的时候，脸上隐隐露出笑意，象在证明着自己的记忆抑或是用这种表情告诉我们他还好，不要替他悲伤。

 

　　秋满叔叔是个儒雅的人，病床上的他虽然憔悴不堪，但他始终会舒展眉宇，微抿嘴唇，爸爸走的时候是这样，伯伯走的时候是这样，就连大叔叔患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作为丁氏家族的后人，我太了解长辈们的这种"丁式"表情，不管遭遇多大凶难，他们都会用这种儒雅的表情鼓动自己，安慰家人。

 

　　秋满叔叔大名叫丁贻荪，是爸爸这辈九兄妹中的老么。小时候跳皮可人，哥哥姐姐们都喜欢这个秋天生的最后一个弟弟，所以便起了"秋满"这个小名。解放前，爷爷一家住在长沙市中山五路的一个四合院，每个孩子一间房一个保姆，院里长作一株硕大的老槐树。闲时，哥哥姐姐们在各自的保姆照看下总喜欢将小秋满架在脖颈上在老槐树下捉迷藏，过家家。望着这群可爱的儿女，以发明与实业起家的爷爷常常露出特有的"丁式"表情，无数次在心底构思着丁氏家族全面受教，各施其长，发家兴业后的未来。从父辈们所学的中文、外语、工业铸造、农作物培植、师范、艺术等等专业上可以看出爷爷的宏图大略和良苦用心。

 

　　长大后的秋满叔叔按照爷爷的想法考入了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秋满叔叔好动，体操练得特专业，又能静，其美术功底异常扎实。正当他蹉跎满志，准备一展拳脚的时候，作为长沙著名资本家的爷爷受到了三反五反运动的冲击，在徐特立等人的保护下，爷爷到北京呆了九个多月，之后回到长沙担任省政府参事，家庭成份也由资本家变成了民族资产阶级。当然，所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由爷爷亲手创立，其丁制鸭绒产品享誉东南亚的华新羽绒公司(现为湖南羽绒厂)以及居家的四合院等巨额家产无偿交给了国家。受家庭出身的影响，九个兄妹大都离开长沙而远走他乡。我的父亲从省农业厅下放到了华容县，大叔叔从第七机械工业部下放到了河南531兵工厂，可怜的秋满叔叔只身来到当时很是荒凉的常德西洞庭湖农场当了一名老师，这一呆便是一辈子。

 

　　从一个书香豪门公子忽然间变成了一个乡镇教师，秋满叔叔很长一段时间转不过筋来，巨大的环境和心理落差让他痛不欲身。心中的委屈以及未知的命运让他喘息不安。

 

　　但秋满叔叔毕竟是大家出身，其遗传的书香傲骨和在世界羽绒界产生巨大影响的实业家的坚忍与儒雅气质尚存。几年后，秋满叔叔便把权贵与贫贱放在了脑后，在农场娶妻生女，勤勉工作，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慈目善心的父亲，一个满身儒雅的教书先生。

 

　　文革过后，秋满叔叔有过一次回城的机会。在中国社科院工作的姑父帮他联系好了常徳市一所重点中学，准备下商调函的时候，秋满叔叔谢绝了。他觉得抛家离子一人求荣是很失徳的。作为后人，我们不敢也不愿评价他的行为，就像不敢评价高祖丁善庆以母老为由谢绝当朝〔咸丰皇帝〕留任广西学政而毅然返乡出任岳麓书院院长22年；大叔叔谢绝参与河南省副省长等额选举的行为一样。我就想，二百多年来，丁氏家族只所以书香满门，受人敬戴，与先辈们不求名利的儒雅作派是息息相关的。

 

　　秋满叔叔去逝后，婶婶在灵堂几度晕厥。她对我们哭诉：你们的秋满叔叔命好苦哟，这辈子从来不与人生气，说话轻声细语，做事小心翼翼，做人礼让大气，他本不该走得这么快……

 

　　秋满叔叔的大女婿叫陈传虎〔老虎〕，是农场有名的侠义之士。他告诉我们，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我的岳父老子。他是世界上最好，最善良，最识大体，最儒雅的的老先生，不然，我的独生儿子不会姓丁!这是他的肺腑之言。秋满叔叔病重后，老虎一直谨慎小心地陪护着。从农场初疹到常德确疹，再回农场医院治疗，大半年时间任劳任怨。经历了今年超热的天气，秋满叔叔身上看不到星点溃烂，也闻不到任何异味，如果不是心底的敬重与感恩，一个女婿又怎能如此孝顺，如此用心?

 

　　告别秋满叔叔，我们驱车赶往张家界为七夕的第二天逝去的表兄吊唁。高速公路两旁的秋景不再宜人，因为两位至亲的辞世，使原本浪漫快乐的七夕变成了我们心中永远的痛!

 

　　作者简介：丁黎，职业经理人。湖南商业经济学会会员，岳阳杂文学会会员，有杂文、随笔、经济评论等作品散见《人民日报》《消费时报》《中国商报》《企业家报》《湖南日报》等数十家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