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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太阳仍自照耀·之失语者

来源:沈念 《芙蓉》杂志2018年第4期   时间 :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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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隔着一堵墙。裁缝女人用县城话诅咒着这个世界。

 

  这个女人有一双细巧麻利的手,从桌上的布块丛中哧哧哗哗剪出各种形状,然后才让人看到袖口里抖落一把闪光的锋利剪刀。从此无人敢在她面前动怒。

 

  也只有他,能让裁缝女人的眼神变得温和,他的手像拥有另一样魔法,让风暴消失骤雨停歇。镇上没有人不认识他,有谁会不认识一个疯子呢?可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奶奶这么对我说,然后指着从桥上走过来的他。他叫肖顺利。

 

  他是镇上最沉默的疯子。我们那里不盛产疯子,但那些年月里总有那么几个。消失了一个,另一个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肖顺利是唯一的男疯子,也是在镇上活得最久的。那些女疯子太过嚣张,每天要在大街上撕开嗓子,打雷般地指着街面骂,指着树骂,指着从身边开过去的镇长的小吉普骂。无法无天,有人看到笑面虎般的镇长某天皱了眉头,把这四个字随同一口浓痰吐到了街面上。但总归没有人敢得罪她们,她们以疯耍疯继而耍赖,你挑逗她无疑是惹火上身。她们把骂街当作了自己的工作,像到单位点卯似的上午下午准时来一轮,于是给大街上做生意的人当了报时的钟。她们骂得凶,声音尖利,腔调有别,混杂在嘈杂的市井声中。有的手舞足蹈,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们不时掀起衣角抹一把。若是夏天,就会露出白白的肚皮,白白的胸罩。这些女疯子很讲究,是戴胸罩的,而且是绣花边的那种。但没过多久,她们就消失了。有的是离开,有的是被死亡带去了。

 

  肖顺利与她们的不同,不仅在性别上的独一无二,也因为他十来岁就疯了。更多的人称呼他“小疯子”,认为他的沉默就是因为一个人疯得太早,发音和听觉器官都“烧”坏了。他的沉默像一块黑冰冰的铁,镇得大家哑口无言,心里怦怦跳。大家都习惯了女疯子的吵闹,却看不顺眼他的失语。

 

  肖顺利也有他的“工作”特点。大清早就在空阒的大街上走,从家里出发,走过石拱桥,穿过农贸市场,踅进供销社、农机厂、搬运社、康桥,又返转钻进几条露天巷子里,有时刚起床出来倒尿桶的女人会碰见他,开始都有些畏首畏尾,后来就习惯了。他天天早中晚如此。有时他会停在唾沫四溅谈笑风生的人群外,像认真倾听的样子。有时他猫着腰看几个老人打骨牌,女人搓麻将,一伙男人下象棋。据人说肖顺利小时候棋艺过人。现在所知道的是他目睹有人下一脚好棋,就会露出平时难以见到的笑容,碰到臭棋他的眉头比谁都皱得厉害。一张脸扭曲变形,表情怪诞。大人们说他是真正的观棋者,观棋不语的真君子。有人太叽喳,就有人瞪一眼,骂咧道,学学肖疯子!也曾经有大胆者撺掇肖顺利来一局,但他袖子一拂,轻飘飘地离开了。

 

  肖顺利和我算得上是校友,虽然我进校时他已经退学了,可我想他肯定在那个破球架下玩过游戏,或洗衣台的石板上打过乒乓球……有次我意外发现抽屉的木板上刻着肖顺利的名字,就不声不响地在放学前把课桌同邻组的调换了,我可不想坐一个疯子曾经的课桌。他的装束在我印象中好几年都变化不大,上身是银灰色卡其布中山装,风纪扣端正地扣着。裤子是蓝色的海军裤,一双绿色的解放军鞋,偶尔换双黑布鞋穿穿。他退学回家后正值青春发育期,胡须和青春痘像野草似的往外冒,脸上弥漫着与年龄不对应的老衰。

 

  我离开镇上到外地读书时,肖顺利还和他的哥嫂住在一起。他哥哥肖胜利是镇上建筑队的水泥匠,老实巴交的人,嫂子就是那位裁缝女人,她在自己家中开了裁缝店,手艺在镇上独一无二,只是脾气暴烈,常把那些打她主意的人、蹭来蹭去嚼着荤段子的人骂得垂头丧气。肖顺利出门时从不走前门,前门也是裁缝店面。他每次像鬼魅一样地打开后门走出来,把房门上红色的锁搭子扣好,按进一把“江山牌”的小门锁。钥匙放进左胸前的口袋里,一声不吭地走了。他从不干活,肖胜利心情不好时,冲他发脾气,他只是低着头,没人听到过他说过什么。肖顺利的父母去世早,他几乎就是哥哥肖胜利拉扯大的,而裁缝女人也从不曾嫌弃他累赘,像是带着另一个儿子。

 

  肖顺利小时候很聪明,几位小学老师有次谈论他,能言善辩、聪慧过人、品学兼优。语文老师还说起他曾在某次作文中写下诗一般的美妙句子:“把风撕碎成落叶,把雨拼贴成河流,我守着比我更小的世界。”关于他原本有着光明前途遽变成一个“小疯子”的缘故,镇上许多老人唏嘘不已。命中注定,逃不过就得担受着,老人们嘴里哀告着,菩萨啊,睁开眼。

 

  说得最多的版本,是有一次肖顺利在家附近折纸飞机玩,不小心把飞机飞进了隔四五间屋的镇人武部陈部长家院子里。门是锁着的,他身手敏捷,爬上院墙,成功进入后,捡到纸飞机,如果他返身走了就不会有后边的事情发生,也许镇上永远没有这个小疯子。肖顺利听到房子里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像是欢乐又像是痛苦。好奇的他靠近窗户,眼前的一幕把十来岁的他惊呆了:一男一女赤身裸体地做运动。女的是陈部长老婆,男的是谁,肖顺利不认识。后来的事情?像是脱了轨的列车。陈部长老婆抓住肖顺利,他看了多久,为什么会让抓住,其中细节耐人寻味。总之他被那女人拖到了大庭广众之下,一口咬定他偷看她洗澡,要作小流氓论处。爱面子的陈部长怒火中烧,对肖顺利连恐带吓,逮到镇派出所关了一天两夜。

 

  肖胜利求尽人情后把肖顺利领回家。肖顺利就不肯再出门,一些不明真相的家长都禁止自家的孩子同他玩,老师开始把他丢在教室的后排角落里。那对男女欲火燃烧扭作一团的场面、带来厄运的呻吟声经常光临肖顺利青春萌动的身体内。快乐与骇怕交织。他一天天沉默不语,神情恍惚。就这样变痴呆了,于是人们说,肖顺利神经了,他被吓疯了。

 

  还有一种补充说法,肖顺利在某天傍晚拦住了和他同年级的陈部长的女儿,强迫她做她妈妈做过的事情,又被人抓住,臭打一顿,人被打傻了。不过这事需要考证。

 

  男人不是镇上的。听说肖顺利在变神经的头段日子里,偶尔会从嘴里冒出这样一句话,当时没人懂其中意思。后来又冒出些帮肖顺利平反的说法。与陈部长老婆做运动的是那年下来验兵的某部队副连长,他在镇上“运动”了五天,就杳无音讯了。女人是做贼心虚,倒打一耙。陈部长最终决定与女人离婚,因为后来她与另一个男人搞运动时,被对方妻子的几个兄弟当场活捉。在“交代”中陈部长老婆一骨碌地说出了以前运动过的对象们,她与陈部长迅速地办理离婚手续,然后喝敌敌畏农药自尽。这些是之后的事,可时间过去了两三年,没有人去同情无辜的肖顺利,喜欢闲言碎语的人们都淡忘了他。

 

  这些都是镇上的老人们断断续续说的,罗生门式的拼凑,是否能还原真实的事件?人人都保持了短暂的缄默。

 

  我也不能算计出到现在肖顺利已经疯了多年。听说肖胜利肝癌离世之后,那个裁缝女人还带着他一起生活。裁缝店的生意冷清,女人的手上长满褶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能麻利地抖出剪刀,她开始盼望有人上门搭讪,她也陷入了失语之中。前几年我回到镇里看望旧日同学,遇到站在康桥颓废的桥墩上嗑瓜子的肖顺利。我一下子并没有认出他来。他穿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布面掉了好几块颜色,下面是一条洗磨得发白的牛仔裤,很滑稽。他的头抬得老高,天空碧蓝如洗,不知他在自我陶醉什么。在镇上人的嘴里,他从一个沉默的小疯子变成了老疯子。他四十多岁身体已经发福,一直没有娶妻,头发秃去了大半,背有些佝,嘴唇乌紫,依旧没有人听到他说过什么,即使偶尔咕哝的话也少有人听清。他生活里最主要的事件还是出门,像小青年男女轧马路般把镇上的街巷轧个遍。逢下雨时节就扛着把黑伞,伞下的肖顺利看背影有些蹒跚,惆怅,甚至是寒冷。有人说,肖顺利在找一个人,为他洗得真正的清白。我想若真这样,陈部长老婆早死了,而那个没有第二次出现在镇上的副连长,上哪里找呢?陈部长也退休多年,随嫁到县城的女儿去了很远的城市定居。他的院子卖给了从乡下搬来的一个杀猪佬。杀猪佬常常喝酒,把调皮的儿子打得呱呱叫,儿子越叫,他越狠,像是在杀一头嚎叫的猪。每当肖顺利听到那小孩传来的叫喊声,都会不由自主地抖动身体,脸上露出异常骇怕的神情,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那些狂叫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出现的是一幅怎样的图景,抑或是一片空白,无人得知也无人愿意猜测,如同人们从没追究过他没有语言的生活,是怎样走过那些安宁的晨光或风雨交加的暗夜。仿佛真是命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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