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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宁:躺在山上看星星

来源:万宁 《中国作家·文学》2018年第8期   时间 : 2018-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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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窗外是瓢泼大雨,林岚的眼睛越过正在讲话的县委书记谢一民,穿过对面的落地窗,望向远处,她甚至长嘘了一口气,心里对会前把窗帘拉开的人充满感激。此刻,那些重重叠叠的山峦,墨黛凝重,云烟翻涌,近前的雨水呈疯狂状,往玻璃窗上扑打,一阵一阵地,汇成一股股水流,时不时花了人的视线,看着这雨,林岚心口发紧,今天是周五,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

县里关于脱贫攻坚的协调会,开过多次了,下边反映出来这样那样的问题,一个又一个,县长石在研眉头拧得紧紧的,所有的人都低着头,在黑色笔记本上作记录,脱贫工作对于乡村还真不是一两句话、一两笔资金就可解决的问题,更不是帮着建几间房,送点钱就能解决的事。乡村长久以来浸透着他们固守的思维方式,在天地良心公平公正前,有些扶贫,居然激起个别群众的愤怒,说是有违祖训纵容了懒汉,天天游手好闲,反而可以不劳而活,说怎么可以帮扶懒汉。这些意见在林岚耳朵里聒噪着,上面要来检查,不在贫困村立起几栋房子,种几片果林,怎么说得过去?工作就是这样,按上面提的要求,落实到下面,满意买账的少,苦就苦了做事的人,立在中间,明明茫然,却不能做出茫然状。扶贫要精准,乡村要避开等、靠、要。这句话上上下下经常说,此时书记谢一民又在强调,他眼睛朝望着窗外的林岚瞟了一眼。林岚赶紧低头,捏着笔像模像样地在笔记本上写着字。

早几天,林岚去了市里大领导蹲点的罗潭村,一片畦地的土基上,整整齐齐地建起了十几栋红砖房,结构一模一样,当时她想都没想,从几个角度拍下几张照片,并写上建设美丽乡村发到朋友圈里,结果遭到好多人吐槽,有位定居国外的同学留言: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们分明是在破坏乡村,农户座落在不同的山头田埂,才是乡村,乡村屋舍怎可整齐划一,反对乡村城市化!这个社会,在任何时候都不缺少指手画脚的人,他们指望乡村原生态,可是自己却又要逃离。当然面对各种置疑,林岚应对的方式是删除所发的内容,她的身份不容她争辩,不过,说到底是她还没有进入角色。

 

 

 

林岚来青水县任副县长不到三个月,她之前是大学里的教林园设计的教师,几个月前,她评正教授失利,情绪低落,一张关于招考县处级干部的启事,也不知是谁丢在了她办公桌上,她安安静静地看着,内心却在翻江倒海,她抬头望着格子间的同事,每天上课下课,面对总是青春的脸庞,每年每年说着类似的话,说是在传授知识,而这些知识在他们今后的工作或是生活中,能用多少却是未知。一抹夕阳照在她座位上,这抹夕阳似乎已洞见若干年后自己的样子,她突然觉得乏味,她想过一种与现在不一样的生活。那刻,她毫不犹豫地给她硕士导师,目前在蓝山市任副市长的谢存明发信息,说自己想考今天报纸上那些个职位,可以不?没想到谢老师马上就回话了:可以试试。谢老师是从省高校考到市里来的,属无党派人士,目前管工商联一块,正春风得意着。在高校做学问苦,退到政界也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林岚看到了自己的优势,高学历,无党派,又是女性,如果自己还是少数民族,那就是传说中的“无知少女”,只可惜她祖祖辈辈都是汉族,除此之外,她仍然有优势。她在那刻是真的想告别讲台,去开始一种新的职业。

她也没有想到会如此顺利。她居然就考上了,只是她的老公郝民很不高兴,说她神经病,好好的老师不当,去做公务员。得知她被分到青水县时,气得跟她拍桌子,“妮妮怎么办?”他推了推眼镜框,“你去那么远,妮妮怎么可以不要妈妈陪?”林岚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郝民反应如此激烈,她让脸上尽量保持微笑,不敢把冲到嘴边“有你啊”的话说出来,而是说“我爸妈会照顾好的。”但话里没有藏住心虚。郝民当然也没再说什么,因为妮妮一直由外婆带着,他们两口子对妮妮彻底放手,自己没带,讲起话来底气不足,本来郝民想,妮妮上小学时,父母多陪陪,哪知林岚闹出这么一出。

到了县里,林岚像是被人架了起来,所做的事所讲的话,都有人帮忙导演,一个会议下来,她拿着她刚刚在台上念的文件,吓出一身冷汗,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照念了。办公室总有人把她的工作行程安排好,有时她也会删掉一些,但一些规定动作是必须完成的,她突然能懂得,人原来有很多不得已,她被框住了,问题是她不能在郝民面前发牢骚,发了,他肯定会给她一个白眼,丢下一句:自找。好在林岚所面临的工作她还有新鲜感,走在乡村,住在山区,她会觉得精神抖擞,而且从周一至周五她逃离家庭,又过上单身生活,她确实有些小欣喜。

 

今天是回家的日子,除了思念妮妮,这个周末她必须回家,因为明天是婆婆七十大寿,老公早己订好餐,两边的亲戚都会来祝贺,平常可以缺席,但这个日子林岚无论怎样都不敢不到场。可是,此时的雨,气势汹汹,下得人心里长草。

会议在五点一刻结束。

林岚撑着伞往办公楼后边的宿舍走,顾不上皮鞋里的水渍,嘚嘚地上楼,在房间里拿几样东西,下楼坐车经过办公楼前坪时,除了雨声,一片空寂,刚才的喧闹仿佛不曾有过,她愣愣地望,想这些人走得真快。刚刚开会的,只有两三个本县人,其余的全部来自市里,周末了,谁不归心似箭?林岚抿了抿嘴唇,心里兀自怅然。

司机小邓不理会林岚的情绪,他想早点赶到市里去,所以踩着油门,溅出一路水花。天在瞬间黑下来,车灯照射下的雨,像一根根斜线,扑向前面的挡风玻璃,公路两边的山峦,如同黑色鬼魅,林岚没来得及提醒小邓慢点开,手机在手上振动起来,一看是县长石在研的来电。林岚不自觉地正襟危坐,然后接听,还没说话,声音就冲了出来:“喂,你赶快调头,回县里,市里7点半召开防汛电视电话会议,你马上赶往会场。”

“小邓,下一个匝道调头,去电信局。”

车在路上仿佛迟疑了一下,尽管有千般的不愿意,但车子还是毫不犹豫地往前边的匝道口开下去。

电信局的电视电话会议会场,稀稀拉拉的,没坐多少人,宣传部部长田小壮在不停地打电话,很显然,他在调度人马,喊人来开会,电视电话会的会场,市里方方面面的领导是可以看到的,人坐满是首要的,其次,县里的主要领导坐了哪些人,是会通过影像传到市里,所以开会前五分钟时,石在研端着水杯夹着个黑色笔记本坐到了座位上,他扭转头,看后边的与会人员,好家伙,机关里什么人都来了。石在研明白这是为了要把座位填满,即便这样,后排还是空了一些位子,他皱了皱眉,正要发话,前方电子屏来图像了,接着同期声也传来,会议开始了。

这是一个临时的紧急会议。

连日来全市频降大雨及暴雨,城市内涝,境内河水大涨,多地山洪爆发,为此,市委市政府要求各县市区抓好防汛抗灾工作,提出了具体的要求,比如要加强会商研判、组织群众转移、保护基础设施、加强隐患排查等等,市里几位大领导都在会场,并轮流作了指示。窗外的雨作为背景,以示严峻,林岚背心窝里微微冒汗,她有些紧张,她抬头环顾四周,除了本地领导统战部长、宣传部长及一名管教育的副县长,就只有她与石县长,林岚想难道其他人没有接到会议通知?她心里打鼓,工作这么具体,明天肯定要下乡。

会议一散,石县长在会场就开始布置任务,明天大家兵分五路,去乡镇去督促防汛抗灾工作,会议开到夜里十点,走出会场,林岚回望着电子屏上明天的工作分工,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气还没叹完,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郝民打过来的,“喂,怎么还没到?”林岚用手掩着嘴,嗯嗯地拖了几声,才说:“回不来啊,临时召开防汛工作会,明天要下乡。”

郝民那边一片寂静,然后是挂断电话的嘟嘟声,林岚怔怔地望着夜色。

 

 

第二天早上八点,县政府门口,林岚正准备坐进自己的车里,跟石县长跑的小于走过来,他指着边上一辆吉普车,请她过去坐。后车门开着,林岚正要往上跨,见石县长已经坐在副驾室,他望着她,“我们的车,底盘都太低,下乡没走两步,就会走不动,更何况我们今天是奔赴灾区现场。”他拍了拍车靠垫,说“这是武警的车,我们借来用用。”

说着车子就开始驶向通往罗霄山脉的古罗镇,林岚望着窗外的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石县长在闭目养神,冷不丁他问:“你去过古罗镇吗?”

“没,还来得及去。”她停顿了一下,“主要是知道县长会带我去。”石县长回头看了她一眼,嘿嘿地笑了几声,“你哪像老师啊,嘴这么滑。”

林岚脸有些热,她不能断定自己是否脸红了,她只能让脸皮继续厚下去,“这不换了新环境,想学着拍马屁,却总是拍得不到位,还让人笑话。”

“其实当个老师多好,干吗跑到这来瞎折腾?”

“人类有个通病,就是对未知的事都想尝试。”

……

闲聊中,车已在山里蜿蜒,窗外满眼苍翠,只是这些苍翠水滴滴的,山涧溪水哗啦啦地奔腾,紧靠山岩的路旁,时不时有山顶或山间的流水直挂而下,如同瀑布,林岚哎了一声,“这山上,会不会来山洪?”

车内一片寂静。

车外山道崎岖,水声大肆喧哗。

“离古罗镇还有多远?”石在研抬头望着山顶落下的水柱,面色凝重,“往前赶吧,有山洪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快了,还有十里的样子,”司机盯着前方,“这里地势高,水是往下走的,没事的。”

林岚捏着手机,手心里是一层层的汗,她不想看雨,低下头看手机,家人群里亲人们对婆婆的祝福,一泼又一泼,她赶紧也发去祝福,她怕等下一忙给忘了,同时她告诉大家,自己正往古罗镇的路上,随时会遇上山洪。她随手拍了两张图发过去,再附上卫星定位,她对老公说,假如我失踪了,来这里收尸。想想今天是婆婆的生日,这个玩笑发过去,后果无法想象,于是她改成:假如我失踪了,来这里找我。消息一发,群里的人瞬间寂灭,再不见一个人说话。林岚怕老公骂,赶紧退出来,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山野,近前一棵一棵的树干一闪而过,从树干间的缝隙看去,密密的植被遮蔽了陡峭的溪谷,而水流的差落在急缓中显现一切。

车子开始下坡,随着下坡的进度,视野在一点一点开阔,见梯田见菜地还见零星的房屋,雨也似乎小了一些,走在镇上公路时,看见水田、瓜田、菜地全浸在水里,路上几乎没有往来车辆,从山里奔腾而来的水汇入罗水河,又急冲冲地往前奔,满满的河水随时有溢出河床的可能,车在堤上跑,林岚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不敢说任何话,一心只想着这截路快点跑完。倒是真的到了一个岔路口,车从堤上斜冲下去,拐向了镇政府。

林岚又一路回望,想河水溢出来,这个镇那肯定要被浸泡,只是到时,人往哪里跑呢?她不敢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她心里知道,这不是一个副县长该问的话,别人听了,除了嘲笑,还会认为她幼稚,更会动摇军心。沉默是最好的武器。她想水来了,又不是淹她一个人,到时县长往哪跑,她也往哪跑,怕什么。这么想着,车就到了镇政府。

院子里异常安静,门口没有一个人迎接,两辆车子在坪里停好,石在研从车上下来,抬头望了望四周,脸色极度难看。林岚撑起伞,站在坪里,她穿着一条黑色中腿裤,一件有衣领的T恤,脚上一双crocs的塑料凉鞋,站在雨中,她没有把伞移过去,而是把眼角的余光移过去,T恤与长布裤,脚上踩了双运动鞋,她嘴角微微扯动一下,便跟着穿着这身衣服的人迈向镇政府办公楼。

楼道里扑来一股朝湿的霉味,林岚没来得及掩鼻,“唔啊、唔啊”的啼哭声从一间敞开的办公室里传来,他们走进去时,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在给一个五、六个月的婴儿穿衣服,桌上扔着换下的衣物,奶渍一片。女人见到来人,紧张得手忙脚乱,“突然回奶了,”她抬起头,继续说:“不好意思,马上就好。”

林岚很想伸手把这孩子接过来,但她没有,她的身份不让她这样做,她站在县长后边等着。小家伙放进摇窝里,看着一行人,情绪似乎有所好转,开始“咿咿呀呀”自娱自乐。

县长瞅着办公桌上的工作牌,“你叫夏花花?夏副镇长?”石在研双目盯着站回到办公桌前的夏花花,“上班怎么可以带孩子?”

夏花花鼻尖上沁出细细汗珠,“今天是周六,带孩子的阿姨休息,临时接到通知要值班,我只能带孩子来,”她抬起头,挺了挺胸,撅起嘴,又补了一句;“我还在哺乳期。”

石在研顿了顿,他意识到责问她毫无意义,可是他没法停下他的咄咄逼人,“镇里的其他人呢?”

夏花花的鼻尖依然冒汗,“镇长在家保胎,书记带人在王家湾协助村民转移,”石在研猛然记起,这个镇的女干部几乎都生崽去了,因为二胎政策,生孩子的扎堆,他面无表情看着夏花花,耐着性子听她说,“王家湾上游的罗溪水库告急,所以一大早他们赶往王家湾了,要我一个人留守,书记还交代,你们不要过去了,山洪喊来就来,随时有生命危险。”

最后一句话戳到石在研的脊梁骨上,他挺了挺,眼睛盯着墙上古罗镇的行政地图,尽管心里是认可镇党委书记的做法,可是他石在研既然来了,不去一线,那是孬种,以后怎么好意思坐在台上讲大道理。他闷声闷气,看着地图,看罗溪水库周边的村落,除王家湾村,还有罗家坪村,也在水库下游,他沉思掂量时,进来三个人,为首的边说边拱手,“石县长,对不起,接到知通,就从县城火速赶往,无奈车况不好,熄了几次火。”

石县长沉着的脸拉得老长,夏花花指着来人,“这是我们镇党委副书记古河里。”然后也对另外两人进行了介绍。林岚早听人说了,如今的乡镇干部基本上住在县城,而县里的干部,又基本上住在市里,如此这般,还可依次类推,所以,到了周末,很多机关,几乎就空巢了。

“好!你们来的正好!我们先去看看河堤,然后一起去罗家坪。”

石县长说着就往外走。

几经奔跑,车子最终丢在一段公路的断崖边。古河里说必须在山脊上行走,否则山洪来了,跑都跑不赢。山脊上有的地方有路,有的没有,而且雨一直在下,时大时小,林岚开始还打着伞,走了一阵后,伞仅仅是个道具,完全不具备遮雨的功能,林岚全身湿透,头发粘在头皮上,以至不停地用手抹着水珠。石在研看着她,几次想开口,要她别去了,可终究把话咽下去。荒郊野岭的,大家只能抱团,丢下谁,都是一种危险。走在山的脊背上,俯视下去,山失去了高昂与挺拔,它只是匍匐在大地上,以四散的姿态,静静地趴着,脊梁骨以细线的形式,起伏略带僵硬,却延绵得无穷无尽。说它僵硬,山脊多是岩石构成,尽管周围长了植被,但坚硬的岩石时不时裸露。石县长走得飞快,跟在后边的人同样飞快,林岚没办法飞快,她踩在山路上,脚被岩石硌得喔痛,加上湿滑,脚指头一齐往前挤,脚掌两侧勒得紧紧的,箍出一道红印子。她的苦还不能与人说,这里没有她可以依靠的人,尽管有一群人,她必须独自承受。幸亏石县长停在那看山下的村庄,古河里站在他旁边,在山风的吹动下,指手画脚显得格外卖力。

顺着他们的目光,林岚也望过去,这一望便让她惊呼起来,“天啊,”她用手抹着脸上的雨水,“这是哪?这么美!”

山下一畦平地,白墙黑瓦的古建筑,成片成片地落在长满青苗的水田间,中间一条溪水,从山这边流到山那边,弯弯曲曲地,从村中间招摇过市。

“这里是王家湾。”一直跟在林岚后面的小伙子说。

在山顶绕了几个圈,中午时分,他们一行人到达罗家坪。途中,石在研对山坡上的高压电线、供水管道、基站,向古河里询问,洪灾来了,这些来自垂直管理或跨区域管理的基础设施谁来维护?还有冲毁的省道国道,如何保证在第一时间通知他们。林岚边听边佩服石县长,看似走马观花,其实是在用心想事,时时对重要地段进行巡查,对隐患逐一排查。

罗家坪的村委与学校都建在山坡上,他们到达时,学校与村委会里已有部分村民,有村干部说,本来都在这了,这不,要吃午饭哒,又跑下山回家搞饭去了。

石在研四处看了看,古河里与县防汛指挥部抗旱指挥部联系,罗溪水库暂不会人为泄洪,但怕山洪,在雨没停之前,村民必须转移到高处。于是,村委会的广播又响起来,要大家马上回到学校来。林岚站在村委会坪里,看到村民们陆陆续续从屋里汇聚到村道上,挎着大包小包的,手里提桶的,端盆的,吆喝喧天的,往这边跑来。这些人一到,空气里立马有了食物的气味,包谷的,各类米粑粑的,林岚望着空气,吞下涌上来的口水。古河里似乎听到了她肚子的咕咕叫声,在村委边上买了几盒方便面,就着刚刚烧开的水,端到大家面前。林岚扶起筷子,居然吃了个精光,甚至还想来一碗,好在古河里拿来几个热气腾腾的包谷,林岚也不客气,感觉不啃下它,心里会发慌。古河里在忙活时,嘴里不停地念叨,“对不住啊。”石在研挥着手,“非常时期,能饱上肚子,已属不易。”

一个县长下到乡村,怎么着都会有几碗土菜招待,可是今天,谁都顾不上了。石在研唆下方便面就去了隔壁的学校,村民们好像都已吃过午饭,落脚在每间教室,情绪里兴奋占多数,大人闲聊,孩子打闹,场面甚是热闹,有几间教室里,居然有几桌牌,看牌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安静与喧哗轮流坐庄。

走过一圈后,石在研说:“我去村里看看,你们只是广播,肯定还有村民待在家里。”他说话时,林岚一个喷嚏冲了出来,石在研看了看她,全身淋透了,他皱了皱眉,“你就别去了,去换身干衣服,别感冒了。”

能说出下属想要说的话,肯定是个好领导。

林岚被人带着去换衣服,只是衣服摆在她面前时,她犹豫再三,不知该穿还是不穿。给她衣服的女村干部说:“保证干净,你换上,我们一会就把你的衣服烤干。”

林岚穿上后,本想找个镜子看看,可是哪有镜子呀,于是稀里糊涂地就出去了,想着只是穿一会,况且她还一不做二不休,脱了打脚的凉鞋,穿上她们拿来的军跑脚,在学校各处走了走,跟校长与几位老师交谈,有老师给她拍照,她也随他们拍。

下午两点的时候,雨停了,云也散开,所有的人嘘了一口长气,石县长喊来村支委,坐下来仔细听情况,一聊就是两小时,天近黄昏,才启程往回赶,又要走山路,林岚想哭,但她没有哭的资格,她只能跟随。有几位村民主动请缨,带他们抄近路,七拐八拐,在山脊上转悠,林岚在一些地段发现城墙,城墙被树木、茅草遮蔽,残存的泥墙上,有内大外小的长形方孔,站在城墙边,外是连绵不绝的群山,内是石坪、石阶,以及砖木结构的建筑群。村民说这是王家湾的古城堡。虽然破败得看不清原貌,山风戚戚中,它们的沉默不代表这里没有发生过故事。林岚惊讶山野中会隐藏这些神秘,她在心里一路感叹,想着下次一定要与村里的老人们聊聊,听他们说说古罗镇里所有村落的过往,如此唏嘘时,她听到众人兴奋地欢呼,一抬眼,见到了他们的车,在路旁悬涯边的空地上,沐浴着清新的空气。

 

 

这晚,深夜12点多,林岚回到家。

老公郝民睡在床上,抬了抬眼,嘟嚷着:“这个时候回来,干啥哈?”林岚不管他的嘟嚷,冲上去,一把抱住他,总归是自己的老公,一星期不见,怎么都要抱一下。郝民也有回应,他把头埋进她的头发里,可是瞬间他就推开她,“你干啥啦?一股子馊味。”林岚抽了抽鼻子,想着今天自己又是淋雨又是出汗,不馊才怪,可是郝民说自己,她不干,偏要凑过去,“怎么啦?就开始嫌弃俺们乡下人?”郝民四处躲闪,他缩在床的一角,举起双手,说:“真不是嫌弃,是鼻子受不了。”弄得林岚不得不确信那味儿的浓重,丢下他冲进浴室。

洗好弄好,背贴着床,骨架子就散开了,林岚上眼皮与下眼皮一下子粘住了。郝民却在这时凑过来,小狗样在林岚身上蹭来蹭去,林岚眯着眼推开他,嘟嚷出一句“不行,这几天正是危险期。”就翻身睡去。郝民嬉皮笑脸的,又拱上去,“人算不如天算,怀了,我们生个二胎。”林岚头皮一麻,一脚揣过去,搂起毯子就往妮妮房里跑,“要生你去生,男人做个爸,几分钟的事,几多容易,我不陪你。”

其实之前与郝民商量过,不生二胎,好好把妮妮带大,当时郝民尽管不愿意,但必须面对现实,岳母岳父早说了,他们不会再带,而自己的父母身体非常不好,根本就指望不上,想着要把两个孩子从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培养到工作直至结婚,自己头就大,况且还没有想其间的意外情况,譬如老大人家成绩好,要求留学,作为家长能拒绝吗?送了老大留学,老二即使成绩不咋地,他也有理由要求要到外边去看看,到那时,俩老骨头只有被啃的分,日子过得紧巴巴,仿佛活着就是为了他们长大,自己的人生意义完全不存在。

林岚不想没有自我地度过一生,都是一辈子,自己得活出自己的味道来。有时,林岚也会撇着嘴,故意气郝民,“你如果像林蒙老公那样有钱,莫说二胎,我三胎都会生。”林蒙的老公叫言咏,蓝山市的房产商,他家生个孩子,保姆请了三四个。

林蒙是林岚的姐姐,大她七八岁,都四十五了,今年生了个龙凤胎。林岚说她疯了,为了生孩子,简直不要命。好在她命大,林岚永远都记得姐姐躺在产房里奄奄一息的笑容,那是向死而生后的笑容,像如释重负,却分明又是一种胜利,看得林岚心口绞痛。

摊上有钱人家,人生其实是另一翻苦。尽管林蒙从不说,可是从她的眼神里,她目光的追随,是能知道她的世界并不全是外人的那些羡慕。

这一觉,林岚沉入海底。

醒来时,女儿妮妮挨在身边,低头看着童话书,窗外一缕阳光沐着她的脸,几乎透明的肌肤上,细细的茸毛在光影中生机勃勃,林岚伸手揽过去,使劲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妮妮扔下书,环抱着妈妈,头朝客厅,“爸爸,妈妈醒了。”

郝民跑过来,嘻嘻地自个儿笑,又自个儿说,“这下好了,我家出了个名人,”林岚用脸在女儿身上蹭,朝郝民翻了个白眼,郝民还是自顾自地傻笑,看林岚的神情愈加怪异,还一个劲地摇头,说:“你也敢穿。”

林岚下巴抵在妮妮肩上,眨巴着满是眼屎的眼睛,“哎,你有屁就放,干吗呢?”

郝民举着手机,打开一幅照片,送到妮妮面前,“妮,看看,这是谁?”妮妮偏着头,看了一秒钟,便惊愕地回头望着林岚,“呀,妈妈,你这是在干啥?”

林岚把头凑过去,她看见照片里自己正与人谈笑风声,不同于平常的是她的装扮,她穿着蓝布镶了点花边的斜衩罩衫,一条蓝布裤子,脚上一双黄色军跑鞋,独与这身衣不搭调的是头发,齐耳的螺丝圈过于洋气地中分下来,倒是这身衣服让她格外秀丽,而且从侧面拍摄过来,这是林岚最美的角度。

“哎,昨天去罗家坪村,一身湿透了,村里女干部拿来的这身衣服,有什么好稀奇的。”林岚解释着。

“问题是这事情闹大了,你看看,朋友圈里都刷爆了,点击上十万了,都上腾讯新闻了,标题为:最美女县长。”话说完了,郝民的嘴还在咂巴。

林岚想事情真的闹大了,第一个不高兴的肯定是石在研,她把他的风头全抢了,况且自己在整个过程中,就是一个打酱油的,可有可无的人,尽管这事不是她林岚整出来的,但风头林岚出了,没有责任也有责任啊。正思量该如何跟石县长解释,林蒙打来电话,还没讲话,就笑个不停,“岚啊,你这个美女县长,微信里全是你的照片,都刷屏了,美得你姐夫忍不住与人说,这是他小姨子,别人说他吹牛,哈哈,如今讲真话,大家都以为是假的。”林蒙还在笑,“人要出名,门板都挡不住,穿了件村姑衣裳,一下子就网红了,哎,你姐夫要请你吃饭哩。”

姐夫请吃饭,林岚吃得多,不过多半都是跟着父母蹭吃,而专门请她,倒是从来没有过。林岚与父母住在姐夫开发的楼盘里,在一栋楼的一个单元里打着对门,如同一家,又各自有自己的空间,在两个女儿中,父母照应多的是林岚,除了她是满女,还应验了一句老话:爹娘痛背时崽。在他们眼里,林岚郝民只有一点死工资,又怎么能够把日子过漂亮,所以他们明里暗里地补贴着。姐夫喊吃饭,其实是家人团聚,又正好孝敬了老人,逗乐了孩子。

这天中午亦是如此,只是姐夫居然要与林岚合影,郝民看着看着也来一出,说:“你与我老婆合影,那我要抱着你的两个小崽子拍一张。”

郝民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一手抱一个,啧啧着,“呀,此生何求?一儿一女。”

林岚喝着汤,脚却被边上的林蒙踢了一下,“赶紧生吧,趁着还年轻。”

林岚望着林蒙,撇了撇嘴,“养那么多干啥,我又没家产,等着他们来瓜分。”林蒙又是一脚踢过来,并且横了她一眼,“岚啊,怎么什么话到你嘴里,就格外难听。”

姐夫倒是习惯了,他起身,说隔壁还有客人。他走了,仿佛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聚会,他在时,俩老人寡言,林蒙常常欲言又止,只有林岚东一棒子西一锤子,像是指桑骂槐,又像没心没肺。妈妈老担心她这张嘴,火车样,四处乱跑,林岚嬉皮笑脸的,搂着妈妈,“有啥好怕的?你怕什么呢”妈妈有时狠劲地拧她一下,林岚夸张地尖叫一声,“干啥咧,亲人在一起,干啥不能畅所欲言?”

其实不能畅所欲言的原因出在姐夫身上。

林蒙当初要嫁给姐夫言咏时,家里极力反对,大了林蒙五岁,没个正经学历还没正式工作,用爸爸的话说,“他就是个乡下来的混混。”可是这个时代的迅速变化,爸爸没来得及看明白,这个乡下来的混混却奇迹般地完成了第一次乃至N次的资本积累,成为蓝山市的成功商人。人一有钱,很多很多的变化会逐渐显现,最终一些观念又会回到从前,甚至回到乡村,譬如他觉得自己奋斗至此,没有儿子,等于白搞了。言咏萌生这种想法时,他曾经宠爱有加的女儿刚去英国留学,而林蒙正满足着所拥有富裕生活,在中国与英国的上空飞来飞去,她从没想过还去生个孩子,确切地说去生个儿子。

如果不是邵武阳的夫人田姐找她喝茶,林蒙对家里局势变化是不会产生警觉的。

邵武阳跟言咏是生意上的朋友,因为是老乡,相互之间走得比较近。那天,林蒙在柯蒂缇娜做完脸部护理,刚好遇见田姐从包间里出来,平常她们会相互点个头,然后各自该干吗就干吗去了,可是这次田姐上前,“小林,正想找你呢,”林岚猝不及防,她又说:“你完了吗?完了我们一起喝个茶。”

于是她们来到湘江边的唐羽茶馆。林蒙看不出田姐的年龄,她脸上的肌肤紧致,腰身也没走形,她性格里存有豪气,听说在与他老公创业的最初阶段,她可是里外一把好手。茶小姐烧好水,淋烫过茶盏,温浸过茶叶,泡过一轮后,又满上水,便掩门出去了,林蒙端起茶盏,轻吹水雾,小口小口地抿,田姐也在低头喝茶,时光静得有些诡异,林蒙看着田姐端茶的手指,短短粗粗的,纹路深黑,这不止是只做了一般家务的手,世间很多的脏活重活她这手指都留有印记,田姐望过来时,林蒙赶紧把目光移到窗外的湘江里,此时正是丰水季节,江面辽阔腴肥。田姐突然细着嗓子咳嗽,林蒙为她续茶,她们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她们的熟人。

她们的熟人其实就是她们老公的熟人,也基本上是他们的老乡,文冈人,那是个吃得苦、霸得蛮的地方,曾经这方水土在黑道白道间名声雀起,三言两语没讲好,便有刀子挥过来,砍人脚筋,江湖上一听是文冈人,即刻避让三分。文冈离蓝山市有三四百公里,可是他们在这里的人却有不少,生意人中,一听是文冈的,相互之间能照应的肯定会照应,像林蒙老公的言咏除去生意往来的人,朋友多是文冈人,一起吃个饭,打场球,喝个茶,或者带着家人聚个会什么的,基本以文冈老乡为主。早几年,类似的家庭聚会比较频繁,只是到后来,他们中有个家庭变故,其实是找了“小三”,丢了原配,再聚会时,气氛便有些怪怪的,男人们貌似照样谈笑风生,可是女人们的神情却开始游离,她们中肯定有人会想,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出局,自然而然,在言语与行动中,对新来的“小三”不会有太多的客气,不自觉地故意时不时地提起“小三”的前任,某某姐姐,说她的各种好,面前的“小三”自然格外尴尬与孤立。几个回合后,男人好像意识到了,这类家庭聚会也就戛然而止。林蒙与田姐的见面,基本上也戛然而止。

田姐问林蒙的女儿,林蒙问她家女儿在澳大利亚的大学是否读完?聊着聊着,林蒙觉得田姐话里有话。她说到言咏他们文冈人在蓝山最大的老板戚海平时,停了下来,眼睛望着林蒙,问:“你家老言没对你说起老戚家?”

林蒙努力回忆,似乎找不到一点影子,况且言咏不太爱跟林蒙说他的老乡,林蒙摇着头,认真地等待她的下文。

“老戚啊,哎呀呀,好多男人羡慕死他了,知道他家今年过年几多热闹不?一桌牌,打得风生水起,看着还风平浪静,”林蒙一字一句听进去了,却没听明白,偏偏这时,田姐又停下来,端起茶盏喝茶,“他家刘姐居然让他的二老婆三老婆一同住进家里来,过年时,四个人一起打牌,别人都传疯了,说老戚好本事,说刘姐好风度。”话说完了,田姐像是气到了,缓了缓语气,又说:“有次遇到刘姐,她说有什么法子,好在她是原配,还是老婆中的老大,算了,随他在外边去花,人赚了钱,不花好像就跟没赚到钱一样,那些个女人要跟他,随她们跟,没法律保障的,再过几年,我儿子本事硬了,外边的人迟早要被捏走。”

“呵呵,有次老戚来我家打牌,他与众人调侃,头痛老婆编制太少,无奈自己喜欢的,总是在编制外,于是大家笑他编制外有一个团,他挠腮晃头,作谦虚状,嚷着哪有哪有,顶多一个连。”田姐描述着。

林蒙喝了几盏茶,口还是干干的,她睁着眼睛望着田姐,听见她又说:“哦,忘了告诉你,小游也离婚了,她家老杨也找了个妖精,为他生了个儿子,宝贝得不得了,男人到了一定岁数,就想要儿子。”

后面的话,田姐不说,林蒙也明白。她在旁敲侧击。林蒙想,朋友都这样,言咏肯定不能免俗。

“现如今,他们这帮文冈人中,只有你家我家没儿子,当然,这不能保证他们没在外边生,我们只能祈祷,但如果,我们的结局最终跟小游一样,我们又何必坐以待毙?”田姐把话敞亮了说,“我们可以生时,他妈的狗屁男人自己都难养活,哪有狗胆生二胎,如今家大业大了,便死活惦记起儿子来。”

她眨巴着眼睛,望着林蒙“我瞅着你比我小几岁,这些年也不见你再生一个,如今你家老言的生意如日中天,不管他从前跟你说过什么,那都是狗屁,你可不要傻哈。”

一直是田姐在说话。关于二胎,林蒙不是没想过,只是启念时,已过四十,终归下不了决心。

“尽管以我的年龄再怀个孩子风险很大,但我打听了,代孕是没问题的,这世上没有办不成的事。”田姐豁出去了,她停了停,又说:“你也可以,赶紧的,生个自己的儿子吧。”

林蒙有些懵,嗫嚅着,“代孕,孩子不在自己肚子里怀,那不是别人的吗?”

田姐笑了,“你还真不懂,只要卵子与精子是自家的,成胚胎后,放到别人肚子里寄养,血脉是我们的啊。”

林蒙没做声,眼前湘江里的水仿佛一涌而上,自己坐到了江底,黑黢黢的绸缎,在头顶呼啦啦作响,她完全被淹没了,耳朵里是咕咚咕咚的进水声,田姐的声音在远处缥缈。

这些是林蒙想明白后,告诉林岚的。此后,林岚就不断地陪林蒙去医院,最庆幸的是言咏几年前留在医院的精子依然完好,她们奔波医院,直到胚胎在林蒙肚子里正常发育已足四月才告诉言咏,言咏的惊讶以及感激,可想而知。

 

   

 

  周一,林岚如期上班,迎面而来的目光,总会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当她走上四楼去自己的办公室时,楼道里站了五、六位扛着家伙的人,见她走来,一齐对准她。林岚本能地举起手,骇然吼道:“你们干什么!?”

这些人有的说是电视台的,有的说是蓝山新闻网的,有的说是报社的,还有哪的,林岚没听清,反正她迷惑,不明白这些人要干啥。好在隔壁办公室的两位干事走过来,拦住这帮记者,说;“林县长马上要下乡,没时间接受采访。”

林岚今天不要下乡,她要去对面的县委开会。她之所以上楼,是想去下石在研办公室,解释一下网红的事,可是,石在研不在。林岚一个人步行去县委东头会议室,十分钟的路程,这条路她常走,平日里很少有人跟她打招呼,可今天迎面碰到的几乎都是熟人,都向她点头,喊她“林县长”,喊得她心里慌慌的。

走进会议室,刚好书记谢一民跟在后面也进来了,林岚还没落座,谢一民向众人说:“呀,呀,最美县长到,你们也不鼓掌一下。”林岚脸通红,平常的伶牙俐齿全部跑光,脑袋空空地望着众人傻笑,当然这个时候,她没有忘记看一眼石在研,石县长仿佛置身异处,别人的调侃他根本没听到,手里正拿着一摞材料认真阅读。今天县委县政府听取有关部门的灾情汇报,然后研究有关救灾的具体措施。青山县总的来说,情况良好,灾情没有想象的那么严重,所以,谢一民的脸色看起来是舒缓的,他在长篇大论时居然不忘表扬林岚,说她作为女干部,能在第一时间深入灾区一线,值得表扬,值得学习!林岚没明白的是他的通篇讲话没有提一下石在研,而自己明明就是一个打酱油的,竟如此被表扬,感觉本末倒置,她只能在心里替石县长难过。

很多事情,她还明白不了,比如这个会,林岚就是一个陪会的,没有她的具体事情,会议对于她唯一的益处是通过会议,她能了解一些情况,可是,如果情况了解了,还要陪会,那简直痛苦至极,一上午或一下午,就听别人东讲西讲,却没有具体眉目,也落不了地,可是各部门的人都坐在这耗着,很多人突然顿悟,难怪很多官员书法好,那是无数个会议修炼而成。上次在市里,参加导师谢长明他们的一个饭局,桌上有政协、人大的副手,他们都感慨陪会很累,特别是开大会坐主席台,他们自嘲自己就是一个木偶,他们总结出木偶的“四个一”,即:一套西装,一本正经,一言不发,一坐到底。当时,听他们嘻嘻哈哈的抱怨,觉得有趣,世上居然有这样的职业,可如今这种烦恼落在了自己身上。

与其开会,不如下乡。林岚真是这样想的。距离上次去古罗镇,又隔了十来天,这天阳光里还存留着的春光,而且明媚,虽然已立夏,时光里的一些细碎还停在春天里,空气湿润,泥土清香。

这次来古罗镇林岚的心情是愉悦的,县里每个领导要选个村作为自己的扶贫点,林岚想都没想,就点了古罗镇的王家湾,因为那天站在山顶望了一眼,便忘不了,她很想去看看,了解这个村子的前世今生,至于要怎么去扶贫,她一脑袋浆糊,这么多年没解决的事,她能一去就逆转?她扪心自问,自己真没有这个能力。但不管怎样,先去村里看看,看他们为何而贫穷?

车在古罗镇停了一下,接上那次在办公室带孩子的副镇长夏花花,便朝另一个方向的大山里开进。

阳光斑驳得很微弱,树林过于密布,潺潺溪水,在公路下边哗哗地歌唱,地面低处是腐叶,凸起的岩石上布满绒绒青苔,车窗是打开的,林岚用力吸着空气,然后又吐来,夏花花静静地笑着。

在山上盘旋了四十分钟,车才开始下坡,才看见梯田与人家,紧接着就到了王家湾。

成片成片的黑瓦木房,座落在水田上,禾苗成了房前房后的绿色地毯,重重叠叠的山峦在远处围合,山峦间漂着紫蓝色的雾,走进村庄,心陡地静了下来。

林岚慢慢走着,抬头看着木屋的窗花,左边是一头鹿,踩在鲜花祥云上,右边是用吉字与钱币组合成的福,寓意多子多田,锦衣玉食,阁楼上边是造形独特的寿字,可见“福绿寿”曾是砌这栋房子主人的人生梦想,只是没想到主人后代的后代最后沦为深度贫困,要国家来帮扶,如此一想,林岚的嘴角漾起笑意,也就在这时,夏花花扯了一下她的衣角,指着面前的一位孕妇,说,“林县长,这是我们镇长全乖妹。”

“欢迎!欢迎!”全乖妹伸出手来,林岚赶紧握住,认真打量,她就是古罗镇在家保胎的镇长全乖妹,单单瘦瘦的,五官用当地话说,长得很乖,几乎找不出瑕疵。林岚对她的肚子瞄了一眼,胎儿大概有四个月了,应是稳妥了,在家保胎,真是没必要。虽然这样想,林岚脸上满是笑意,不时招呼,喊她不要走得疾。全乖妹回头笑着,步子却在田埂上打飞脚。

村委在村头,房子呈人字形,坐南朝北,环抱整个村落,房前是个巨大的石坪,一块一块的青石板光溜溜的,那是无数脚板踩踏的结果,石坪的后面有口偌大的池塘,中间有座石桥伸向几丘水田,水田后是一字形的并排白墙黑瓦的老房子,目光往后延伸,水田、房子也在延伸,林岚忍不住对全乖妹说:“你们村太美了。”

听村支委细数村里的贫困户,老弱病残占了一大半,得过且过不思进取的有几位,缺强壮劳动力的有几户,村委会的人说,最最关键的是,咱村落在深山里,农产品变不了钱,村民基本自给自足,而年轻人又都进城打工,这些进了城的人,最后几乎不回来了,看看留在村里的人,大多数是老人家,孩子也在逐渐往外迁。一个地方,少了青年与孩子,风景再美,破敝跟随而来,所有的景致都处在沉沉暮气中。林岚看了看几位村干部,都是上六十岁的人,她在心里叫苦,怎么做,才能脱贫,才能致富?她面有难色,镇长全乖妹似乎也在轻轻叹气,林岚明明茫茫然,可是这几个月,她学了个本领,就是在任何事情面前,态度是积极的。所以,她坐在那,对村支委说,我先来听听情况,到时我们一起对症下药,把贫困赶跑,让我们村富起来!而她面前的人,表情寡淡,兀自抽烟或咳痰。因为来村里帮他们脱贫的人来过几泼,什么“三走访,三签字”,来一趟村里,拿个表格要他们每个人签个名,证明来的干部与贫困对象拉了家常、算了收入、询问了需求,到最后,村里还是有好多人贫困。

午饭是在镇长家吃的,除了夏花花,就只是全乖妹的妈妈与姐姐,一屋子的女人,说话就随意。全乖妹有个哥哥,住在蓝山市,一年到头,除了节气,很少回家。姐姐离婚多年,回娘家陪着妈妈住。吃饭时,全乖妹的姐姐来回在厨房与饭桌间忙碌,妈妈陪坐在乖妹身边,不时给她夹菜,不夹菜时,眼睛就望着乖妹的肚子。而乖妹根本不理会,她用公筷,不时给林岚夹菜,也招呼夏花花要她别客气。饭菜极合林岚的口味,她在全乖妹家四处张望,虽是老房子,家里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她突然想下次一定带好行李,在这住上几晚,让上好的空气清洗一下自己的肺。于是,她对乖妹说,“下周,我来你家住两晚,可以啵?”全乖妹还没回话,乖妹妈妈说:“请都请不到,当然要的,你放心,床单、被褥保证干净。”

林岚不是说着玩的,每次从市里赶到县里,这五天的工作日里,有三四天在开会,很多会议与她无关,她却没有理由拒绝参加。走进全乖妹家,她很想待着不走,望着屋前屋后的水田,听着虫鸣蛙叫,发阵子呆,韵阵子神,那刻,她迅速为自己编造了不开会的理由:精准扶贫,干部只有驻村才能了解情况。她没有食言,此后的这个夏季,她一有空就到王家湾村住上两三天,这让她一周的工作变得愉悦,甚至在瞬间有短暂的感觉。

饭后的黄昏,走访贫困户成了林岚最主要的内容,每家每户,都是乖妹领路,路上就把这家人的基本情况介绍了,生病、超生、欠债或全家人智碍是致贫的祸根,林岚看见他们,发现他们住的房子是跟着人的精气神走的,主人的身体破败,房子也跟着腐朽。从这些人家走出来,林岚总是要沉默好久,像今天,她走进全福满家时,看见他家七岁的女儿站在小板凳上炒菜,小手抓着锅铲,在一口巨大的铁锅里翻动着二、三十片扁豆,稍不平衡,人就会栽进锅子里,当然这是林岚多余的担心,女娃在灶台边麻利得让人不敢相信。厨房外间,全福满躺在床上,他说他娘还在后山的菜地里。来时,全乖妹告诉过林岚,这个家最主要的劳动力是全福满的老娘,全福满在三年前因一场车祸,欠下一屁股债,老婆在一天早上突然失踪,从此再没回来,家一下子陷入赤贫。看着这个在屋里忙上忙下的女娃,林岚想起妮妮,突然咯噔一下,心口缩紧,眼睛有些潮湿。还是个小娃啊,肩上就压上了重担,以后她还怎么长啊!林岚上前一步,想帮忙,却被女娃制止了,她只能立在那,注视这一切。她想,她一定要帮她,帮她回到课堂,回到童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肯定不会相信,还有如此苦不堪言的人。回家的路上,她问为什么会这样?“乡下病不起,一人生病,拖垮全家。”全乖妹说。

当然,也有轻松的时光。那天她们沿着罗溪漫步,林岚盯着全乖妹凸起的肚子,忍不住把手放在上边,轻轻抚摸,“你是我见到的最认真做妈妈的女人。”这句话听上去是赞叹,其实,充满置疑。你明明好好的,干吗要待在家里保胎呢?更何况,还是一镇之长!

全乖妹挺着肚子,慢慢喘气,她扯着林岚,步态蹒跚,最后坐在一块石头上。罗溪的水哗啦啦往前跑,低下头,王家湾村尽收眼底,林岚正要感叹这里好景致,耳朵里被全乖妹灌进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我之前怀过三胎,都没成。”林岚屏住呼息,她知道乖妹会继续说下去。

“本以为这辈子,我做不了母亲,知道吗?怀了三胎,三个宝宝都是在两个月零一周时,死在我肚子里的,我前婆婆骂我是妖女,硬是把我赶出家门,那个丈夫也毅然与我离婚,我跟他大学同学,恋爱了四年。”

林岚转头看乖妹时,泪水在她脸上横流,她的话语像旁边的罗溪,正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流出来。

“你知道吗?我姐姐与我一样,她也怀过三胎,也是在胎儿两个月零一周时胎死,最后被夫家赶回娘家,从此没再嫁人,我妈妈说,我们村里隔上几年,总会有一两家的女儿生不出孩子,被人说成是祸水、妖孽,当年,我哥与我先后考上大学,我家在村里风光着,可是自从我姐与我被夫家扫地出门后,我妈就一直抬不起头,要不是我这次又怀上,她本打算远走他乡,住到我哥那儿去,从此不再回来。”

“其实,我们怎么会是妖女?只是不懂科学罢了。”全乖妹有些愤怒。她告诉林岚,离婚后,她想死的心都有了,为了分心,自己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中,镇委有个选调生,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天天跟她表白,刚开始全乖妹并没拒绝,想着自己没人要,有人追求也好,可是没想这伢子是认真的,提出来要娶她,她跟他说,自己生不了孩子,还比你大三岁。可是这个伢子指天发誓,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与她在一起。全乖妹想,反正离过一次婚,也不在乎再离一次,先享受一下眼前的爱情。什么东西都是错过了,就不再回来。与他结婚后,起先日子很平静,也很美好,可是他的父母想抱孙子啊,与老人言语他只能躲躲藏藏,所以,全乖妹去了省城医院,抽血化验,她的身体一切完好,可以生育,只因她是熊猫血型,一般会与老公的血型对抗,怀孕两月时,如果注射一下老公的血清,以后每隔一断时间再注射一次,保证就能生个健康宝宝。“想想这么简单的事,毁了多少女人的一生,像我姐,现在四十多岁了,要早知道这些,她会孤苦伶仃一个人吗?乡村闭塞呀。”

“现在,你能理解,我怀上孩子后,我妈死活不肯我去上班,她说即使辞职,也必须在家保胎。”全乖妹望着林岚,一张脸沐在月光里。

林岚理解了保胎,也理解了上次见到她丈夫自己的惊讶。全乖妹现在的老公个子不到一米七,精瘦精瘦的,五官没一处是端正的,而全乖妹是个天然美女。

世间很多事,都以逆向存在着。

林岚抬起头,想叹口气,气还没叹出来,张开的嘴竟然没合拢。天空被水洗了一般,在夜色里湛蓝,无数星星又在蓝色里一闪一闪,一轮上弦月,弯出一个大大的笑意,“哇哈,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星星,下次,我要带妮妮来,让她爸在这支个帐篷,一家人躺在山上看星星。”

全乖妹也跟着林岚看向天空,那弯月亮成了她脸上的表情。

    五

 

不能生孩子,被人视为妖女,仅仅只是血液的原因。可是在没有找到原因之前,多少女人就此葬送一生的幸福。林岚唏嘘,所以全乖妹的故事时不时在她脑子里回放,山坡上那夜的景致,也总在大脑里插播,王家湾,一座匍匐在水田上的村庄,沐着夜色的房屋轮廓,剪影般与山峦对峙,林岚其实是在那刻有了想法。此后,她叫夏花花请人给王家湾在不同时间从不同角度拍了好多组照片。她把这些照片装订成册,拿到林蒙家,要姐夫言咏做点善事,去投资扶贫,建设一个“美丽乡村”。

林岚怎么都没想到言咏真的抽空邀邵武阳去了一趟。他们来来回回绕着王家湾走了两天,晚上在山顶支起帐篷野营,回来后,他们起草了一个关于投资王家湾旅游项目方案书。林岚把此方案上报给石在研,没多久,石在研又亲自去了一趟王家湾,认为方案可行。然后,会见了言咏与邵武阳,很多思路一拍而合,正式合同迅速签下。政府投资把道路修好,他们负责把村庄的老房子修缮,再在周围山坡上,租下那些没人居住的民房,做客栈,办成度假村,村民可成股东又可来打工,收入双份。协议一订,言咏他们立马就开始动工,这种以旧修旧、以旧变新的项目,他们做过若干,而且,他们认为王家湾的旅游前景不可估量,后期还可在山里的城堡与城墙废墟上作文章,目前已请有关专家进行考古,一些传说与故事正在编写。

石在研在县政府会议上没少表扬林岚,说她务实,扶贫工作做得扎实。有媒体记者去王家湾采访,得知林岚驻村,走访了村里所有贫困户,他们想了解贫困户的情况,跑来问林岚,林岚想都没想,就把自己记下的走访情况,从QQ上传了过去。没想到的是这些细碎的记录,居然成了《蓝山日报》头版左下角精准扶贫栏目的开篇之作,题目为:县长扶贫日记,上下篇分两天连载。很多人以为是林岚故意炒作,连郝民都冲她啧、啧地咂嘴巴,说:“我咋之前没看出来,你还真是块从政的料。”林岚张了张嘴,一些事情巧合得她还真找不出解释的理由,她只能摇了摇头,说:“随你怎么想,我也没想到,什么事都赶上了。”

林岚周末正常回家,可是偏偏碰上郝民出差或单位组织活动,她一个人带着妮妮,陪陪父母,再去姐姐林蒙那聊聊天,抱抱宝贝龙凤胎。林蒙如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这一对儿女上,四十几岁重做母亲,感觉重生一般,处处唤发出勃勃生机,林岚瞅着她肌肤格外光泽,妮妮每次来,便守着小东西,好奇得很,有时会央求林岚也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每每这时,林蒙便会瞅着林岚,而林岚环顾左右而言他。这天,正遇上田姐带着她半岁的儿子在林蒙家玩,近五十岁的田姐光彩照人,她与林蒙一直在讨论育儿经,从奶粉说到尿布,从早教说到每天的训练,而林岚在一旁听着,又仔细打量宝宝,说不出宝宝像谁,田姐肌肤粗黑,她老公邵武阳也说不上白,可是宝宝细皮嫩肉的,当然眉眼间的神情却又与他们夫妇有几分相似。林蒙说,这个孩子是在广州代孕的,代孕母亲是田姐在若干年轻女性里挑选的,先支付二十万,领孩子时,再付十万。据说,在领孩子时,代孕公司会当场给孩子、亲生父母做DNA,一切吻合后,交钱走人,从此,两不相欠,老死不相往来。代孕在中国属违法,其公司肯定只能是地下或黑市的,与你做成一批业务后,会立马在你的视线里消失。田姐见林岚只有妮妮一个孩子,忽然就动了心思:“哎,林岚,干吗不再生一个?”林岚抱着姐姐的小闺女,撇了撇嘴,“我又不是富翁,养不起啊,再加上,我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生。”

田姐怀里抱着她的宝宝,眼睛朝林岚斜睨过去,“哎呀呀,这世界就是这样,能生的时候不着急,到不能生了,又去折腾,我劝你啊,还是生一个,你家再养一个孩子,方方面面绝对不会有问题。”

林岚只是笑笑,不再言语,她想这事在如今还真成不了事。如果怕以后反悔,又想生,夫妇俩现在可去正规医院保存精子卵子,什么时候想生了,找个人代孕,孩子就来了。林蒙本也是想找人代孕的,林岚陪她去过好几家代孕公司,姐姐林蒙对代孕的人太挑剔,要人家长得结实,还要人家长得漂亮,更重要的,她还要听她们讲话的声音,观察她们的表情以及举手投足,结果选来选去,也没选中一个,以至在一段时间里她已处在焦躁甚至崩溃之中。那次,林岚坐在等待区的长椅里,与邻座的一位女人闲聊,她来做试管婴儿植入手术,她说她的卵子不行了,花钱买了个年轻的发育好的卵子与她老公的精子人工培育成胚胎后,等会就要植入到她体内,她说她好紧张。林岚看她的年龄与林蒙差不多,她只说她紧张手术,怎么不担心自己能否孕育?林岚残忍地把这一想法抛给她,她哈哈地笑了,说,这个不是问题,只要胚胎发育完好,子宫能提供正常的营养,宝宝就会健康长大。说这话时,林岚见林蒙灰头土脸地从某个房间里走出来,林岚招手要她坐下,对她的抱怨进行阻止,她把邻坐女人的情况讲给她听,林蒙自己再一一核实,也就在这个周六的下午,林蒙决定赌上一把,她不要代孕,她要自己亲自来。

现如今抱着宝宝,各种庆幸常常一涌而上,总觉得这是上天赐予的,林蒙的珍惜表现为对其他的事物都已淡漠,甚至包括对言咏的关注,有了三个孩子,任凭外边雨打风吹,她除了淡定,内心陡然强大,她也不知道这分强大来自哪里,反正她什么都不怕了。

举目一望,周围正当龄生育的人在生孩子,一帮上了年纪的新贵也在凑热闹,当然这帮人大多采用非常手段,有公开的,也有隐秘的,隐秘的是处在某职位上的某些权力拥有者。就像那天田姐指着电视里一个圆桌会议的人,“你们相信他们每个人只有一个孩子?”她的泡泡眼暧昧地眨了几下,接着,表情鬼一样地说:“肯定有暗地里生了的,只有脑子笨的是跟另外女人生的,灵泛的,知道找代孕,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二胎与家里的孩子,同父同母,建构了一个牢靠的四人家庭。”

林岚一直不太明白,人类为何不是顺其自然地繁衍后代,而是带着利己的目的去生养。如此,才会滋生出代孕,并迅速成为一部分人的职业,尽管代孕在我国是非法的,但这些代孕公司挂羊头卖狗肉实实在在地在各个角落里存在着,而且还生意火爆。早两天,林岚看到同学发的朋友圈,说领孩子去。他们夫妇都在投行,年收入几百万,因为工作忙,没时间怀孕,当然一年能赚百把万的女人,除了恐惧怀孕的辛苦,更恐惧生育会致使身材走样,于是他们飞往美国加洲,因为世界上有的国家与地区,代孕是合法的,他们在加州大大方方请人代孕,一个孩子20万美金,十个月后,孩子如同一个瓜果,长大成熟,等着精子卵子提供者续回。同学说他们只是把精子卵子寄放到别人肚子里,那地方就像一片荷叶,包裹着胎儿,一点一点地提供营养,与自己孕育差不多。同学的解释,让林岚觉得金钱是万恶之源!有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麻烦给别人承担!有时也会傻傻乎地思考生命,自古以来,我们的个体生命源自两个生命在某一刻的冲动,在那个过程中,一般情况下是有情有爱的,即便没有情爱,也绝对有荷尔蒙的亢奋,那是两个生命一起创造的结果。可是如今人类连创造生命都知道偷懒,一个生命的产生,可以不用两个生命在一起碰面,他们甚至不曾谋面,只要一个玻璃试管,装下他们的精子与卵子,当然能够来到试管里的精子与卵子,那是通过科学仪器进行过各种检测、筛查的优秀种子。这生命的种子越来越接近泥土里的植物,孩子成了一种果实,成熟了,就摘下来,甚至有一天,都有可能不用子宫,直接把胚胎放进一个仪器里,调好温度与湿度,所有的胚胎抱个吸管汲取营养,时间一到,便有了一个健康的婴儿跳下来。如此这般,好像一切合符逻辑,但又觉得哪儿不对,人的生命以此种方式繁衍,类同玩火,总有那么一天会局面失控。

这天林岚从林蒙家出来,车子路过郝民的单位,不自觉地方向盘一拐,就开进了院子。林岚结婚后的头几年,是住在郝民单位宿舍,院子里好多人她都认识,她把车子停好,妮妮早跑到凉亭边的健身区玩翘翘板,刚好东东妈正陪着东东玩耍,孩子从前常在一起玩,一下就黏到一块,东东妈与郝民一个办公室,她望着林岚,兀自拢着自己的头发,嘴唇明明是动的,却听不见声音,“还好吗?”林岚等了好久,就只等到一句等于没说的问候语,所以她不想搭理,觉得这个女人口里没味,不想她脸上扯起怪怪的笑,“你去县里工作,小心后院起火喔,我们单位最近出现的怪事,你也听说了吧?”

她这样一说,林岚与她同时抬起头,望向他们的办公楼,这个栋楼临街的晾台,长方形,有弧度,全封闭后从远处看,像一把匕首,而这把匕首的刀锋正对着蓝山市的一个政府平台公司,据说最初害得此公司的头头,一个接一个地生病,生的还是重病,甚至是不治之症,直到某一天,一位神秘高人来到此公司,看到对面直劈过来的尖刀,大声感叹:“你们不生病才怪!”高人在那边不知道给了什么指点,反正对面公司里的人不再生病了,生病的人也好了,可是,这边单位里的人像是中了邪,一对一对的夫妻不停地吵架,这架吵得邪门,吵着吵着就成真格的,最后竟然反目,不离婚都不行。他们说是平台公司使了坏,在他们办公室的某个地方挂了一个符,致使这边夫妻间不断拌嘴。林岚心口拔凉拔凉,她眨巴着眼睛,恍然顿悟,其实她早就瞧见那股子邪气正横行在她与郝民之间,只是没有用正眼去看,而且她也猛然明白郝民周末不着家肯定是借口。于是,她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电话郝民,问他在哪?郝民在电话里哼哼哈哈,没有一句确定的话,林岚眼睛望着郝民他们办公大楼的那把匕首,“我带着妮妮在你单位呢,她正与东东一起玩,东东妈要我小心后院起火,我听着好像你有动静,郝民是不?”

“她的话,你也信?你无聊不?”郝民很有脾气。

林岚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火冲出来,她缓了缓语气,“我下午回县里,明天市里领导要来视察,你早点回家陪妮妮。”

郝民那边没了声音,接着,就是挂断电话后的嘟嘟声。

 

        六


林岚玩了个心眼。

从郝民单位出来,她去了一家美容美发机构,做了一整套护理,妮妮抱了本童话书安静地守在边上,林岚趴在那,一只手拉着妮妮,哼哼唧唧地啊哟着,林岚的肩与腰用按摩师的话说是劳损得厉害。不按的时候隐隐的痛,按的时候发狠的痛。送水果进来的主管小贝却在一旁唠叨:“林姐,要晓得好生对自己,多来哦。”林岚抬起窝在床洞里的脸,看了她一眼,又趴了下去。

小贝一身黑西装,白衬衣领子耀眼地翻在外边,很职业的样子。如今有个怪现象,职业装,如白衬衣黑西裤、西装什么的,一般的人都不会去穿,当然干部除外,可是这类服装却在发廊、美容院、洗脚城、4S店、银行保险公司等地方盛行,林岚不是工作要求必须穿时才会穿一下,工作一完便会立马脱下。在不该穿白衫衣黑西裤的场合穿着,会招来异样的眼神,也许是人们对公务员的看法皆负面。如今,一个公务员在路上走,发生了任何事,老百姓都会指责公务员。你越开口,越会招骂。于是聪明的公务员,晓得穿休闲衣,趿个懒鞋,自如地混在人群中。身为公务员,已没有任何荣耀了,处处小心从事,还唯恐别人指东戳西。很多人说自己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不要他从政,做一名专业技术人员,不去掺和政治,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最好。每每听到别人如此感慨时,林岚就想躲起来,她就是别人都不想当公务员时,糊里糊涂地进了这支队伍。有时,林岚也会问小贝,你们每天穿得这么正式,累不累?你看苗苗,如此大幅度做事,这包裙这衬衣拉扯成这样,多不方便。小贝嗯着,“这是成老师要求的。”

成老师是他们的老板,如今感觉什么都被颠覆了,什么人都喜欢称老师,老板、美容师、美发师、厨师等等,都被喊成老师了。苗苗跟林岚说过他们老板,把个美容美发店开成全国连锁,有几百家店,人家牛逼啊!所以他的种种怪癖,所有的人都迎合,据说蓝山市有三家店,每年他都要来视察一次,为迎接他,三个店会倾注所有力量,把那个要视察的店装扮得最好,这个老板来时,从他下车的地方开始,地面是长长的红地毯,女店员站成两排,夹道欢迎,而老板明星样作领导状,像模像样地在店里各个房间巡察,然后在大厅给所有店员训话。林岚还发现这类小店管理 ,很多方面在模仿机关,而且热衷开会。世间到处都是怪圈,圈内的想出来,圈外的想进去。

晚上十点左右,客厅终于有了动静。郝民在主卧室里来来回回走动,林岚搂着妮妮在隔壁听得真真切切,她有些生气,他居然都不过来看一下妮妮,只晓得要做爸爸,又不履行父亲的责任,尽管也许他以为妮妮在外婆那边,但这也不是不管不问的理由。林岚躺在床上气鼓鼓的,而那边却没了动静,她下床踮脚走了几步,看到主卧室黑了灯。她回到妮妮床上又安静了一会,便起身拎着身子跑进主卧钻到床上,从后背抱住郝民,郝民吓得一弹,伸手护开她。林岚把头挨紧他的后背,死皮赖脸的,箍得更紧。郝民终于不动了。林岚在郝民耳朵里呵热气,“我想好了,愿意给你生个儿子。”这话像一股热流一下子就把郝民的心弄得软软的,他反转身,一把抱住林岚往死里亲。林岚心里乐了,死相,还不理我呢。这晚,林岚看着郝民忙活,她心想累死你,也没有儿子。她在刚才跑过来之前,吃过一片白色药片。

第二天早上七点,林岚坐在车上,还在傻笑,只是回青山县的高速公路上起了浓雾,县政府办公室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地打过来,林岚解释,“路上大雾,车子只能慢慢开。”她心说,有什么,又不用我讲话,少了我,只是少一个人而已,催什么呢?如今就是这样,一个领导的活动,跟个一大帮人。林岚不懂,这叫造势。做什么事,造势成功了,就成功了一半,很多事情,还没做出成效,脑壳转得快的领导就开始组织人马写经验材料了,并在媒体上四处宣传,现在自吹自雷不是丑事,而是手段,叫扩大影响力。

林岚周一、周二在县里陪会、陪调研,周三她就去了王家湾。季节已是盛夏,这里的最高温度不到30度,吹在脸上的风,透着清凉,只是山林里充斥着尖厉的蝉鸣蛙叫,田间小道上时不时摇摆着鹅的嘎嘎声,头顶的屋檐下,鸽子咕咕个不停,全乖妹告诉过林岚,村里四面环山,常有蛇出没,而世间万物,一物降一物,祖辈传下来,在房前屋后养几只鸽子几只鹅,蛇就会绕道走,所以王家湾的夏天甚是热闹。特别是今年,村里的老房子在着手翻修,打木桩、捡拾瓦片、给木栓木柜点桐油,给屋梁窗棂门槛刷清漆,每家每户都在腾房间整理屋子,一些本已破败的房子经修缮,立马又有了几分姿色。林岚心里感叹,姐夫言咏真有几把刷子,事情做得慢条丝理,进展却又神速。

晚饭后,林岚与全乖妹来到山腰上,言咏的工程队正在对几栋租下来的民房进行从里到外的装修。外墙全用木头包起,而这些木头,先过一下火,当然是专用烧木料的火,经火一焯,木头的表面便沧桑起来,特别是结巴处,烧过的痕迹很深 ,刷上清漆后,除了光滑、油亮,自然木纹清晰可见,构成了房子的原生态。外墙如此,内里的房梁、家具亦是如此。有两栋初具规模,房间里装上了地暧。山里的冬天寒冷潮湿,地暖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言咏最最担心的是,一旦营业,电不能保证,那就窝心了,林岚答应去协调。这半山腰的房子经言咏他们包装后,像个漂亮村落,全乖妹看得一脸喜气,“林县长,王家湾的人会记你一辈子。”走在前面的林岚反转身来,“你说什么呀?事情刚刚才做一半,还不知道能不能给村民带来收入。”

“肯定行的。”全乖妹挺着肚子,将军样挥着手。她在上个月已回镇政府上班了,此时,她是陪林岚下乡,当然也顺便回娘家吃个营养餐。

林岚正准备朝前迈步,突然间她整个人僵住了,在她的前面,一条菜花蛇横卧在一米多宽的砂石路上。全乖妹上前,嘻嘻一笑,“呀,在这乘凉,我们有口福啦。”说话间,竟弯腰拎起蛇的尾巴,倒退着,摇摆着蛇的身子成之字形,一步一步的,把蛇带回家。最初的一段路林岚吓得哑了声,缓了缓,她才大声喊起来,“乖妹,你干吗?小心宝宝啊!”

全乖妹把手指竖在嘴唇上,轻轻说:“放心,这个蛇没有毒,它正睡觉哩。”

到了家,乖妹妈脸上没有一点大惊小怪,找来一个蛇皮袋,把蛇装进去,随手丢到一边,说:“明早吃。”王家湾的早饭如同午饭一样正式,焯米蒸饭后,也要炒两个菜。林岚住在全乖妹家的每个早上,都是被沸滚的米汤香气熏醒,一天的米饭焯出来,盛在篾篓里,挂在梁上,每餐吃多少,就蒸多少,又香又有嚼劲。只是此时,林岚放心不下丢在那的蛇皮袋,她看见袋子在动,尽管是慢慢细细的,全乖妹拉她进了房里,说别怕,这蛇如果出来了,要不它就会往野外跑,要不也只会缩在角落里,你安心睡觉就是。“那不一定,乖妹,你忘了有一年爸捉了两条回家,随手往厅屋里一丢,结果两条蛇爬到床上,与我们睡一头。”乖妹的姐姐突然插话,弄得林岚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姐,那是蛇皮袋有洞,今天这个袋子严严实实,跑不出来的,你莫吓了林县长。”

这晚,林岚果真是没睡好,耳朵里总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以至睡眠里充斥着幻觉,好在早上的米汤香如约而至,在梦边缭绕,睁开眼睛时,林岚有了久违的饥饿感。餐桌上,两个菜,一大缽米汤青菜,一大盆口味蛇,林岚觉得嘴里的米饭只在嘴里过一下身,就被滑到肚子里去了,蛇是现杀现做的,吃得人嘴巴不自觉咂巴,刚刚还见乖妹妈在坪里用铁丝球往蛇身上擦,乖妹说这是在去蛇皮上的鳞,这蛇皮此刻正蜷缩在桌上这盆口味蛇的肉缝里,吃起来比肉更好吃。乖妹说从前村里的人是不吃蛇的。某一年,村里来了蛇贩子,一条蛇可卖一两百块钱,而且愈是毒蛇价钱愈卖得好,于是,每到夏天,家家户户都会去自家山上捉蛇。一个特制的铁笼子,里边放一只小鸡仔,在天黑之前放到常有蛇出没的山野中,夜里蛇闻到小鸡仔的味,无声无息地去偷袭,鸡吃着了,但机关也被碰到了,蛇也就囚在笼子里,等第二天放笼子的人来收。连续几年,此方法几乎把王家湾山上的蛇捉尽,村里的人才消停,只是那个时候,他们只负责扑蛇,少有人吃它,等村里一泼人出去打工的回来说,我们是一百多块一条卖出去,人家是一百多一斤卖给客人,划不来,还不如抓了我们自己吃。有在城里做大厨的,回家给大家做过几回,村里各家各户也就都学会了,嘴痒了,也会去山上捉一两条,但不卖钱了,他们觉得山里有蛇还是好一些。 

王家湾度假村在十月黄金周正式开业,那几天,村里迎来从未有过的热闹,客房间间住满,山顶与半山腰上支起数张帐篷,最令村里人笑得合不拢嘴是王家湾网店的里农产品在这几天里卖得所剩无几。开业前夕,林岚与全乖妹站在网店里还信心不足,觉得商品没有特色,都是每家每户菜土里的时令蔬菜,然后是鸡蛋与用黄草纸包着的一小块一小块腊肉及猪血丸子、薯粉薯皮等等,蔬菜装在纸盒里,每个纸盒配上五六样蔬菜,比如一个白萝卜,几个红萝卜、一砣花菜、一把菜苔、一包豌豆,根据时令根据村民菜土里的菜进行变换,店里所有的产品,均来自王家湾村民,所以任何产品的都必须注明村民的姓名、村组,并留下电话,网店规定,客户投诉三次以上的产品,网店不再接收。最具特色的是产品贴上了二维码,用手机扫扫后,立马会有王家湾村景的全貌,大片大片的菜土,菜土上长势喜人的各式蔬菜,然后水田里游动的水鸭,山林间觅食的竹鸡,鸡窝里刚刚生出来的蛋,并配有字幕“吃青草、啄昆虫,饮山泉水长大的鸡。”人就是怪异,吃个鸡蛋,还要去认识一下生蛋的鸡,还想了解鸡的居住环境,林岚想笑,可是她不得不感叹,姐夫言咏的能干,难怪姐姐林蒙当初不顾死活要嫁给他,他那个脑袋瓜里尽出歪点子。

十一黄金周一过,网店里的商品居然卖得断货,村民们赶紧补货源,屋前屋后忙活不停,不再像从前窝在家里,抽烟喝茶扯闲话。王家湾度假村经过这泼人流,也凸现了一些盲点,比如道路拥堵,停车点设置不科学,还有就是环保问题,垃圾与污水处理欠妥当。所以,过完十一,石在研携同有关部门到王家湾调研,在村里前前后后来回走了几个圈,感叹村里的巨大变化,古河里不停地向林岚竖大拇指,说王家湾可以申请成为脱贫示范村了。林岚说,好多事,还没办好呢,等一件一件的事做好后,说不定是可以申请的。这天,石在研的调研,还真办妥了几件事,他们在傍晚离开后,林岚留了下来,当然还有夏花花与全乖妹。

林岚喜欢坐在村里的某块大石头上,发阵子呆,或者躺在那看一会星星。那晚林岚没有出去发呆,她在屋里看乖妹妈给乖妹肚子里的宝宝做摇窝被,郝民的电话来了,“哎,你在哪啊?”

“在哪?在王家湾呗。”

“哈,你等一会,我一会就到了。”郝民在电话里开心着。林岚想这人最近神经兮兮的,电话也多,问这问那,连自己身体的某些周期也要问得清清楚楚。这两个月,每次听说大姨妈如期而至,他都呈沮丧状,林岚心里偷着乐,他以为,哼,真是想得美。在这世界上,我们很多人自己都活得迷茫,硬是还要不停地想着带人过来一起迷茫。一代人走了,又来一代人,重复着过往的生活。

郝民没有骗林岚,没过多久,他就打来电话,说到村口了。弄得乖妹妈丢下手里的针线,说:“姑爷到了,我赶紧炒两个菜。”

在村口接到郝民,他开着言咏的路虎,狼假虎威的,他下来没有拥抱林岚,而是直接握着全乖妹的手,“全镇长,你这样子威武啊,可否让我抱抱你的宝宝。”全乖妹还没反应过来,他的熊抱就上来了,还扬言“沾点喜气。”弄得林岚忍无可忍,冲上去拉开他,“你是不是脑子烧坏了?”郝民嬉皮笑脸的,再过来拿起林岚的手。

在全乖妹家狠吞虎咽后,郝民嚷着要去村里走走,乖妹肚子有些沉,走不太动,所以要夏花花跟着,三人在村里上上下下转了一圈后,林岚想今晚就住到言咏开发的客房去,不想郝民突发奇想,他要在林岚上次看星星的地方支个帐篷野营,他什么都准备了,“你说的,要我陪你来这看星星,这话我一直记着。”弄得林岚顿时想哗哗流泪,有如此暖男,还说什么呢。于是跟他一起在半山腰上,挨着罗溪水,搭起帐蓬来。夏花花起先以为他们只是好玩,帐篷搭得差不多时,才意识到林县长今晚要在这山野里过夜,便打着飞脚,给乖妹报信。乖妹觉得不妥,要说山里是安全的,可是就怕万一。于是她随夏花花赶了过去,见他们帐篷搭好了,俩人在罗溪水边洗脸,劝说已是不可能了,她拉着夏花花踅回。

仰起头,看夜空,周围所有的事都没有了,星星一颗一颗的,晶莹地冒了出来。人的心一旦安静,眼睛才会望得更远,看星星也能看到它们的脸,闪烁的眯眼,弯起的双唇,还有它们脸上的颜色,橘黄、淡蓝、浅红、深绿,像极了小时候眼睛里的万花筒,自己稍稍动一下,星空的图案与颜色立马更换,奇妙得人在瞬间成了白痴,只会傻傻地看着。万里星空下,林岚恍偌回到从前,靠在郝民的肩上,有说不完的话,耳边罗溪哗哗的流水是一种欢唱,间或天边的某颗星星,忽然如同一尾渔火,在空中弯弯扭扭地滑过一道弧线,消失在寂静中。每每这时,郝民就赶紧十指合一,闭眼祈祷。林岚看到流星忍不住要尖叫,她想喊醒它,要它别跑,留在天上,亮晶晶的照耀大地。已是秋天,夜深之后,凉意几乎成了一种冷,山岚突然之间从四周涌起,看星星的眼睫毛上挂起了水珠,林岚陷在山岚中,看什么都蒙胧,却湿了一身,郝民在帐篷里亮起灯,开动了去湿器。

什么时候进的帐篷,林岚没了记忆,只记得进去以后的惊讶,这么舒适,难怪郝民经常野营,郝民说,这是他刚托朋友搞来军用帐蓬,顶级的,第一次用,你就睡上了。躺下后,顶端是透明的塑料薄膜,清晰无比的星空以垂直的姿态,罩住林岚的眼睛,林岚忘了想刚刚汹涌而来的山岚去了哪,而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星空,睡在温软的被窝里能看到星星,这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这一夜,林岚睡得甜美,仿佛悬空中,各种星星在边上流动,她搂住一颗,一同睡眠。

 

好几轮开会学习。然后讨论,发言谈体会。面对这种讲话,林岚的喉咙里总好像卡了鱼刺,结结巴巴的,最致命的是她还脸红鼻尖冒汗,林岚反思,她不明白自己,从前在讲台上讲得好好的,不红脸不冒汗,怎么到了这就犯怵,自己怕啥呢?琢磨了好久,像是有些明白,在明白的那一瞬间自己扑哧笑起来,这里讲话言不由衷,水分太多,于是心就发慌,脸自然就红,汗也跟着冒。她想等有一天,自己锻炼得跟在座的人一样,一张口,什么话都能说得一套一套的,小心脏也不随便乱跳了,如此这般之后,自己就成了别人口里的成熟干部了。林岚心里渴望又讨厌成为那样的人。

一轮一轮的学习很多干部不太适应,有个局里的副局长在学习会场栽了几下瞌困,被会场纪律检查组拍摄到,居然被登报批评,此人当场发飚。他说;“我闭着眼睛,谁说我的耳朵没听呢?谁说我不是在认真领会?”还有一个小伙子,刚刚考上的公务员,研究生毕业,家里是蓝山市的,头天晚上赶材料写到凌晨两点,也因听报告时闭着眼睛,被登报批评,小伙子发飚的方式是卷铺盖走人,他说“本来同学就笑话他这个职位,侍遇低,还受气。”

林岚想年轻到底可以任性,说走就走,没有一点损失。在这轮学习中,她听到一些风声,传闻石在研会离开青山县,众多的理由中,有一个事实是靠谱的,石县长曾经服务过的一位领导在邻省被约谈,作为过去的秘书,也被叫去核实过情况。听说此事后,林岚就不敢直视坐在主席台上的石在研了,总觉得他坐在那,很孤独,他在以超强的内心,接受会聚在他身上的各类目光。人类说到底逃避不了丑恶,利已是通病,于是那些从心灵窗户里跑出来的目光,像墙头草般开始摇曳,或者还有些幸灾乐祸,林岚看到四周已有掩饰不住的炎凉,她想在会议后靠近石在研,或请他吃个饭聊会天,可是每次一散会,她就找不到他的人影。

十一月底周日的早晨,全乖妹打来电话报喜:母子平安。尽管自己不想生二胎,听到这个消息,林岚还是由衷地高兴,她想乖妹家那栋老屋太需要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她买了婴儿用品备了一个大红包,当天下午就去了王家湾。进屋时,赶巧遇见夏花花,她居然拿了一垛材料要全乖妹填写,乖妹妈有些生气,在乖妹填这些表格时,不停地说,别写了,小娃要吃奶了。夏花花却拦着,“一下就好。一下就好。”

“什么一下就好,折腾一中午了。”

林岚眯眼笑着,凑过去看,一摞的表格,全乖妹正全神贯注地填写《谈话提醒情况明细表》,其中有表一、表二、表三、表四,林岚知道是什么,她也在办公室也填了。这时宝宝哭了,乖妹便抱起娃,边奶娃边填写,她咬着笔,自语道,“谈话方式,只能选咬耳扯袖、红脸出汗,我与罗家坪村支书谈话,他一个男人,怎么能用这种方式?”

夏花花一门心思催着乖妹快点,“都是这样填的,你不要想歪啦。”听乖妹调侃,林岚想掩嘴笑,可是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表,不能随便乱笑的。

夏花花把所有材料收到一个文件袋里,丢下两大包尿不湿,火急火燎地要往镇上赶,说回去要把谈话记录整出来,明天有关部门会来检查。“明明只有大干部谈话时,有秘书记录,到了我这,哎,你说我找个人说事,我说一句,停下来,记在本子上,他说一句,又停下来,也记在本子上,这话能谈下去吗?”夏花花都走了,全乖妹还在牢骚,而林岚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抱过孩子,望着他肉嘟嘟的脸。一会子,屋里就静了,林岚闻到了奶香味,她亲了亲,把宝宝放到乖妹怀里,说先走了,下次再来看。明天早上县政府有个会。可是临走时,乖妹只肯收下婴儿用品,死活不要红包,居然扬言:“不能坏了‘四风’。”弄得林岚脸通红,好像自己很没觉悟,她顿了顿,转背把红包扔到乖妹妈怀里,“这是我一年来在你家的伙食费、住宿费!”说着用眼睛白了一下乖妹,乖妹妈哎哟了一声,“一家人,说得这么难听,干啥子?”

正说着,厅屋有女娃喊婆婆,林岚随乖妹妈走出去,女娃端着瓦缽,说她娘酿了发奶水的甜酒。乖妹妈接过瓦缽,嘴里道谢着,把白糯糯的甜酒倒进自家缽子里,洗了瓦缽,放进十个红喜蛋,女娃端着,出了门。乖妹妈踅回屋里,跟乖妹说,村尾全福满家的。听得林岚猛然一惊,那个站在凳子上炒菜的女娃,乖妹望着她,好像晓得她心里的疑惑,说:“村里日子好了,女娃妈妈回家了。”这话听得林岚要热泪盈眶。

    

周一的政府会议由常务副县长主持。没有人解释石县长为何缺席。下午的时候,林岚接到一个通知,要她立即赶往市里,明天某个领导要找她谈话。她心里窃喜,又可回家见妮妮。第二天一早,林岚赶到市委,因为准备找她谈话的是组织部一位副部长,还没上楼,部长办公室工作人员要她先不要上楼,楼下有一辆某某车牌的车在等她,她在坪里果真看到了这辆车,她走过去敲车窗,车门打开时,自报家门,里边两人表情淡漠,要她上车要她在一张纸上在谈话时间一栏里签名。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林岚吹到了一股凛列的寒风,她下意识地去摸手机,她想问问部长办公室的人,自己是不是上错了车。可是,边上的男人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能打电话,把手机关了,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车子穿行在市区时,林岚像是在看一幕又一幕的无声电影,直至真的开始无声,车子已走在环线上,林岚才有意识地环顾左右,看看坐在她边上的人,一男一女,脸上没有表情,年龄很难判断,她正在用心捉摸,车子朝右拐向小路,走了不到五分钟,车开进一个大院。下车后,林岚仰起头,看见四个红色大字:莲花宾馆。走进去,很像从前郝民带她在市区周边玩耍的农家乐。

这当然不是农家乐。

里边走动的人基本不与林岚说话,而他们之间也很少言语,很多内容似乎是在用眼睛传递,林岚想也许这是一种工作需要,使当事人有风声鹤立之感,从而惊慌失措,乃至意志崩溃。这样想时,林岚嘴角起了笑意,只是这笑意被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看到了。她们之间隔了一张桌子,边上有一位年轻女子准备作记录。林岚收起的笑容,望着她们。

时光安静了。有片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对面的女子,望着阳光皱了皱眉,起身拉起窗帘布,屋里顿时一片黑暗,准备作记录的年轻女子拉亮了日光灯。林岚想起来了,这是个要人不知道时间不知道白天黑夜的地方。

“我们随便聊聊,你不要有顾虑。”坐在对面的女人发话了。

“还是确定框架吧?猜谜语很累。”

“叫你来,真的只是随便聊聊。”

林岚抬起头,四处望了望,想这样的随便聊聊,恐怕要吓死很多人,所以她脸上又有了笑容,“好吧,你问,我答。”

“书教得好好的,怎么想起进公务员队伍?”

“无聊呗。你未必总想干这种与人谈话的工作?”

话就是这样扯开了,像是在谈工作、谈生活、谈家人熟人,可是在关键的时候,她又问一句,譬如“市里的领导,你认识哪几位,与谁走的近?”“你对县里主要领导的印象?”“当公务员最大的感触是什么?”等等,刚开始,林岚还能慢慢回答,可是在回答这些问题时,她会想对方到底要了解什么?她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自己的回答是否保护了自己?林岚感觉自己的大脑从没这么快速地运转过。

与人说话原来是件极累人的事。林岚觉得喉咙冒烟,她想喝热茶,可是面前只摆着一瓶矿泉水。午饭的时间到了,她们叫她一起去餐厅吃,不想吃,还没说出口,对面女人目光凛列地制止了林岚的发声,她跟着她们去了餐厅。铁盘子,三菜一汤,都是一样,大家安静地吃着。林岚抬起头张望,她想看看还有谁像她一样是谈话的对象,可是看了半天,看不出半点痕迹。

吃过饭,她被带到另一个房间,里边的人换了。两个男人坐在正对面,边上坐了个作记录的女人。林岚还没坐稳,其中一个男人就开始拍桌子。林岚哪里挨过如此脸色,尽管心里知道,这是双簧的另一出,红脸白脸轮流唱,可她心里还是一惊,怔怔地望着对她拍桌子的人,想出去后,一定告诉郝民,让他收拾他。

“望什么望?别磨时间了,说吧!”

“说什么?”

“你知道!”

林岚动气了,问话的人不把话问清楚,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有股子气往上冲,却没冲出来,冲出来的是中午吃进去的饭菜味,这股味让林岚打起了嗝。一两分钟,嗝一下,很不好受。

问话却仍在继续,且无边无际。问石在研的一些事,林岚在青山县不到一年,很多事不清楚。但这样问,她心里有底了,他们是在查石县长。于是她心里稍稍嘘了一口长气,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往嘴里灌,可就在这时,她听到“王家湾的度假村,你占多少干股?”林岚觉得脑袋突然开炸了,灌在嘴里的矿泉水还没吞进去,就直接喷了出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红着眼睛望着问她话的人,“你说什么?”眼泪在这时也淌了出来,她把矿泉水瓶扔了过去。那个做记录的女人放下手中的笔,上前抱住她,林岚咆哮起来。

“请你安静。问题是可以说清楚的。”抱着林岚的女人很有力量,林岚开始安静,她坐到凳子上。

“即使你没有股份,你难道没有想过,投资开发王家湾度假村的老板,是你亲姐夫,你能说清你从中没有获利?”对面的男人又举起了大刀。

“不是我姐夫一个人的,还有邵武阳,他们来王家湾投资,是扶贫项目,是过了县政府会议的,而且石县长很支持。”林岚逐渐清醒,回答得有理有据。

“石县长为什么要支持?”

“符合扶贫政策,利国利民,为什么不能支持?”

“狡辩!”桌子又是一拍,拍得林岚全身一倾,胃里的酸液突然翻腾起来,随着一声声打嗝,胃里的东西冲了出来,也就在她呕吐之前,她指着拍桌子的男人喊了一句“恶心!”没想到的是,喊声一落,林岚弯下腰,果真呕吐起来,这吐不是一点点,而是呈排山倒海之势,哗哗的,把午餐吐还给他们了。问话的男人站在那目瞪口呆,对边上另一男人啧着嘴,“我们怕是遇到影后了,喊吐就吐。”

林岚吐得合不拢嘴,胃里没东西了,除了呕水还在呕胃里的胀气,眼泪与鼻滴在脸上横淌,眼睛里燃起的愤怒分明弱下去,她有些睁不开了,不自觉地闭上。

狭小的房间里充满了酸腐味,他们商议着换到另一个房间去,继续问话。刚刚抱着林岚的女人扶起林岚,想慢慢移步,她说,她太沉了,你们来扶把手。过来了一个女人,没扶动,林岚的脚挪不动。她们想架起她,似乎又觉得不妥,便把林岚放下来。林岚没有睁开眼,脸色惨白地趴在桌上。

他们几个人站在走廊上,就是否马上继续问话进行商讨,两个女人意见一致,休息一会,可是那个拍桌子的男人不同意,说此时她几乎崩溃了,正是意志薄弱之时,我们一鼓作气,突破不在话下。男人的意见占了上方,于是,他们回到这间全是呕吐物的房子里,林岚却不见了。

林岚当然不可能插上翅膀,她只是没有趴在桌子上,她倒在了桌子底下。她侧身倒在她的呕吐物中,漂亮的长发盖住她的脸,她的脸与头发也浸在一片污秽中,只是额角在洇血。她从桌上倒下去时磕到凳角了。他们慌成一团,“呀,怎么办?又没怎么样她,这下好了,好像我们对她进了刑讯逼供。”在宾馆随时候着的医生跑了过来,进行简单包扎,他翻开瞳孔,摆了摆手,说“问题不大。”边上那个的男人问:“还可以问话不?”看样子办案也是上瘾的,人家额头上正冒着血,他还想要继续他的工作。医生是位老医生,应是医院里退休了,又反聘到这的,他熟练地号着脉,用眼神制止了那个还要发声的男人,房间里极其安静,似乎相互之间能听到心跳声。好一会,医生望着大家,“你们不知道吗?她怀孕了,赶紧送医院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也就在这时,宾馆外边一阵喧闹,“让我进去,我要找我老婆。”郝民对着阻拦他的人喊着。早上,司机看见林岚被带走,等到中午也不见出来,于是他告诉了郝民。郝民是理科生,对卫星定位极感兴趣,在网上买过一些设备,他要找林岚,是分分秒秒的事。所以,他喊着言咏在下午的时候就开车到了莲花宾馆附近。等着等着,天就黑了,他耐不住了,于是在外边喊起来。

如果郝民看到林岚倒在一片恶臭之中,他肯定会与人拚命的。宾馆里的人打电话到他单位,叫单位负责人先带走他。他们把宾馆外的言咏叫进来,一五一十地说清全过程,言咏是见过风浪的人,他安静地听着,脸上甚直还保持着笑容,最后,他说,我知道林岚的伤,与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关于投资项目的事,我送林岚去医院后,马上回来,跟你们汇报。

林岚看上去像是晕死过去,其实,只是迷迷糊糊的,她的潜意识里不想清醒,但自己怎么被抬出房间怎么上的救护车,她清清楚楚。额头上只是碰了一个小口子,用典酒冲洗一下,缝两针,只是包扎后的样子怎么都像一个受虐者,郝民在边上脸色铁青,特别是刚刚听见林岚伤口淋淟酒时的惨叫声,又心痛又气愤,他握着林岚的手,陪她做完全部检查,知道胎儿在肚子里稳稳的,郝民脸上又有掩饰不住的喜悦,而林岚始终忧心忡忡。

第二天一早,林蒙、言咏来了,林蒙开始数落,“怀孕7周了,自己不知道,还在外边疯。”

林岚望着林蒙,眼泪从眼角热热地滚出来。亲人就是这样子,啰啰嗦嗦的,不会陷害你,在你受难时,总是最早来到身边的人。

言咏把林蒙支了出去,他俯下身,“我知道了,你放心,那些举报信完全没凭没据,我早料到了,你缺心眼,一心一意做事,可人家是玩政治的,不学着保护自己,别人把你卖了,你还帮着数钱,怕连累你,王家湾度假村我没参股,是邵武阳一个人的,我平常去看看,是帮武阳出出点子,他搞好了,你才有面子。”

林岚的眼泪流得更凶,郝民在一旁呲牙咧嘴,伸手拭泪,“别,别,孕妇不能流泪。”孩子7周了,仔细一算,这孩子是他们躺在山上看看星星的那个晚上怀上的,林岚抹着泪,觉得自己真不该,干吗乱吃药,可是吃都吃了,于是她内疚地推了下郝民,“我们下次再去山上看星星。”郝民点着头,不想他听到林岚说:“这个孩子我们不能要!”

房间里很静很静,直射进来的窗外阳光,正领舞着细细的尘埃,“之前我一直在吃避孕药。”林岚弱弱地补充了一句。

“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郝民嘻嘻一笑,“你的药,我早换成维生素C片了。”

林岚不敢相信,郝民也有这样的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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