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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贻斌:小提琴手

来源:姜贻斌 《芙蓉》2015年第1期   时间 : 2018-08-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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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尊重历史,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吴天师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者。


在我们小街上,吴天师引人注目—他有一把小提琴。


据说,是他爸爸留下来的。


我们这个小城到一九四九年,他爸爸就不晓得藏到哪里去了,像一绺烟雾悄悄地飘逝了,连他妈妈都不晓得。有人说他肯定死掉了,也有人说他是个特务,一定逃到台湾去了。当时,他妈妈的肚子里已有了他这粒种子,这个怀孕的女人倒是很有主见,不论男人是死了,还是逃走了,她决定马上改嫁,嫁给小街上的搬运工刘大草。


吴天师的妈妈叫刘秀美,刘秀美没有对刘大草隐瞒真相,坦荡地说自己的肚子里已经有了,还说,她不愿意流下来,还说,她以后也不愿意跟刘大草生崽女。这样的改嫁条件太苛刻了,好在刘大草丝毫也不在意,他无父母兄妹,用不着跟谁商量,也无人干涉,大大咧咧地说,好吧好吧,生吧生吧,好歹也是一条生命。刘秀美就这样嫁给刘大草,还带来一把小提琴。刘大草家境贫寒,当然不会嫌弃她,像他这种粗人,去哪里讨这样乖态的婆娘?再说,自己等于捡了一个崽。


身上带着种种污点的刘秀美,就这样迅速地嫁掉,其境遇倒也不错,起码她母子没有吃什么亏,刘大草是硬邦邦的工人阶级,谁敢动他的一根卵毛?刘秀美母子也属堂堂正正的工人家属。等到吴天师六岁时,刘秀美要吴天师拜师学小提琴,刘大草笑着说,学吧学吧,长大只要不像老子推板车,就算是有出息了。在那样的年月,刘秀美固执地叫吴天师学小提琴,大约是不想割断吴家父子的血肉之情吧,或者说,这样能够让她想起那个突然消失的男人。所以,吴天师照样能够拉小提琴。如果刘秀美没有改嫁,或是改嫁给有历史问题的男人,吴天师拉小提琴试试?小提琴不被别人摔烂,肯定也会被人抢走的。


吴天师叫吴国防,后来,当然就改姓刘了。


当我们晓得他的身世之后,仍然叫他吴国防,总觉得这样叫他,才对得起他的亲生父亲。好在刘大草也不见怪,说,叫吧叫吧,你们想怎样叫,就怎样叫吧。倒是刘秀美担心刘大草不高兴,所以,经常堵我们的臭嘴巴,让我们叫刘国防,我们呢,却老是改不掉。


吴天师拉小提琴,其最大的好处,是把我们带入了音乐的天地。当然,我们只是他的忠实听众而已,并无学琴的奢望,吴天师也未必会教我们。当我们晓得五线谱之后,都叫它豆芽菜。总之,吴天师小小年纪晓得拉小提琴,这不能不叫我们佩服,所以,大家叫他吴天师—这不是贬义,是尊称—说明他很有本事。其实,吴天师比我们仅仅大四五岁,却比大家老成得多,不吵不闹,天天练小提琴,悠扬美妙的琴声,像透明的水雾弥漫在小街的上空。他如果拉累了,就坐在屋门口,静静地看着小街上的路人和碎语。拜师几年之后,吴天师就不去老师那里练琴了,那个戴眼镜的女老师说,她已经教不下吴天师了,说吴天师很有天分,比她还要拉得好,如果要深造的话,除非去北京。所以,这给刘秀美出了一个难题,她也不知怎么找门路才能去北京,再说,也花费不起,靠刘大草拖板车,能够拖出几个银子?靠她糊火柴盒子,又能够糊出几个钱?吃饭穿衣都很困难。尽管如此,刘秀美还是高瞻远瞩地对吴天师说,那你就在屋里努力地拉吧,总会有出头之日的。


吴天师天生是个拉小提琴的,他很自觉,根本不需要大人督促,除非拉累了休息片刻,连空手走路都不放过练习,一边走,左手不断地弹奏,右手一扬一拉,这种动作常常引来路人注目。他好像从小明白要练一门硬功夫,以后要靠它吃饭,真是比我们懂事多了。当时,我们哪里懂事?卵都不懂,只晓得吵事生孽,尽给爷娘添麻烦。经常不是李家气呼呼地来告状,就是王家的细妹子哭哭啼啼地说,我们摸了她的屁股,真是把我们爷娘气晕了。所以,经常听见我们爷娘立在屋檐下高声大骂,猪啊狗啊地骂,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小街似乎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骂街。


在那个罕见的年代,唱戏演出成风,凡是演员和懂乐器的人,都是各显身手,大出风头。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成立了文艺宣传队,还有街道的,还有剧团的,还有郊区农村的,你唱罢来我登场,好不闹热。吴天师虽然拉得一手小提琴,却没有参加任何宣传队,原因是他不大不小,大人们看不起似的,当然,也可能是别人没有发现这个深藏小街的小提琴手,所以,他暂时属于散兵游勇之辈,或者说是个光棍司令。刘秀美好像并不急于让他露头,叮嘱说,有了硬功夫,不怕没饭吃。


我们很为他抱不平,说,吴天师,娘卖肠子的,不如找个机会,上台子拉几曲看看,让他们晓得你肚子里有真货。


吴天师并不觉得委屈,笑着说,没关系,机会是给那些有准备的人留着的。


看看,他说出来的话多么富有哲理,我们的寡嘴巴哪里说得出来?


尽管他没有登台大显身手,让更多的人晓得他的本事,我们还是很佩服他的。他每次拉小提琴,我们不吵闹,也不玩耍。或收起玻璃弹子,或收起铁环,或收起拳脚和口出粗言的嘴巴,泥鳅般地溜到他屋里去听。我们静静地坐着或站着,毕恭毕敬。我们羡慕的目光凝视着他俯仰有致的身姿,微微颤抖的脸肌和嘴唇。好像悠扬的提琴声,是一服治疗调皮捣蛋的灵丹妙药。当时,我们也搞不太懂,像我们这些飞天蜈蚣,爷娘的拳头和恶骂都不能降服的,怎么会轻易地被小提琴声所治服呢?想来想去,可能还是觉得他有本事,佩服他吧。我们呢,屁本事也没有,只晓得吵吵吵,吵死人。


我们尤其佩服吴天师的是,他说他今后要到北京拉提琴。他说这个话时,很自信,很坚定,好像北京是他家的地盘,想去就去。光是这一点,就让我们惊讶不已。我们哪里想过到北京呢?太奢望了吧?北京天远地远的,是想去就去的吗?我们仅仅想过,这一辈子就在宝庆小城生老病死。


由此可见,吴天师的抱负不同一般。


另外,从他屋里的摆设和整洁来说,也能够看出来,吴天师今后肯定是个不一般的人。他的屋跟我们的屋简直有天壤之别。虽然都住一样的屋子,破破烂烂的,我们屋里简直像个猪栏。潮湿,家具脚下起白霉,老鼠毫无顾忌地打架追逐,充斥着一股刺鼻的酸菜味和尿痨气。吴天师屋里却是利利索索的,还撒了石灰,以此来对付潮湿。家具脚下垫着砖头,家具上面没有灰尘。四处摆着老鼠夹子,老鼠当然就不敢猖狂了。总之,给人很舒服的感觉。我们明白,这都是刘秀美的功劳。这个女人比我们的妈妈勤快多了,只要有空闲,就扫呀,就抹呀,简直像一个卫生模范。我们的妈妈懒得要死,很不讲究,弄得屋里邋邋遢遢的,沤气冲天。好像只要不饿死我们,吊着崽女的四两气,她们就尽了大人的责任,所以,注定我们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当然,吴天师屋里这样的整洁,如果靠刘大草,也是靠不住的。他每天拖板车,累得像崽一样,哪里还有心思捡拾屋里呢?


所以,光从这点上说,我们已经强烈地感觉到,吴天师肯定会大有出息的。


那时候,吴天师跟我们的关系十分融洽,我们随时随地可以去听他拉小提琴。他不仅仅在屋里拉,时不时也到城南公园韵味。当然,一般是晚上去。他总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某某人,某某人就会把消息传遍小街。吃过晚饭,我们这伙人就齐齐地来到他屋门口,像迎接太子般地把他接出来,跟着他浩浩荡荡地往城南公园走去。他拿着小提琴,像军人提着钢枪。我们则似是赤手空拳的民兵。在那个年代,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游行啊,欢呼啊,批斗啊,甚至武斗啊,没有一处是安静的。唯有城南公园还算清静,况且,离小街又不远,大约半里路。


来到公园的亭子里,我们绕着四周团团坐下。吴天师站在中央,问我们拉什么曲子。我们说《花儿与少年》,或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等。他很有激情地拉起来,我们则轻轻地哼起来,摇头晃脑的,像一圈被风吹拂的黑色植物。其实,我们以前哪里晓得这些是独奏曲呢?还不是吴天师告诉我们的?我们以前哪里晓得哼这些曲子呢?还不是耳濡目染吗?


所以说,吴天师是我们的音乐启蒙者。


这个音乐启蒙者,有一个良好的习惯,那就是绝对不让我们摸小提琴的。好像那是他的生命,甚至比生命还重要。我们当然也很理解他,表示了某种大度和宽容,尽管我们的手也有点发痒。


每次来到公园,吴天师很大度地把主动权交给我们。我们说拉什么曲子,他就毫不迟疑地拉什么曲子,很像现在的观众点歌。所以,我们经常为先拉哪首曲子争吵起来。有的说先拉《洪湖水浪打浪》,有的说先拉《北风吹》,都想争得这个优先权。其实,先拉哪曲,后拉哪曲,有什么卵关系呢?难道会死人吗?而我们偏偏要争个高低。


这个时候,吴天师是最为得意的,不劝我们,任我们争吵。我们争吵得越久,他越高兴,好像巴不得趁机休息片刻。所以,他扭头看看这边,又扭头看看那边,脸上露出微笑,委婉地说,嘿嘿,莫争了嘞。又说,你们这些人,好有味道嘞。当我们通过划拳定出输赢时,他才用下巴夹着小提琴,运运气,开始拉起来。美妙的提琴声骤然在树枝上徐徐袅绕,往湛蓝的星空袅袅飘荡,春风般地落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


此时,我们都沉醉在悦耳动听的音乐中,看着他不断摇摆的身姿,激昂或舒缓的表情。同时,在寂静的夜色中,我们并不是那样的自私,多么希望让更多的人来听听这美妙的音乐,最好是让全宝庆的人都能够听到。我们看到过那些拉小提琴的大人,真是风光得很。不仅在台上风光,在台下也是风光十足,屁股后面跟着一大帮人。如果找对象,居然找的都是十分乖态的妹子。


所以,我们认为,这对吴天师很不公平,实在委屈了他,委屈了他那美妙的小提琴声。


2

说实话,我们除了聆听吴天师美妙的小提琴声,让浮躁的心灵得到片刻的宁静,的确也帮不了吴天师什么忙。也就是说,我们只有索取,没有回报。所以,这让我们心存愧疚。后来,我们还是有所觉悟,心想,与其让我们独享这动人的琴声,倒不如让所有的人来欣赏。所以,我们商量,想要让吴天师大出风头,不要埋没在小街上。我们这样做也是有私心的,除了想让宝庆人了解他,也想让大家明白,我们拥有吴天师这样一位了不起的朋友。


那天,三眼铳首先发言。他说,我们不如去占一个舞台,让大家来看他拉琴就是了。三眼铳的额头中间,很奇怪地生着一个黑疤痕,故称之为三眼铳。


我说,三眼铳,你也太幼稚了。你说去占个舞台,谁又会来看呢?


三眼铳双手好像扯着一张纸,猛地往空中一贴,满有信心地说,我们不晓得贴海报吗?


我叭地打掉他的手,嘲笑说,贴你娘的肠子。现在的演出队多如牛毛,实力雄厚,而吴天师势单力薄。况且,别人暂时还不了解他,你凭什么叫人家来看他的演出呢?


三眼铳翘翘嘴巴,说,那你出个主意吧,你是诸葛亮再世。


我的确姓诸葛,叫诸葛光。到底是不是诸葛亮的后代,或是第几代,我不太清楚,恐怕连我爸爸也不太清楚。他一个杀猪的屠夫,晓得个卵?当然,我的点子的确比他们多,这取决于我的脑壳灵活。我想了想,说,我的主意是,一不要舞台,二不要海报,叫吴天师站到大街上演奏。大街上的人多得像蚂蚁,观众不是不叫而来了吗?嘿嘿,我们要让他们大开眼界。


伙伴们都同意我的主意,说这个点子很不错。


然后,我们来到吴天师屋里,他正在练琴。大家兴奋地说出这个主意,他放下小提琴,摇摇头说他不愿意去,好像很害羞。居然还说,我不到大街上出丑。


我说,怎么是出丑呢?我们是这样想的,要让宝庆人晓得小街有你这个小提琴高手。


吴天师谦虚地摆摆手,说,哎呀,我算什么高手啰?


我说,你当然是高手。你说宝庆城里,有哪个拉小提琴的比你的年纪还小?


他没有说话,好像暂时默许了。当然,其决心看来还不是很大。


最后,还是要归功于刘秀美。这个乖态的女人听我们一说,放下扫帚,双手赞成,笑眯眯地说,这是个好主意,这叫做经风雨见世面。又问,哎,这个绝主意是哪个想出来的?


三眼铳没有贪天之功,指着我说,是诸葛光,他是诸葛亮再世。


刘秀美感激地看我一眼,又给吴天师鼓勇气,说,你一定要去,你一定要去。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为了让吴天师一炮打响,轰动宝庆城,我们很认真,也很慎重。而且,做了充分的准备。我们瞄准了最闹热的红旗电影院,那里临大街,是宝庆最主要的街道,来来往往的行人最多。那天,我们都穿得很整洁。三眼铳本来穿短裤的,我嘲讽地说,如果你鸡鸡硬起来了,不是出我们的丑吗?三眼铳的脸顿时红了,又回家换长裤子。然后,一行人来到电影院的大坪,扯起一条长长的横幅。横幅两头用长竹竿撑起,由三眼铳跟王眯子握着。横幅上,贴着一行纸剪的黑体大字—小提琴手吴国防独奏演出。红色的横幅和白色的剪字十分醒目,这是我叫我哥哥在单位弄好带回来的。我们这次精心的策划,看来效果不错。横幅刚徐徐地展开,随即涌来了许多观众。

 

这时,吴天师很沉着地向我点点头— 我是报幕的— 我挺胸昂首地走到坪中央,扯起鸭公喉咙,用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声报幕:“革命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大笑),今天,由我们东风巷的革命小将,小提琴手吴国防同志为大家独奏演出(大笑)。他六岁就开始拉小提琴,这么多年来,风雨无阻,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马不停蹄(大笑)。现在,演出开始,第一个节目是《新疆之春》。”


不用说,我的报幕获得了成功,下面就看吴天师的了。


说实话,我们心里都很紧张。


吴天师穿着白衬衣,袖子紧扣,长蓝裤,黄解放牌鞋子,显得极其的庄重。他走上来,先向观众们鞠个躬,然后,把小提琴往下巴上一送,弓轻轻一搭,悠扬地拉了起来。他拉得十分专注,激情澎湃,随着悠扬的旋律,让人们仿佛走进了新疆的春天,看到了鲜花朵朵的草原,闻到了花草扑鼻而来的香味。虽说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演奏,吴天师一点也不慌张,简直是旁若无人,像个久经沙场的老手。顿时,这让我们紧张的心放松了下来。每拉完一曲,观众掌声雷动,大声叫好。许多的后来者,又纷纷打听吴国防是哪条街上的,爷娘是做什么的。当听说他爸爸是拖板车的,众人不由大惊。我们很为吴天师感到骄傲,好像我们都是出色的小提琴手。吴天师呢,仍然很镇定,微微地笑着,很有礼貌地点点头。从安静的公园来到这个闹哄哄的地方,他似乎用不着过渡,心理上非常适应。


吴天师越拉越来劲,观众也越来越多。有些人看不到,干脆站到电影院门口高高的阶梯上,往下面俯视。有些人则不断地往前面挤,像一个个拼命的钢钻子。我们跟吴天师早已商量好的,打算拉五首曲子散场。现在看这个态势,五首曲子根本无法满足观众的要求。他拉罢一首,观众又高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好像没有了穷尽,仿佛把吴天师当成了转个不停的留声机。我明白,要赶紧改变计划。双手在嘴巴上做喇叭状,小声地跟吴天师商量。他没有说话,很有涵养地向我伸出五个手指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又大声报幕说,感谢革命的观众们的厚爱,吴国防同志再献五首。


那天,吴天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为了表示感谢,他买了白糖冰棒犒劳我们。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冰棒,意犹未尽,不断地回味那个激动人心的场景。甚至,还为在场人数的多少进行友好的争吵。有的说有百把多人,有的说起码两百人不止。吵着吵着,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然后,都涌到吴天师的屋里。


刘秀美很高兴,一边听我们说,一边啧啧有声,真的吗?真的吗?眼珠子惊喜得像两粒鸟蛋。她也犒劳我们,每人发一粒糖粒子。另外,还从酸坛子扯出酸豆角,酸刀把豆,酸辣椒,吃得我们嘴里又甜又酸。刘大草回来听我们一说,笑得眼睛像两条缝,不断地拍着粗糙的大手,说,好啊好啊,吃吧吃吧。


吴天师屋里,那天的闹热空前,笑语不断。


其实,出乎我们意料的喜事还在后头。


吴天师街头演出之后,其影响仍在不断地扩大和延续。他不仅获得人们的议论和夸奖,连东方红歌舞剧团竟然也来要他了。这个消息,很让我们激动和高兴,吴天师终于引起了社会的注意。我们甚至像一群首尾相连的快乐的羊,在小街上发疯地跳跃摆动,好像我们都将被剧团招去似的。


那天,剧团派来的是个英俊的男人。他端坐在刘家,说明了来意,先让吴天师拉一曲《洪湖水浪打浪》。然后,翘起大拇指,对刘大草夫妇说,真是难得,太难得了。这个男人问吴天师,是否愿意到剧团拉小提琴。还说,他们急需这样年少的人才,另外,每月还有十八块工资。吴天师犹豫不决,刘秀美高兴地说,那是大好事,做梦也想不到的嘞。刘大草笑着说,去吧去吧。吴天师看爷娘这样说了,点点头,愉快地答应下来。


到剧团的那天,我们全部出动,高高兴兴地送吴天师。我们提的提箱子,搂的搂被子。我则帮吴天师拿小提琴,这说明,吴天师内心里面是很感谢我的—我曾经说过,他从来没有让别人给他拿过小提琴,也更不会让别人摸的。他们一家人空着双手,笑容和阳光尽情地打在脸上。我们浩浩荡荡地走在大街上,脸上很有光彩,十分舒服地接受行人们羡慕的目光,以及啧啧的赞叹。我们一个精心的策划,竟然给剧团输送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然后,我们又嘻嘻哈哈地走进剧团,把他送进宿舍。


宿舍很干净,白墙壁,水泥地面。我注意观察,墙脚没有老鼠洞。宿舍只住两个人,另一个是拉二胡的。二胡挂在蚊帐的竹竿上,像把长枪。我们觉得,吴天师理所当然地要住这样的屋子,这肯定能够让他拉得更好。我们帮着刘秀美七手八脚地把床铺摊

好,箱子放在角落的木架子上。然后,我拍拍手说,吴天师,这是你的第二个家。刘大草乐呵呵地说,是啊是啊。刘秀美不知是高兴还是伤感,或许两者兼有吧,她不断地抹着眼睛,对吴天师说,你间常要回来看看嘞。吴天师呢,显然对这个新环境有点不太适应,这里看看,那里瞄瞄,说,我肯定间常要回来的。我们返回时,吴天师很舍不得,一直把我们送到剧团门口,说,你们要多来我这里玩耍。喉咙居然有点哽咽。我倒觉得大可不必,你又不是到北京,我们不是能够经常见面的吗?


吴天师没有出名之前,我们为他抱不平,觉得他受了委屈,没有得到社会应有的重视。现在,剧团把他要走了,我们又舍不得,不能够天天在一起,也不能够随时随地听他拉小提琴了。


有时,吴天师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跟他爷娘说说话,喝几口茶,坐一坐,就匆匆地走了,似惊鸿一瞥。有时呢,一个月也没有回来,大概是演出任务太重了吧。也许,他们有严格的制度,不准随便回家吧。总之,我们很难看到他的身影了。即使偶尔见面,他也是打个招呼,仓促地向街口走去。


小街没有了吴天师,也没有了小提琴声,我们的生活像缺少了味精,一点乐趣和悠闲也没有了。在城南公园的夜色中听他悠扬的琴声,已成为往事和回忆。歌舞剧团在南门口,很远。我们想到剧团看看他,重温过去的日子,而那个讨厌的门卫竟然不让我们进去。哪怕我们把好话说尽,把吴天师怎么被剧团招来的过程说出来,他仍然不肯松口,很固执。他翻起厚眼皮,不耐烦地说,快走开,你们难道耳朵聋了吗?人家在加紧排练嘞。


我们的确听见阵阵音乐声从剧团里面传出来。他娘卖肠子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剧团我们仅仅只进去过一次。

 

3

没有了吴天师,我们又像一群野马吵事生孽,没有一刻安静的时候。


有天晚上,我们秘密出动,把另一条街上的玻璃窗全部打烂,包括几盏可怜的路灯,玻璃碴滓掉落一街。事情终于惊动派出所,我们却以为查不出来,还为此暗暗高兴。谁料派出所的人真是太厉害了,一查一查,最后查获了我们这群肇事者。派出所的人逼着我们写检讨不说,还叫我们爷娘赔钱。那一次,个个都挨了一餐痛打,屁股红肿得像猴子屁股,小街上响起哎哟哎哟的嚎哭声。现在,我们都很后悔,不该让吴天师到电影院门口演出。如果没有那次策划,他仍然跟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宁静地听他拉小提琴。也许,我们就不会心浮气躁地生事,也不会挨打受骂,更不会赔偿损失。


我尤其后悔。原本以为一个很不错的策划,谁知却把吴天师拱手送给了人家,让我们的生活变得十分糟糕。尤其是三眼铳这个家伙,并没有痛改前非。不多久,竟然独自跑到机械厂的洗澡堂偷看女人洗澡。却不幸被人家发现,狠狠地挨了一餐饱打,眼珠子肿得像一粒猪血李子。三眼铳十分沮丧,只向我痛诉了这个不可言传的丑事,还叫我替他保密。


当然,我们还是能够在剧团演出时看见吴天师,而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等于仰望天上的菩萨。我们坐在台子下面,他在舞台上演奏,又说不上一句话。我们唯一的努力,就是拼命地为他拍手。而他哪里又看得见我们呢?哪里晓得是我们在鼓掌呢?如果他没有独奏节目,我们连人都看不到。他坐在深深的乐池里面,一根头发都看不见。当然,需要承认的是,吴天师到剧团,终于能够站在阔大明亮的舞台上正式演奏了。加上乐器的伴奏,加上服装和打扮,其演奏效果更加出色了。所以,他的演奏又正式地轰动了宝庆城。许多观众都奔他而来,想亲眼目睹这个小提琴高手,这个征服宝庆城

的神童。


我们为他高兴,同时也很失落。到剧团看他演出,毕竟路程很远,来去一次也不太容易。再说,跟他也说不上一句话,有什么味道呢?即使我们天天去看他演出,那也是不可能的。剧团经常外出演戏,有时到各个县区演出,半个月也不回来。看来,由我们一手推出来的小提琴手,已经跟我们遥不可及了。我们有时也来到剧团,既然门卫不让进去,我们就守在门口打玻璃弹子,或滚铁环,以此来打发时间,看吴天师能否现身。让我们屡屡失望的是,他一次也没有出来。


他难道这么忙吗?忙得把这些捧他爱他的小兄弟们都忘记了吗?


鉴于这种情况,我们也不是没有考虑过的。不如想个办法把吴天师搞回来,我们就能够像往日那样天天见面了。或者说,吴天师因为某种原因被剧团退回来,那我们更是求之不得。而我们又有什么办法想呢?我们一手把他推向剧团,现在,想要他回来,恐怕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他已经是拿工资的人了。再说,吴天师的小提琴拉得那样好,剧团会随随便便地清退他吗?


他成了剧团的一块金字招牌。


伙伴们都责怪我,说是我出的馊主意让他走了。现在,你诸葛光还是要想个主意把他搞回来。尤其是三眼铳,边说还边挥着双手,不断地做搂抱状,急促地划动着,催促我把吴天师搞回小街。我怨恨地看着他们,说,当时,大声叫好的是你们,现在,责怪我的又是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在放屁呢?三眼铳他们很讨厌,说,反正,你要想个办法把吴天师搞回来。


对于这些卵人,怨恨归怨恨,我还是在动脑筋,怎样才能够把吴天师搞回来呢?让我们重新回到以前有趣的日子呢?当然,如果把吴天师搞回来,他肯定是很痛苦的。失去了舞台,失去了工资,又会像以前那样是散兵游勇。所以,我也很矛盾,每天拍着脑壳,希望能够拍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也不枉是诸葛亮的后代—如果是诸葛亮先生

的后代的话。让我为难的是,这个绝妙的主意深藏脑海,从不愿意轻易问世。


现在,能够看到吴天师的只有刘秀美。作为家长,她能够走进剧团。刘大草没有时间,每天拖板车,简直是两头黑。刘秀美间常给吴天师送衣服送菜,菜装在玻璃瓶子里,不是辣椒炒鱼嫩子,就是辣椒炒干子豆腐。刘秀美每次回来,我们都要打听吴天师的近况。刘秀美喜悦地说,他蛮好的嘞,他说演出很忙,根本没有时间回来看你们,还叫我代问你们好。这个女人很不错,如果把吴天师的工资拿回来,都要自豪地扬一扬,让我们看看。还买冰棒和辣椒糖给大家吃,弄得我们既高兴,又眼红。吴天师能够拿到工资了,我们呢?一粒扣子都要花爷娘的钱,不由生出许多的愧疚。


我们想,吴天师如果按这样的态势发展,在宝庆出了名,以后再到省城出名,然后,肯定会到北京的。那么,就能够达到他最后的心愿了。所以,我们间常猜测,他是否在省城打响了?如果一炮打响,到北京演奏就指日可待了。


当时,我们的逻辑思维就是如此的幼稚和可笑。


大约一年半之后,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吴天师竟然被剧团清退回来了。这把我们都搞懵了,整个小街都为之震动。当然,震动的起码还有半个宝庆城。


听说,被清退的原因十分严重。那个扮演白毛女的陈妹子,比吴天师大五岁,竟然去勾引他,最终两人斗了榫子,甚至还斗了多次。后来,不幸在床上被人发现了。陈白毛女很苗条,长得也蛮好,两条长辫子乌黑地吊到屁股上,戏也演得很出彩。该丑闻的发现者,居然是陈白毛女的男朋友,就是那个扮演大春的后生,姓曾。曾大春五官清秀,脚长手长,戏也演得很出彩。曾大春怒不可遏,迅速地叫人来抓奸。这样,丑闻就闹了出来。听说,曾大春当场刮了陈白毛女两记大耳光,给惊慌的吴天师刮了一记大耳光。原来,这个陈白毛女很有心计,看见吴天师招进剧团,居然开始打他的主意,经常买零食给他吃。又晓得他正在吃长饭,还悄悄地送饭菜票给他。为了遮人耳目,陈白毛女让吴天师叫姐姐。吴天师不太懂事,哪里晓得她的花花肠子呢?只是觉得陈白毛女这个人很好,所以,根本没有在意。该吃的吃,该拿的拿,还以为她在无微不至地关心自己。当然,也感到一种不可言喻的温暖。出事的那天晚上,陈白毛女喝了酒,醉醺醺地来到吴天师的宿舍,那个拉二胡的又偏偏不在,她一把抱住吴天师往床上滚,然后,两人斗了榫子。陈白毛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曾大春早有提防,已经跟踪多日。


据陈白毛女和吴天师交代,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斗榫子,起码有十三次之多。陈白毛女罪有应得,被剧团开除,回到原来的宝庆毛纺厂去了。临走时,居然还哭哭啼啼地对吴天师说,国防,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吴天师呢,当然也被清退回家。他没有想到,自己懵里懵懂地破了身子,还引起这么严重的后果。所以,他悔死了,大哭了一场。其主要责任当然在于陈白毛女,吴天师虽然年少,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陈白毛女勾引你,诱惑你,你不上钩,你经得起诱惑,你态度坚决,陈白毛女难道还会强奸你吗?


那一向,大街小巷几乎都在议论这桩天大的丑闻。人们都晓得吴天师是东风巷的,所以,这让我们感到无地自容,好像这桩丑事是我们亲自犯下的。有一段时间,我们居然不敢到大街上,生怕别人认出来,对我们指指戳戳的。我们都为吴天师感到十分痛心,他彻底地毁掉了自己的大好前程。记得那天上午,太阳斜斜地射在小街上,青石板发出耀眼的光芒。挑水人洒下的水迹,像断断续续的省略号。我们看到剧团派人—又是那个英俊的男人—把吴天师送回家。吴天师栽着脑壳,满脸的沮丧和悔意,提着小提琴,背着被子。那个男人帮他提着箱子,吴天师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后面向小街慢慢走来。那个英俊的男人咳着嗽,很痛惜地对吴天师爷娘说了原因,然后,朝街边飙出一坨黄色的浓痰。刘秀美听罢,当即呜的一声哭了起来,浑身颤栗,像打秋摆子。刘大草则口水飞溅,大骂陈白毛女。说这个红颜祸水,害苦了我的国防崽嘞,老子要一拳打死这个婊子养的。刘大草的拳头猛击墙壁,嘴里叫道,打死她打死她。刘大草是一个很守诚信的人,没有跟刘秀美生崽女,把吴天师视为己出。刘大草恶恶地骂罢,抡着粗大的拳头,要去找陈白毛女算账。那个英俊的男人赶紧挡住,说,刘师傅刘师傅,一定要冷静,打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何况,剧团已经开除她了。又指着躲进里屋的吴天师,轻轻地说,你们还是要好好地教育他,也不要打骂,他年纪毕竟还小,能够改过来的。再说吧,主要责任也不在他身上。


当时,我们慌乱地站在吴天师屋门口,不敢进去,浑身抖动,都被这桩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吴天师屋里的光线很暗,我们既想看见他,又害怕看见他。总之,我们的心情很复杂,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想进去安慰安慰他吧,而这样的丑事又怎样安慰呢?以我们这种年纪是根本说不出口的。我们原本希望吴天师重新回到小街来,能够听他拉小提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为这个原因回来的,我们的脸上都感到无光无彩。


吴天师回来之后,很久也没有拉小提琴,关在屋里不出来,觉得没脸见人。我们呢,也不便闯进他屋里,以免双方尴尬。或许,他还会大发脾气的。刘大草还是拖他的板车,阴沉着脸,不再高声大叫了,也没有去教训陈白毛女。我们主张他去教训陈白毛女,娘卖肠子的,你有一个曾大春了,为什么还要心怀叵测地勾引吴天师呢?他还只有多大呢?你不是害了他一世吗?


刘秀美那双乖态的眼睛起码红了半个月,也不跟街坊们打招呼了。吴天师出这种大丑事,作为母亲,比刘大草感到更加痛苦和羞辱。一个对崽寄予很大希望的人,谁知崽年纪轻轻地居然就倒在男女关系上,怎么不叫她倍感痛苦呢?那个年代,像这种男女之事是很丑的。更何况,吴天师还是小黄花崽,陈白毛女吃的是嫩草。像这种丑事,我们简直是闻所未闻。所以,既替他感到难过,又替他感到害羞。我们年纪还小,没有尝过斗榫子的滋味,也不明白吴天师为什么要多次地跟陈白毛女上床,难道这种事情也跟吃饭一样百吃不厌吗?所以,我们也责怪吴天师,你如果只跟陈白毛女斗一次—最多斗两次榫子—曾大春不就发现不了了吗?我们没有想到,像吴天师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做如此的蠢事。


大约个多月吧,吴天师才终于走出屋门,像犯人迈出牢房,脸色寡白,似营养不良。低着脑壳,无脸见街坊,更不齿我们,间常出来买菜买米。人很憔悴,单薄得像冰棒棍子,似乎陡然老了许多。他默默无语,像一条清瘦的丝瓜在小街上蠕动,身后拖着单瘦而硕长的影子。我们喊他,吴天师,吴天师。是想让他感到我们的温暖,重新回到朋友们的怀抱。他也不抬头,好像没有听见,喊声就飘到屋顶上去了。我们以为,他终于走出了屋门,说明他的心情相对平静了。况且,风波过去这么久了,他会重新拉小提琴的。不然,每天躲在屋里做什么呢?看老鼠打架吗?他屋里又少有老鼠。他难道忍心让琴艺荒废吗?往后不靠这个吃饭了吗?难道不想到北京了吗?


让我们倍感失望的是,还是没有琴声从他屋里悠扬地传出来。


所以说,他回家或不回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从此,小街陷入了死气沉沉的境地,悠扬的小提琴声,似乎被这桩丑事戛然扯断了琴弦。我们不知他是否想起过自己宏大的理想,像他这样自暴自弃,又怎么行呢?我们虽然不拉小提琴,也没有任何特长,却明白一个道理,三天不练手生,三天不唱口生。吴天师如果继续颓废下去,也太可惜了吧?我们后悔死了,如果不策划他到电影院门口演奏,他哪里会有今天这个惨淡的境地呢?而他到剧团红得发紫,难道不应该感谢我们吗?至于他跟陈白毛女斗榫子,那不是我们的责任,是他经不起陈白毛女的诱惑。


吴天师一蹶不振,像个生病的小老倌子。他好像很后悔拉小提琴,如果不拉小提琴,就不会被剧团招去。如果不被剧团招去,就不会碰到陈白毛女。如果不碰到陈白毛女,自己就不会上钩。如果不上钩,就不会有今天这样可怕的处境。现在,他似乎跟小提琴彻底绝缘,没有一丝琴声从屋里响出来。我们猜测,小提琴的琴弦可能生锈了吧?听说,刘秀美经常骂他,叫他继续练琴,他也听不进去。倒是刘大草善解人意,说,哎呀,算了吧算了吧。他不想拉琴,就不要逼他。不如帮我推板车,这样天天关在屋里,会憋出病来的。


吴天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真的帮刘大草推板车,那双皮肤细腻的手推在粗糙的货物上。父子俩起早贪黑,每天清早,板车起空起空地拖出小街。晚上呢,板车又起空起空地拖回来—这是父子俩出去与归来的信号。刘秀美气得捶胸顿足,差一点没有吐血。她茶饭不思,也顾不上打扮,头发像一蓬乱草。刘大草父子则精神抖擞,好像结成了联盟,共同对付痛苦不堪的刘秀美。


所以说,虽然吴天师回到小街上,也出来拖板车了,我们仍然难以看到他。偶尔看见他,发现他晒得很黑很黑,皮肤上竟然有一层油亮,身体倒是结实了不少。他戴着破烂的斗笠,邋遢的长罗巾系在腰上,脚下穿着黑车胎做的草鞋,酷似一个推车的老手。


我们深深地为他感到遗憾,小提琴手竟然变成了老推车手,人世的变化让我们目瞪口呆。


4

眼看着吴天师变成推板车的人,我们心里更是难过,也替他感到十分可惜。


有时候,我们也为吴天师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争吵。争吵的焦点,还是那次在电影院门口的演出。可以说,那是吴天师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尽管大家都在场,他们却把责任推在我一个人身上。也就是说,吴天师落到今天这个可怜而可惜的地步,是跟我诸葛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推脱不了这个责任。所以,说着说着,我脾气来了,跳起骂娘,说,你们不也是一起去了吗?我说,你们不是一起操办的吗?我说,为什么只怪我一个人呢?我说,哦,好事来了,人人有份。坏事来了,都落在我脑壳上。我说,天下哪有这样的怪事呢?


三眼铳看见我动了真脾气,充当起和事佬,息事宁人地说,哎呀,吵死人,莫吵了。我看还是要想办法把吴天师挽救过来,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子下去。或许,说不定他往后是中国的小提琴大师,那不也是我们的骄傲吗?到时候,他到了北京,肯定会记住大家的,会请大家去耍的,到时候,我们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吴天师是我们挽救的。不然,他只是一个宝庆城拖板车的。


三眼铳的这番话引起了我们的共鸣。如果任何一个人拖板车,我们都觉得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谁也不觉得有丝毫奇怪。而吴天师拖板车,总觉得太可惜,简直是大材小用,他哪里是拖板车的料子呢?


我们商量好久,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由我们轮流帮刘大草推板车,换下吴天师,让他安心拉小提琴。要让他重振旗鼓,恢复信心。


第一天,我们决计都去帮刘大草推板车,主要是担心如果某个人去帮忙,势单力薄,吴天师很有可能会把某个人赶回来的。我们如果一起去,那么,就可以动用集体的力量说服他。所以,当大家齐齐地出现在马路上,并向刘家父子说明来意时,刘大草很感动,抹着汗水说,哎呀,推吧推吧,你们真是他的好朋友。吴天师的态度却不太友好,不仅没有感激之情,甚至还有拒绝之意。他板着脸色,离开板车,默默地走到马路边,背向大家,很不欢迎我们的这个壮举。气氛有点尴尬。


在这个特殊的时候,如果对吴天师解释,他肯定是不会接受的。所以,我对刘大草说,刘伯伯,我们这样做,没有其他的用意,只是想让他拉小提琴,我们好喜欢听的嘞。我说,刘伯伯,我们以后轮流帮你推板车好吗?


刘大草一怔,感激地说,哎呀哎呀,那怎么要得呢?耽误你们的工嘞。


我笑着说,我们都是些闲人,锻炼一下,不也是很好的吗?万一我们以后也吃这碗饭呢?三眼铳他们纷纷附和,就是就是,锻炼锻炼。这时,吴天师反转身,满脸羞辱,气愤地取下斗笠,大吼,不要—我不需要你们推—吼罢,像垮了堤坝,泪水汹涌而出。阳光金黄色地照着他,脸上一片闪闪泪光。我们惊呆了,先还以为他只是不欢迎我们而已,没有想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之强烈。刘大草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只拿着长罗巾的手抖动地指着吴天师,张大嘴巴,惊愕地说,你……你……


谁知吴天师满脸通红,又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你们通通给我回去—


刘大草见此情景,明白吴天师暂时不会接受,很无奈地说,他既然不愿意,那就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看你们还是回家吧,回吧回吧。我们没有动,面面相觑。


我担心事情没有进展达不到目的,岂不是白来了吗?这时,我急中生智,也没有示意三眼铳他们,双腿一弯,突然跪下来,跪在滚烫的柏油马路上,痛心疾首地说,吴天师,我诸葛光求求你了,你千万不要推板车,你不是这块料。


三眼铳他们陡然一惊,也相继跪下来,重复着我刚才的话,像一排忠心耿耿的大臣向皇上苦谏。行人们投来惊异的目光,不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既不像批斗会,也不像在表忠心,这些细把戏究竟在演哪出戏呢?


我悲壮地说,吴天师,我们这些小兄弟都是为你好,你千万不要放弃。我们是没有什么出息的,你肯定是有出息的。今天,你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三眼铳他们也说,你如果不答应,我们就不起来。我们哀求的目光,默默地射向吴天师。


吴天师浑身抖动一下,把身子转过去,仍然没有说话。


刘大草被我们感动了,这个粗犷的男人差一点流下泪水。为了尽快结束这个僵局,他自作主张地说,好吧好吧,我替他答应了。我们这一跪,只能说是初见成效,至于最后的效果如何,暂时还猜测不到。兄弟们好心好意地帮吴天师,谁料落得这样的结果。所以,在返回小街的路上,三眼铳愤愤地说,吴天师真是癫了,我们是好心没有好报,黄泥巴霸黑灶。


大家也同意三眼铳的观点,指责吴天师太不领情。然后,又埋怨我,光伢子,如果你不带头跪,我们哪里会下跪呢?我们在爷娘面前也没有跪过的嘞。


我解释说,其实,我哪里想跪呢?我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还不是想让他有所醒悟,有所震动,我才想出这个计策吗?当然,也怪不得他,他肯定是觉得没有面子,这样的丑事谁能够忍受呢?如果放在我们身上,也受不了的。依我看,还是慢慢来吧。我不相信,吴天师不明白大家的一片苦心,我们都给他下跪了。何况,他爷老倌还是支持我们的。


到了夜晚,我们在小街上疯跑,打打闹闹,好像把白天下跪的事情忘记了。一到夏天,小街上显得有点拥挤,街坊们为了歇凉,把凉床竹椅门板都搬到外面,还在青石板上洒水,企图扑灭地上的暑气。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我,光伢子,光伢子。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刘秀美。刘秀美把我拉到一边,感动地说,光伢子,我听你刘伯伯讲了,你们真是好朋友。国防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我心里好痛,心里出血嘞。我刚才跟他讲,如果他不答应,我就要摔烂小提琴。他听我这样一说,大概是害怕了,紧紧地护着小提琴。看来他还是舍不得它,心里还是想拉琴的。


我擦着汗水,说,那就有希望了。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们轮流帮刘伯伯推板车,好吗?刘秀美泪水盈盈,没有说话,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脑壳。


第二天,我清早起来,往腰间系上长罗巾,带着斗笠和水壶,全副武装地走到吴天师屋门口等候。没过多久,门吱呀地打开,刘大草先走出来,露出黄牙朝我笑笑,说,哎呀,太麻烦你了,光伢子。


我说,不麻烦。


接着,吴天师也悄然地出来了,手里拿着斗笠,肩上挎着黄漆剥蚀的水壶。我不由一惊,他怎么还要去呢?细想,哦,也许是他的脑筋一时还转不过弯吧?


那天,我跟着刘家父子到火车站拉黄片糖。货装在麻布袋里,层层叠叠地码在板车上,再拿粗绳子横一下竖一下扎紧,简直像一座小山。我跟吴天师在后面用劲地推着,他一直没有说话,低头望着地面,双手撑在货物上,跟我好像是陌生人。我也

不便主动地跟他说话,不然,一定会讨个没趣的。我想,如果吴天师还像以前一样,我们就合伙把麻布袋弄个小洞,这样,能够偷黄片糖吃。那么,在沉重苦力的过程中,该是多么的有趣,会生出一点悠然和甜意。我们欠着细细的腰身,拱起小小的屁

股使劲地推着。我是第一次推板车,才体会到这个买卖太费力气了。加之天气又热,太阳毒辣,整个世界像热气腾腾的大蒸笼,汗水拼命地往下流,滗水一样。我瞟瞟身边的吴天师,暗暗叹息,哎呀,摆着好好的小提琴不拉,为什么要来推板车呢?


推了几里路,我感到很吃力,手脚酸痛,胯骨酸痛,像脱臼。我想叫刘大草歇歇气,他好像没有这个意思,像一头老黄牛,俯身弓步,一尺一尺地往前拉着。胶轮压在滚热发泡的柏油路上,响出滋滋的声音。知了在树上狂躁地叫着,两种烦躁的声音掺杂在一起,让这个鬼天气显得更加炎热。刘大草拉着板车走出火车站很远了,终于像牛屎虫爬上一个叫双坡岭的地方,然后,才停下来,呼呼地喘着气,说,喂,歇一歇吧。


太阳仍然很大,好像在考验我们。我恨不得扯一块巨大的厚布,把这个张狂的家伙遮挡起来。三顶破烂的斗笠下面,是三张汗流满面的脸。我们躲在路边的槐树下,用长罗巾擦汗,打开水壶咕咕嘟嘟地喝水。后面许多板车,像一粒粒黑色的蚂蚁驮着食物,在艰难地移动着。


这时,马路右边突然传来小提琴声。我一听,是《新疆之春》,悠扬的旋律随着热风响来,倒觉得像阵阵和煦的春风。


这是谁呢?


我们不由扭头朝右边望去。


离马路大约五十米,有几十排新砌的房子,被浓密的树林绿色地掩映着。在最前面一排房子的屋檐下,原来有个妹子在拉小提琴,年纪估计二十岁左右吧。我清楚,那是宝庆印刷厂,一个很大的新建的厂子,听说有三千多人,绝大多数是从北京或上海迁来的。他们的到来给偏远保守的宝庆小城,带来了时髦的穿着打扮,还有语言。他们的打扮和语言,多少影响了小小的宝庆。许多人东施效颦,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我听得出来,这个妹子的琴艺没有吴天师的水平,拉得不怎么流畅。不用想,这不是一个高手。我侧眼看看吴天师,他却听得十分入迷。长罗巾缠在手上痴痴地望着,有点激动和惊喜,也有些许的遗憾。汗水像透明的鼻涕虫不断地在他脸上流淌,他好像忘记了在推板车,又回到拉琴的忘我的日子。很难说,他现在是把自己当作普通观众的角色,还是当作训练有素的小提琴家,或许,两者兼有吧。我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极想走过去教教那个妹子(他应该叫她姐姐)。他完全有资格充当她的老师,还会娴熟地拉一曲《新疆之春》,让她领略他的水平,欣赏他美妙的琴声。远远看去,妹子似乎很乖态,苗条的腰肢,白短袖衣,白短裤,修长的双腿。当她拉罢一曲,抬眼望着马路这个方向时,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珠子很大很亮,脸上泛出激动和愉悦。


刘大草也在静静地听着,仿佛在听吴天师的琴声。当然,他毕竟记起了这堆沉重的货物,催促说,走吧走吧。连说几声,吴天师好像也没有听见,仍然在安静地听着。


这时,那边在拉《洪湖水浪打浪》。我想,她拉得还没有你好,你为什么不拉呢?


我没有说出来,担心刺激他。


第二天,奇迹终于出现了。这天是轮到三眼铳推板车,吴天师竟然没有去了。三眼铳晚上回来告诉我们,刘大草高兴死了,说他家国防肯定要拉小提琴了,不来推板车了。三眼铳又说,哎呀,娘卖肠子的,推板车太费力,我受不了嘞。哪天没有被累死,也会被太阳晒死的。


我们听罢,也很高兴,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迹象。预示着吴天师要重新捡起小提琴,要回到音乐的世界中去。我把昨天看到的情景告诉伙伴们,大家疑惑地说,难道他从那个妹子身上获取勇气了吗?总之,不管他是否在那个妹子身上获取了勇气,只要他拉琴,音乐的序幕就会徐徐地扯开。所以,我还说,不论我们怎么累,也要坚持下去,千万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让我们感到极其困惑的是,哪怕我们就是尖起狗耳朵,也没有听到小提琴声从刘家快乐地飘出来,一连几天也没有。难道他又回到封闭的状态中去了吗?难道我们的挽救工作没有一点效果吗?难道他没有从那个妹子身上获取勇气吗?我们帮刘大草推板车,日晒雨淋,还不是为他好吗?其实,我们累得像孙子一样。


我们着急了,问刘秀美。刘秀美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说,哦,放心吧,他每天拿着小提琴出去了。我哦一声,顿时明白,吴天师肯定到那个妹子那里去了。他大概不好意思在屋里拉小提琴,就去了远远的双坡岭。何况,那里还有一个乖态的女同道。


5

我们跟刘大草夫妇都很高兴,我们甚至还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我们终于把吴天师从颓废的泥淖中拯救出来了(或许,那个妹子也有一份功劳吧),让他重新回到音乐的天地里,让他的特长能够继续有所长进。那么,他往后一定会有出息的。如果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我们懂得坚持不懈是何等的重要。小街上,原来有一个把式,叫古四爷。一老拳打得门板烂,三五个男人都不敢拢边。后来呢,不明白为什么不练功了。几年下来,恐怕连一个人都打不赢了,走路起飘,武功生生地废掉了。虽然吴天师不在屋里拉琴,小街上也听不到他的琴声,更不会跟我们到公园开音乐会,我们仍然感到很高兴。只要他重拾小提琴,就说明大家的努力没有白费。我们的心胸开阔,不需要任何回报。


吴天师拉小提琴去了,我们说话算数,仍然轮流帮刘大草推板车。刘大草很客气,说,算了吧算了吧,我以前不也是一个人拉板车吗?


我们却坚持帮他推板车,以便让吴天师放心,也能够证实我们的承诺并非儿戏。大家都很自觉,按顺序轮流推板车。如果某人今天帮刘大草推车,晚上回来,就会提醒另一个人明天要起早床。还要特意拍拍对方的肩膀,说,猪脑壳,莫睡懒觉嘞。


虽然帮刘大草推板车没有分文报酬,我们爷娘也很支持,认为这是在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更重要的是,没有人牢骚冲天或哭哭号号地来告状了,觉得日子安静多了。每天清早,我们爷娘还按时叫床,拍着我们的屁股说,快起来,快起来,太阳晒屁股了嘞。尽管是轮流推板车,大家还是晒得像黑雷公。同时,也深刻地体会到刘大草的不易。他吃得苦,又没有亲生崽女。所以,我们推板车时,总是说起吴天师的种种优点。还说,往后小街上只有他有出息,我们都是无用之人,让刘大草感到一种宽慰。


当然,无论是谁帮刘大草推板车经过双坡岭,都能够看到吴天师在拉小提琴。我们却没有一起到过双坡岭,如果一起去看他跟那个妹子拉小提琴,其刺激性显然是不一样的。有一天,我们相邀而去,当然没有走近,更没有让吴天师发现,担心引起他的反感。


我们都零零散散地躲在马路边的槐树后面,或农舍后面,隔老远,静静地望着,听着。


看见了什么呢?


哈哈,吴天师跟那个妹子愉悦地站在屋檐下面,要么独奏,要么合奏,要么是吴天师对她进行指点。双方都很投入,两粒黑色的脑壳有时差点碰在一起,显得很亲密。好像忘记这个喧闹的世界,忘记这个炎热的夏天。拉的曲子也都是我们很熟悉的,所以,我们不由轻轻地跟着哼起来,三眼铳还一只手打着拍子。


吴天师算是碰到了好运气,碰到在宝庆印刷厂这个地点。这里离街上有一段距离,其风气却跟街上完全不一样。比方说,这对男女即使天天在拉小提琴,那些北京人跟上海人也不会说三道四的,他们的眼界和见识,比宝庆人显示出大城市人的胸怀和气度。不然,吴天师肯定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的,会重新回到小街上闭门不出。有时,两人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得是那样的单纯,可爱和坦诚。是的,在这里他们不必忌讳什么,不必提防什么,不必回避什么。他们可以把自己以及美妙的小提琴声,尽情地袒露在屋檐下面,袒露在人们眼前。


在他们旁边,摆着两把淡绿色的小竹椅,显然是供休息用的。一条深黄色的长板凳上,摆着两个小小的白茶杯。我们肯定那个妹子是宝庆印刷厂的。问题是,如果她是个工人,难道不要上班吗?能够天天拉琴吗?哦,她或许有病吧?请了长期病假?也或许是个知青吧?不然,她哪里能够一直闲在屋里呢?当时,很多知青借故在城里逗留,三不三,才很不情愿地到乡村打个转身。


我们对那个妹子的身份猜测不断,却没有确切的答案。想问问吴天师,还想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又担心他生气,继而破坏他的情绪—他不喜欢别人打探他的秘密。所以,我们把这个猜测小心翼翼地存贮起来。心想,往后一定会有一个准确的答案。我们甚至也没有问过刘大草夫妇,只要吴天师拉小提琴,大家就彻底放心了。我们曾经相伴多次到过双坡岭,羡慕地望着吴天师两人,觉得他们的生活充满了浓浓的诗意,我们希望这种诗意一直能够飘荡在双坡岭的上空。


当然,有人偶尔看见吴天师跟那个妹子进过电影院,说说笑笑,吃着冰棒,或剥着瓜子,似乎一点忌讳也没有。说实话,对于他们进城看电影,我们毕竟还有点担心的。在那个年代,男女排对子是需要勇气的。说不定,闲言碎语就会追随而来,像虱婆满天飞扬。三眼铳还提供一个新消息,说他娘老子看见吴天师跟一个妹子在商店买东西,妹子给吴天师买了一件红背心。还说,妹子肯定比吴天师大几岁。


只要没有闲言碎语,对于这些现象我们也很理解的。吴天师又不是神仙不需要休息,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地拉小提琴,也需要劳逸结合。不是有人说过,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吗?他看看电影,他逛逛商店,他散散步,不就是一种很好的休息吗?


吴天师重新出山,对于我们这帮人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促进。大家好像很懂事了,好像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护吴天师的现状。当然,我们也需要玩耍。比如,跳跳马,耍耍玻璃弹子,打打三角板,滚滚铁环,再就是成群结队地去双坡岭。有的大人很不理解,惊讶地说,哎呀,这些鬼崽崽屌巴长毛了吧?蛮懂事了。


说这个话的人,哪里懂得我们的心思呢?他卵都不懂。


后来,三眼铳提议说,我们不如走到他们身边听听,那就更有味道了。每次都是远远地看着,像做贼一样,太不过瘾。


我断然反对,说,猪脑壳,千万不能去嘞。你也不想想,吴天师在屋里都不拉小提琴的,你说我们能走过去吗?他难道不反感吗?


三眼铳说,我是想把我们跟他的距离拉近一些,像以前那样。


我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情况已经变化了,猪脑壳你懂吗?


伙伴们都同意我的意见,否决三眼铳的提议。


三眼铳好像并不服气,似有去吴天师身边的意思。其实,他要瞒着大家到双坡岭,我们哪里能够阻止呢?只是这样一来,肯定会搅乱吴天师安静的局面。我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它势必影响到吴天师的情绪。所以,当着伙伴们,我警告三眼铳说,三眼铳,你如果单独偷偷地到双坡岭,我们决不会饶你的。我说,要去,也要一起去。当然,还是像以前那样,躲在槐树和屋子后面看看。我说,这跟你走近他难道有什么区别吗?吴天师又不是没有看到过的。三眼铳终于忍不住,说,我想仔细看看那个妹子。我大笑,一拳擂在他的胸脯上,说,猪啊,你终于吐真言了。


这样安稳的局面维持了四个月之久吧。夏季已向秋天走去,树叶开始纷纷扬扬地飘落。小街青石板上的树叶像金币铺盖,也似一只只树木的眼睛,金黄色地好奇地注视着世事的变化。没过多久,轮到吴天师下乡了,插队在城步的大山里。得到通知时,他好像没有其他知青的痛苦和消沉,好像还很轻松和高兴。照样到双坡岭,或跟着刘秀美上街采买生活用品,好像是招工了。我们弄不懂,插队对于他来说,难道是很高兴的事情吗?他难道不明白,城里户口随他落到那个偏远穷困的大山了吗?


送行的那天,秋风徐徐向小街吹来。吴天师提着小提琴,我们帮他拿着行李。他没有反对我们送行,当然,也没有说感谢的话。我们并不计较这些,只要他继续拉琴,倒也无憾。大家帮他推板车,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吗?


在阔大的操场上,摆着许多送行的汽车。汽车披红戴彩,锣鼓喧天,人如山如海。在一片喧闹声中,也不时地溢出微弱的哭声,像波涛汹涌的大海,翻出几朵小小的浪花。刘大草夫妇不断地嘱咐吴天师,刘大草还不时地拍拍他的肩膀,好像在试探他的力气。刘秀美泪水汪汪,手里拿着蓝色的方格子手帕,擦一下,又擦一下,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吴天师却没有这种离别的伤感,微笑着,对于爷娘的交待不断嗯嗯地点头。好像他不是出远门,更不是插队,而是到城南公园拉琴。那天,我们发现他衣服里面穿了一件红背心。在等待上车的时候,他也没有跟我们说话,仍然是很生疏的样子。我们很想跟他说说话,他却没有说话的意思。所以,大家欲言又止。直到上了车,他才看看他的爷娘,再扫了我们一眼,招招手,说,你们回去吧。


这话好像是对他爷娘说的,又好像是对我们说的。不论他是对谁说的,我们希望吴天师到了大山里,绝对不要放弃。更希望他靠着自己的特长,能够早日招工回城。


就在汽车准备开动的时候,我们突然看见一个穿着别致的妹子从人群中冲过来,大喊,刘国防—紧接着,努起小嘴巴,把一包捆扎整齐的东西往车上抛去,像抛炸药包一样。然后,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很伤心。


站在车上的吴天师,一手紧紧地抱着那包东西,泪水也哗地流出来。


从那天起,我们终于结束推板车的历史。


6

吴天师插队之后,我们更加难以看到他了。他每次回家,都是带着小提琴回来的,迹象说明他并没有放弃,所以,这让我们感到有些许的安慰。可想而知,大山里的生活条件肯定很差劲,比不上宝庆城。而大山也并非没有丝毫的长处,比如说,大自然的清新和美妙,花香与鸟鸣,肯定会给他带来许多的灵感和激情。他将会更加珍惜那种寂静的环境,琴艺一定会提高得更快。


吴天师显然变得结实许多。骨架大了,皮肤更黑了,胡子也稀稀拉拉地长了出来。总之,像一个大男子汉了。我们明白,这是大山风雨的锻造。我们呢,仍然像一根根孱弱的豆芽菜,生长在阴暗潮湿的小街上。我们惊愕的是,他回来仍然没有在家里拉过小提琴。他每次风尘仆仆地回到小街,放下黄挎包,洗漱一番,就提着小提琴出去了,好像是去参加演出。


他每次出门,都穿得很整洁。衣裤显然是换过的,头发梳得亮亮的,好像是去相亲。跟刚进屋的那一副潦草模样截然不同,迅速彻底地剔除了乡村泥土的气息,浑身又显示出城里人的做派。吴天师匆匆回家又匆忙而去,究竟到哪里呢?是不是在乡下结识了新的同道,跟他们切磋琴艺去了呢?是不是知青们回城自得其乐地搞小范围的演唱会呢?我们清楚,知青中有很多极具才华的人,有打球游泳的,有努力写作的,有读书思考的,有唱歌跳舞搞乐器的,还有玩魔术或杂技的,简直是五花八门。


我们想摸清吴天师回家之后的行踪,当然不是出于窥视的原因,而是关心他,看他到底去了哪里。有一次,吴天师又回来了,在屋里没有呆上半个小时,就拿着小提琴匆匆地走了,朵朵朵地消失在石板路的小街上。我们早已架势跟踪他的,所以,这次悄悄地跟在他后面,看他去哪里。走着跟着,吴天师过了东风桥,居然往双坡岭方向走去。他步履急促,很兴奋,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也没有往后面看一眼。如果多看几眼,或许会发现我们的。


哦,我终于明白了,左手果断地在空中一砍,陡地停住脚步。


三眼铳惊疑地说,哎,光伢子,怎么不走了?


我笑笑地说,不要走了,他肯定到双坡岭。


原来,他不是去找新结识的同道,也不是去参加知青的小型演唱会,而是去找那个妹子。他始终没有忘记她,这不由让我们有些嫉妒。望着吴天师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怀疑由此而生,如果他是去帮那个妹子提高琴艺,同时,自己也在刻苦地练习,那另当别论。有男有女,算是相互促进和激励吧。如果不是呢?我这个人的想象力比较丰富,居然联想起他跟陈白毛女的那桩事情,如果—我说的仅仅是如果,如果他跟这个大几岁的妹子又是……这时,我不敢往下想了,也没有勇气往下想。我唯愿他们没有那种关系,仅仅是切磋琴艺而已。我没有把这种可怕的联想对伙伴们说,是不愿让大家也往这上面去想。那么,吴天师跟那个妹子的来往如此密切和长久,还有那个妹子送行时的泪流满面,这到底又是什么感情呢?


听到那些睡眠不好的街坊说,吴天师每夜很晚才从外面回来,很兴奋的样子,轻轻地哼着曲子,似乎发生了难以抑制的高兴之事。我们听罢,很理解他。有个乖态妹子跟着练琴,哪怕就是一个鬼,也会感到高兴和幸福的。


吴天师从乡下回到小街上,一般住个十天八天的。他好像不太情愿回到大山去,每天乐于穿行于小街与双坡岭之间,那是一段十里多路的距离。他即使无奈地到了遥远的大山,顶多一个月左右又回来了,像一只不辞辛苦的候鸟飞来飞去的。他仍然不齿我们,似乎愿意做一只孤单的候鸟。据刘大草说,他曾经劝过吴天师,叫他跟我们玩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刘大草还说,诸葛光和三眼铳这些人,曾经给了他们许多的帮助,叫他不要忘记了。吴天师却没有听他的话,嘴巴嗯嗯地应承着,行动上依然我行我素。看来,他把这些崇拜者和支持者忘到脑后去了。为此,刘大草向我们解释时,脸上涌出愧疚和无奈,粗大的双手搓动出难以抑制的遗憾。面对这个粗犷的男人,我们劝他不必愧疚,说,他只要拉小提琴,大家就很知足了。


我们说的这些话是真心实意的。当然,也不排除有一种遗憾和微词。他竟然把这些好心的伙伴忘记了,或许是,他觉得跟我们玩耍没有多少味道吧?


对于吴天师的行为,相对而言,刘秀美要比刘大草敏感。她脸上经常泛起忧虑,好像担心有什么大事又将发生在吴天师身上。显而易见,只要吴天师回到大山,刘秀美的脸色才开朗起来,浑身像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跟街坊们也有话说了。而吴天师一旦回来,按说,作母亲的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她却没有高兴,反而忧心忡忡,一副很紧张的样子。那几天,她跟街坊也不说话,神情恍惚,甚至丢三落四的。有时到菜场买菜,回来时仍然提着空篮子。走着走着,突然想起,脑壳一抬,轻轻地哦一声,又沮丧地返回菜场。


后来,母子之间的冲突终于发生了。


那次,我们在小街上耍跳马的游戏。这个游戏是叫某个人站着,双手捂住脑壳,弓下腰,让其他人从背上一一跳过。如果没有跳过的,就要换下做跳马的人。这时,我们看到吴天师从乡下回来了。当他从我们身边走过时,居然没有看我们一眼,径直往屋里走去。据我们的经验,他进屋洗漱一番,很快就会出来的。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双坡岭。


谁知时间过去了很久,还不见吴天师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呢?


我们紧张地盯着刘家的门口,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娘卖肠子的,肯定要出事了。


这时,只见刘秀美满脸怒气,扬起脚猛地一踢,砰地把门关上。接着,响起刘秀美的吼叫声。声音很模糊,我们隐隐约约只听见一句,她骂道,你的记性难道被狗巴走了吗?可以想见,刘秀美很愤怒,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发过脾气,对吴天师历来是爱护有加。即使出了陈白毛女勾引吴天师的丑闻风波,她也没有骂过吴天师。今天,她肯定是再也忍无可忍了吧。她的骂声嗡嗡嘤嘤地从门窗缝里钻出来,饱含了小街特有的潮湿和风格。


我们早已停止了快乐的游戏,怔怔地站着,像一粒粒呆板的跳子棋。小街上的嘈杂声似乎都消失了,给刘秀美的叫骂声提供了一个寂静的背景。我们很想听到吴天师的回击,却没有听到他大声说话。或许,他在小声地解释吧?以求得母亲的宽容和体谅吧?或许,他栽着脑壳默默无声,拿着小提琴,让刘秀美尽情而痛快地发泄吧?他一定明白,唯有等到刘秀美发泄过了,她才有可能无奈地闪开一条通往双坡岭的通道。刘秀美一定是在极力地阻止他跟那个妹子的频繁往来,她一定有所预感,像他们这样继续接触下去,悲剧将会重新隆重上演。


我们估计,吴天师今天终于死了猴子,不可能如期到双坡岭了,他跟那个妹子将会感到十分的遗憾。三眼铳甚至有点幸灾乐祸,说,他肯定去不成了。


三眼铳的话刚说完,刘家的屋门咣地打开,只见吴天师带着愠怒的脸色走出来,不快地扯了扯衣领,又把头发抹了几下,嘴里不满地嘀咕着什么。然后,挺挺胸,匆匆地朝街口走去。


我们没有看到刘秀美追出来。两页屋门在无声地扇动,唯有她呜咽的哭声固执地朝吴天师哀哀地追赶而去。


7

这是刘秀美唯一一次阻止吴天师,却没有取得成功。


看来,她阻止不住吴天师的行动。


吴天师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了,不再是以前那个顺从听话的人了,也不是那个幼稚的容易受骗上当的人了。他这种罕见的固执,让刘秀美无可奈何。其实,我们都无可奈何。难道不是吗?刘秀美的忧愁和吴天师的快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倒是刘大草胸襟开阔,劝刘秀美不要阻止吴天师,说,去吧去吧,他想去就去,又不是做坏事。刘秀美气恼地反问道,你怎么晓得他不是做坏事呢?这一问,把刘大草问懵了。所以,刘大草又来问我们,低声而困惑地说,哎,你们说说看,我国防是去做坏事吗?我们摇着头,安慰说,不是,肯定不是的。


吴天师到双坡岭拉小提琴,一直持续三年多。不论春夏秋冬,只要回家,照去不误。吴天师从大山回来很高兴,然后,箭直往双坡岭跑。他终于战胜了刘秀美,排除了这道障碍。当然,为了安慰爷娘,他间常带回一些山货。像冬笋啦,像蕨菜啦,像野兔肉啦,甚至像野猪肉和麂子肉啦,等等。听说,他还给那个妹子送些山货,以获取她的欢喜。我们觉得,他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对,为了能够跟那个妹子一起拉琴,这点小恩小惠实在算不了什么。而且,他没有像其他的知青那样,三年时间已经熬不住了,甚而开始蠢蠢欲动。或千方百计找借口留在城里,以躲避乡村艰苦而漫长的日子。或想方设法开后门招工,以夺回城里人的身份。吴天师没有去活动,没有拿山货送礼。他似乎没有感到乡村生活的艰苦和枯燥,他的心里总是怀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就在双坡岭,在那个妹子身上。


总之,他毫不犹豫地跟我们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跟他爷娘也划出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些年来,他成了一个自得其乐的孤家寡人。对此,他好像丝毫也不在乎。


深秋的一天夜晚,刘家终于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哭声。好像死了爷娘,把整个小街都震动了。街坊们像一群预感地震的动物纷纷地跑出来,慌乱不安地聚集在刘家门口,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那显然不是刘秀美的哭声,也不是刘大草的哭声,而是吴天师的哭声。那种哭声好像要把门窗冲破,把汹涌的泪水抛洒在小街的青石板路上,将街坊们淋得像落水鸡。一个男子汉哭得如此伤心,肯定是发生了重大的事情。如果说是刘大草夫妇出事吧,却又不像。我们清楚地听见了他夫妇的劝说声,甚至还掺杂着他夫妇的斥责声。


那么,事情肯定是发生在吴天师的身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暂时,谁也不明白。明明暗暗的夜色中,街坊们的脸上堆起许多的猜测和疑惑,以及莫明其妙的兴奋。他们零零碎碎地站在小街上,像一捆捆说话的稻草。他们没有敲门劝解,只是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耐心地等待着事态的进一步演变。


不出意料,紧接着,我们听到更为可怕而刺心的声音—可以肯定,那不是刘大草夫妇所为—而是吴天师疯狂的举动。他在狠狠地摔着小提琴,木块发出惊心动魄的砰砰声,还有琴弦清脆悲鸣的断裂声。加上吴天师嚎啕的哭泣声,简直震得我们的耳朵发麻,心里一跳一跳的,让夜色中的小街陷入更为悲伤的境地。街坊们骤然噤声,惊愕地张大嘴巴,鼓着眼珠子,都被这种强烈而不可信的声音吓住了。谁都明白,小提琴是吴天师的亲生父亲留下来的,它忠实地伴随了他多年,主人也对它爱惜有加。现在,他竟然如此狠心地把它摔烂,肯定碰到了极其绝望和痛苦的事情。不然,他会这样狠心吗?会拿它来发泄吗?以前,我们想摸一摸他都不答应的。


直到第二天,我们才终于明白事情的原委。


上一次,吴天师在剧团闹出的轩然大波,可以说他还年幼无知,不明白生活的复杂性。而且,又是陈白毛女引诱他的,他处于被动而懵懂的位置上,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尽管他也吃了大亏。这一次,则是他主动地爱上那个妹子的—比他大六岁的黄秀秀—黄秀秀并非不清楚吴天师的往事和底细,而这个长期在家养病的妹子却不计较,甚至惊世骇俗地答应跟他恋爱。当然,吴天师也不计较她的身体(究竟是什么病,我们没有打听过),小提琴当然是悦耳动听的忠实媒人。两人竟然热恋了整整四年半,这其中少不了山盟海誓。他们甚至精心地设计了美妙的蓝图,往后一起到北京的舞台上演奏。到那个时候,在结束演出之后,再当众公开两人的恋情。现在,两人都对双方的爷娘隐瞒的—尽管刘秀美已有预感和提防— 以小提琴作为幌子,居然瞒过了许多的眼睛。谁也想不到,他们已经陷入了热恋的境地难以自拔,怪不得吴天师对于插队毫不痛苦和绝望。因为他抱有一个巨大的希望,那个希望高高地悬挂在他眼前,像一轮太阳十分耀眼和诱人,让人无法拒绝。后来,谁知事情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黄秀秀要跟随爷娘调回北京— 这不啻是一个惊天霹雷— 黄秀秀痛苦不堪,甚至为此休克过。为了报答吴天师这几年的付出,黄秀秀第一次—当然也是最后一次—在郊区的橘园里面,跟吴天师斗了榫子。然后,不得不挥泪斩断这段罕见的情缘。所以,这让吴天师更加的伤心和绝望,觉得天一下子垮掉了。


据我们猜测,吴天师肯定有过如此精密的考虑,认为碰到黄秀秀,爱上黄秀秀,这是上天的恩赐。黄秀秀一家是北京人,以后一定有机会返回北京的,那么,他不是也能够随同而去吗?那么,他不是能够达到去北京拉小提琴的目的吗?而现在,一切转眼都化成泡影。


这样的打击,对于他来说未免太沉重了,比剧团风波所给他的打击更为深重,所以,他彻底地绝望了。不然,他会发癫似的摔烂心爱的小提琴吗?


后来,听街坊们说,吴天师那天晚上回来时,跟平时的情绪截然两样,脸色十分难看。垂着头,很孤单很痛苦的样子。双腿沉重,好像被一个无形的人拖着走。当然,也没有哼曲子。手里提着小提琴,好像小提琴有千钧之力,随时会从手中脱落。这让那些看见他的街坊感到十分惊愕。


第二天清早,悲伤欲绝的吴天师突然从小街上消失了。


据刘大草夫妇解释说,吴天师已经返回大山,说要回到寂静的大山冷静冷静,似乎要让冷冽的山风吹醒狂热的头脑。令人困惑的是,吴天师再也没有回来了。甚至,包括过年过节。看来,他不再留恋这个小街,包括他的爷娘。我们猜测,他是否悄悄地尾随黄秀秀到北京去了呢?那么,黄秀秀的爷娘能够大度地接纳他吗?即使接纳,户口能够得到解决吗?这种种疑问,都悬挂在街坊们的心里。


所以,每每提起吴天师,无人不连连叹息。


总之,小街上好像没有吴天师这个人了。这个曾经风光过的人,也接二连三地闹出过重大丑闻的人,连一丝悦耳的小提琴声也没有留下来。刘大草夫妻呢,好像没有这个崽,吴天师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也从不对街坊提起。刘秀美忧郁重重,白发暴出,像铺了一层薄雪。听说,那把小提琴的碎片她都保存下来,用一块蓝布包着,间常打开看看。睹物思人,泪如雨下。刘大草以往的高声大叫,变成默默无声,像个哑巴。唯有拉着板车来去时,在石板路上发出起空起空的响亮。


夫妇俩陡地苍老了许多。


吴天师的崩溃,对我们的打击也很大。我们寄予他的希望一点也看不到了,他像扶不上墙的稀泥巴,让我们屡屡失望。所以,我们大骂吴天师太不争气了,简直是个蠢猪。在他走掉的第五天,我们做出了一起惊动宝庆城的大事件。在一个深夜,我们竟然像癫了一般,把大街上许多的标语通通地撕掉,街道顿时像铺上无数破烂的彩色衣服。


这起很可能要抓去坐牢的重大事件,造反派居然没有查到我们的头上。八天之后,下乡的号令轮到我们了。我跟三眼铳这伙人终于结束了几年闲散的生活,离别了爷娘和兄弟姐妹,离开了陪伴我们长大的小街,以及光滑破损的青石板路,还有小街那种特有的气味,插队到遥远而陌生的绥宁。那是跟城步相邻的一个小县,我们幸亏都落在茶场,这多少能够驱散一点孤寂和痛苦。在茶场,我认识一个下放的美术老师。于百般无聊之中,我跟随他学习画画。当听到某个知青的小提琴声时,不由让我们时常想起吴天师。并多次说要到城步的大山探望他,了解他的现状,却又屡屡停留在口头上。而我们每次相邀回到宝庆时,也没有看到过他。


我们猜测,他不会躲在大山的某座庙里当和尚吧?不会去做白毛女那样的野人吧?难道他彻底地跟小提琴绝缘了吗?难道他再也难以重整旗鼓一蹶不振了吗?


8

2002年5月21号至26号,是值得我个人记忆的日子。


这是我到省城举办第一次个人画展,都是三眼铳给我筹划和资助的。


三眼铳发了大财,一直跟我保持着联系。画展之后的晚上,三眼铳请我喝茶,并且神秘地说带我去看看某个人。我不晓得这某人是谁,也没有问他。他带着我走进一家大酒店,大厅一侧是茶座,有不少的客人。


坐了好一阵,也不见三眼铳说起那个某人。我正感疑惑,这时,他忽然抬起下巴,朝服务台一指。我顺着方向看去,哦嗬,我忽然看到吴天师。他从里间走出来,一只手握成喇叭状凑在嘴边,匆匆地对女服务员说着什么。然后,迅速地扫了茶座一眼,又返回里间。我这才明白,原来是三眼铳特意安排的,让我看看多年不见的吴天师。


吴天师没有看到我,或许,看到我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他身材高大,穿着花格子衬衣,很潇洒的样子,比往年更富有男人的魅力。


三眼铳低声地说,他跟婆娘经营着这个茶座,你晓得他婆娘比他大几岁吗?


我摇摇头。


三眼铳伸出一只手,做出两头翘。


我轻轻地哦一声。


我想看看吴天师的婆娘,三眼铳站起来,四处望了望,说,不在。


我天真地问,他还拉小提琴吗?


三眼铳惊奇地看我一眼,冷笑道,哎呀,还拉什么小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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