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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一杯茶

来源:李元辉   时间 : 2018-0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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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给余小芦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怀孕了,我和明想请她喝一杯茶。

 

  “什么时候?”沉默了一阵的电话,才传来余小芦的声音。

 

  “明天下午三点,我们‘一杯茶’见!”我答道。

 

  “嗯。”电话里只响起绵软的一个字,就断了。

 

  我对着手机笑了笑,就把手机放进了包里。

 

  我知道明天余小芦会来。

 

  此时的我就坐在“一杯茶”靠窗的一个位置上,刚刚我路过“一杯茶”,茶楼里有一股强大的磁场,把我吸了进来。此地,好久没来了,我在那熟悉的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要了一杯茶。茶楼的前院是一栋三层的新楼,主营饭菜。后院还是以前那个原木的农家小屋,悠悠的茶香就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以前的茶楼是恬静的,小鸟的啁啾、人们的絮语、淙淙的小溪,但今天这里很嘈杂。茶楼的周围正在大兴土木。不久的将来这里将出现大雁市最豪华的别墅群。机器的各种声音不断往茶楼里送,感觉机器粗硬的链条就要把茶楼倾轧。

 

  天已接近黄昏,茶楼里有些暗淡。季节已是深秋了,院子里不时有枯叶从树上飘落下来,地面上散落不少。我喝了一杯茶,但我没闻到茶香。我给余小芦打了电话后,为明天订了这个位子。便起身离开了茶楼。

 

  我走进汽车前,转过身来,又看了好一阵黄昏中的一杯茶,直到夜的灯光乍起。这段时间我看了不少书,终于明白女人只有用知识武装起来,才会变得强大。

 

  我没去过美容院,但今天我第一次走进了美容院,对我的全身进行护理。美容院里有许多正在美容的女人,一个一个像打了鸡血一般兴奋。好像她们一走出美容院这张门,青春和美丽就会重回她们的身上。她们就可以重新拥抱世界和被世界拥抱!

 

  从美容院回来,我扎扎实实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睡眠是女人最好的美容。鲁明在书房,这段时间,他正在竞选医院的副院长,关键时候,他不会弄出什么声响,哪怕是微微的风吹草动。

 

  星期六,鲁明有手术。我吃完中饭,照样睡了个午觉。午觉后,我就起来化妆。今天上午我去专卖店买了一套新的化妆品,价值不菲。我坐在镜子前,镜子里一条皱纹像世纪恐龙一样在我额头上跳了出来,顿时,一股深深的寒意爬上了我的全身,我感觉世界末日的到来。一阵呆愣之后,我就用手去拍,去打,去抠,想驱赶脸部的那位陌生来客,但那位陌生来客已在我脸上生了根,用她的坚硬宣誓她的主权!

 

  我全身冰冷,仿佛看到余小芦就站在我背后,用轻蔑的眼光看着我说,“老—女—人!”然后就是空气里响起一串畅快的笑声。

 

  我拿起化妆品不停地凃抹,终于把那条皱纹进行了暂时的掩埋。

 

  我约了余小芦三点在茶楼见。但三点,我没有赶到茶楼。三点过五分,我给余小芦打了个电话,告诉她,鲁明还在做手术。我说应该快了,我再等他一下。我挂断电话,对着手机冷笑了几声。

 

  四点,我一个人来到了茶楼。我告诉余小芦,鲁明又有了另一台手术。

 

  余小芦在我昨天坐的位置上整整坐了一个小时,手机握在手里,心不在焉地翻看。因我的姗姗来迟,余小芦脸上那用眉笔重新打造的两条蛾子,身子有点变形,没有做飞翔的姿态。我坐到了余小芦的对面。我没靠近桌子,余小芦与桌子也有点距离。我与余小芦之间的距离不止一个桌子的距离。

 

  我对着坐在我对面的余小芦露出了笑容。她对我也露出了一点笑。我说,让你久等了。她说没关系。

 

  茶楼的客人很少,除了我们这一桌,还有一桌。外面工地上正热火朝天,各种机器的叫声欢得很,像发了情的动物。

 

  我把身子向前倾了倾,拉近了与余小芦之间一点距离。我又闻到了“鸦片(Opium)”的芳香,那种使男人荷尔蒙递增,使男人更动物化的芳香。鲁明第一次从外面的女人身上带回来的那种香味。也是我在另一个女人身上闻过的一种特殊的香味。那个女人平时叫我姐,我叫她妹。我把她当作我有血缘的妹妹。

 

  香水,玛丽莲。梦露——睡觉时喜欢穿的唯一睡衣。它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余小芦。

 

  知晓结果的那个晚上,我独自哭了一整夜,我几乎把我的眼泪流干。

 

  外面工地上电锯正在切割金属,浓浓的,长长的“滋滋”声,像金属在哭泣。窗外,先前下了一点小雨,天空不是太明朗,不少的乌云还在天空里到处游走。窗口的不远处,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秋风一吹,有绿色的,褐色的,黄色的叶从梧桐树上掉下来。有一片浅绿色的叶落在了开着的窗台上。

 

  “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了。我和你姐夫就是在这窗口认识的。”我对着余小芦说道,“他是我的一个老乡的学友。那时我老乡想追我,又不好意思一个人约我,就把鲁明叫来作陪。我们的第一杯茶,第一餐饭都是在这窗口旁完成的。那时他读衡阳医学院,我读衡阳师院。我们的学院就在这茶楼的附近,越过一条铁轨就到了。我喜欢这里的一切,这里的鱼,这里的茶,这里的桌椅板凳,这窗,这窗外的一切,梧桐,细叶,与墙紧拥的爬山虎。他就陪着我喜欢这一切。我是学美术的,我喜欢画这里的一切。他就陪着我画。我画的一景一物都含着他的气息。”

 

  我说着过往,停了一会,端起茶杯啜饮,顺道看了看余小芦。余小芦也端着茶杯。我知道茶杯都只是一个道具。

 

  “当一个画家,那曾是我的梦,但我好久没有拿过画笔了。”我又接着说道。窗外原来有一大片水域,一连线的托。托,是池塘又不是池塘,比池塘大。是茶楼附近的一道风景。托里的鱼肥美,味鲜。“一杯茶”首先是一个茶楼,后来也经营饭菜,因近水楼台,“井水煮鱼”,后来成了“一杯茶”的一道招牌菜。现在是枯水季节,我只看到一线白点,托的周围,也不见垂钓者。但可以看到被建筑垃圾堆成的几座小山。听说这一片水域将要被建筑商打造成一片湖,给未来别墅群的居住着打造一道靓丽的风景出来。

 

  因湖的远景,让别墅群身价倍增。

 

  外面的机器在停歇,我追忆着,说时把望在外面的眼光收回来,想与余小芦的眼睛拉成一条直线。但余小芦低着头,用余光冥想着窗外。余小芦的眼睛拒接与我的眼睛对接。

 

  我茗了一口茶,刹时,外面又有几种电锯同时在鸣响。余小芦站起来 ,伸出双手,准备去关窗。余小芦把身子伸到了桌子的中间,拉近了我与她之间的距离。我又闻到了“鸦片(Opium)”的香气,“鸦片”伸出触须,直往人的心里挠。

 

  我感觉电锯不是锯在金属上,而是在人的心上割着。带着高分贝,在坚硬的物体上纵横着。

 

  但我眼里没有泪。

 

  我制止了余小芦的关窗。余小芦说,姐你不是怀孕了吗,关上窗子,噪音会小点。余小芦的脸有点白,是那种缺少筋骨的白。

 

  我说,关上窗子,空气不好不说,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我说着从包里掏出一个贝壳串制成的手链,放到余小芦那一边的桌上。

 

  “最近,我跟你姐夫去了一趟大连,给你带了这个。”

 

  余小芦“哦”了一声。拿起手链,看了看,就收了起来。

 

  “我和你姐夫知道你喜欢手链,特意跑到专卖店去选的。”

 

  “谢谢姐姐和姐夫!”

 

  “谢什么谢!你是我们的妹妹。你看我脖子上这条珍珠项链怎么样,你姐夫亲自挑的。”

 

  我把脖子上一根长长的珍珠项链取下来,这是珍珠中的极品,色泽晶莹相近,颗粒饱满,大小均匀。项链使这古朴的茶楼也亮堂了。

 

  “这次也算是我们的又一次蜜月旅行吧。你姐夫终于实现对我的诺言,带我去看海。结婚十年了,他终于兑现了他的诺言。你知道,当医生的一年四季都忙,节假日要值班。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有时吃着吃着饭,手机就响了,睡着睡着,手机就响了,又得往医院跑。有时看着你姐夫累,真是心痛,想医生还真不是人当的。”

 

  余小芦的眼睛睁了睁,又耷拉下来。两条蛾眉更像两条虫子了。说了一句项链真的很漂亮。

 

  这时落在窗台上的那片落叶,又被秋风重新舞起,贴到了余小芦的脸上。余小芦用手拂去落叶,落叶掉到了地上。余小芦脸色更加苍白。把身子退到了椅子上。

 

  我和余小芦的距离又拉远了。

 

  这时,窗外的噪音又起,又是阵阵的“滋滋”声,像一支尖锐的玻璃在另一块玻璃上屠割,舞蹈,有着鲜血淋漓的场面。

 

  有记载“噪声能影响人的神经系统,引起烦躁不安,失眠等等一系列的症状,孕妇如果长期处于噪声的影响下,甚至会危害胎儿的健康。”

 

  坐着的余小芦的身子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用手摸了摸腹部,又用手拍了拍头。

 

  我把一切收揽在眼里。我轻轻地“ 哇”了一声,站了起来,用手捂着嘴说,我上趟厕所。我向厕所跑去。

 

  我进到厕所里,先对着镜子笑了笑,便大哇特哇起来。又用自来水把眼睛打湿,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自己,才走了出来。

 

  余小芦的身子还是紧靠在椅子上,茶楼有一盏白炽灯,余小芦的脸更显苍白。手不停地抓握桌上的手机。

 

  当我刚一落坐,外面像是喷着浓浓的雾气的旧式火车从不远处向我们开过来,停在我们身边。火车发动机往外倾吐着雾气,好一阵才停歇下来。现在我们不应大声,又可以听见彼此的声音。

 

  “小芦,你今年二十五了,现在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男朋友。”

 

  “没有!”余小芦的眼睛闪了一下,两条蛾子也跟着跳了起来,“没有”两个字脱口而出。

 

  “二十五,女人的一个分水岭啊!女人的青春真的很短暂,可不要当剩女啊!”我笑道,“其实郝建真的不错。”

 

  “是我没福气。”

 

  “真怀念我们四个人喝茶的日子。”

 

  郝建是鲁明的学生,一个外科医生,现在也是他们一医院的一把刀了。比我小五岁。余小芦是我的一个老乡,又是我家乡一中的学妹。“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认识余小芦后,我就认了她为干妹妹。她不想回家乡,想留在雁城。我就缠着鲁明给余小芦找工作。余小芦工作稳定后,就给我一天一个电话,姐啊姐地叫,那个甜啊!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我怎不忘招呼她一声。这茶楼,由两个人的身影变成了三个人。我又缠着鲁明给余小芦介绍对象,他把他最得意的弟子郝建介绍给余小芦。这茶楼这个位子就由三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你姐夫说要爱我一生一世。我们刚结婚时说要做一个丁克家庭,要让我们的爱情天长地久。我们不要孩子,不要第三者。小芦,你说,年轻时多傻,多单纯,特别是我们女人,总喜欢相信男人哄人的话。孩子才是维系一个家庭的纽带啊。好在我也快当母亲了。小芦祝福你姐吧。我端起了茶杯,来,我们以茶代酒,干一杯。”

 

  余小芦的手有点抖,茶杯还没端起,就是“哇“的一声,她用手去捂嘴,把茶杯也带倒在地,脆脆的一声,茶杯的身子在地上四分五裂,与这个世界告别!余小芦捂着嘴,向厕所跑去。从厕所里传来“哇,哇!”的声音,女人真实的“早孕”的声音!

 

  我眼里有泪。我真想逃离。但我不能逃,我为什么要逃!

 

  外面累了一天的机器终于停止了叫嚣。我忍了好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我没有去擦,让眼泪肆意了好一阵。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时,我才把眼泪进行了处理。以前,每当我坐在这茶楼里流泪,都是郝建给我递餐巾纸。

 

  外面停歇了一会儿的噪音又响起,这又是电锯切割的声音。一种金属宰割着另一种金属。那“滋滋”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恨意!是那么刻骨铭心!

 

  “噪声可以使动物痉挛。长期受噪音影响会使孕妈妈内分泌腺体的功能紊乱,引起子宫强烈收缩,可能导致流产、早产。”书上有记载。

 

  余小芦惨白着脸出来了,眼中有一层湿润。

 

  余小芦靠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她在调整呼吸。

 

  “怎么不舒服啊!”

 

  “昨天吃东西吃坏了肚子!”

 

  “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我说话时,我包里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我告诉余小芦,短信是他姐夫鲁明发来的,说他不过来了,说今天是我们认识十二周年的纪念日,要送我一份礼物,他要去准备礼物,问我喜欢什么。

 

  “这个日子,我都忘了!难为他每年都记得!”我脸上洋溢着幸福。

 

  外面好似又有机器对着我们开过来,呜呜地叫,千军万马的,像立马就要把这栋茶楼摧毁。我看见余小芦全身又抖了一下,脸色越发的苍白,并用手摸了摸腹部。

 

  我靠近窗口,余小芦尽量远离窗口。我与余小芦成了对角线,对角线,最远的距离。

 

  “你看过《蜗居》吗?”我问余小芦。

 

  “看过一点。”

 

  “我看过不止一遍,我喜欢这部电视剧。你觉得那个当第三者的海藻怎么样?”

 

  “不好评价。”

 

  “我觉得那女人贱,也很悲催。做别人的小三,结果把自己的子宫都搭上了。真可伶!但可怜之人还真有可恨之处!”我恨恨地说道,说时还不忘从鼻孔里送出一道气。

 

  余小芦的脸变成了一张白纸,额上有细密的汗珠出来,她的手按到了腹部上。

 

  先是“吱”“吱”的声音,接着是“啪啪”的声响,工地上突然放起了烟花。他们有一部分工程完工了,工地在搞庆祝。有绚丽的花朵在这暮色的天空上绽放。烟花开出的花朵就像天空雨后的彩虹。

 

  “对不起,我先走了。”余小芦拿起包就走。

 

  余小芦那声“对不起”,细得像蚊子的脚杆。

 

  一转眼,我就不见了余小芦。

 

  余小芦逃了……

 

  我接了一个电话,他说他到了。我说你上来喝一杯茶吧。我刚才收到的短信,就是他发过来的,问我在哪。

 

  不一会儿,郝建就出现在茶楼里。郝建对老板说再来一杯茶。

 

  郝建喝完了那杯茶,我们就一起离开了“一杯茶”茶楼。暮色中,我们看了茶楼最后一眼。

 

  在雁城,我再也没看到过余小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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