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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静仁:咕咚一声

来源:廖静仁   时间 : 2018-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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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前提是要活得像个人样,不要连累他人;死很艰难,更难的是要死得不欠人债。咕咚一声,如此了了又有何妨?

                                                                   ——牛牯如是说

 

  

 

  深秋的落日一如往常,在对岸百羊山的树梢上踮了一会儿脚,仿佛是在向人类作最后的诀别,然后才安祥地栖进了林子深处。有几片火烧云脱下的霓裳却被晚风牵住衣角留在天边。崩洪滩的江浪声就显得更加沉闷了,滩涂咀上的孟公塘里一只水獭刚露出头来,见茅草丛生的纤道上有个人影在移动,倏又潜入了深潭。

  这个人就是白驹村的牛牯,他已经对家乡有了陌生感。像这种相类似的情况农村很普遍,其中不排除有在外面混出了名堂,若干年后又忽然开着一辆宝马或奔驰衣锦还乡的,也肯定会有客死他乡,死因不详,不明不白就成了孤魂野鬼的。

  关于牛牯的故事并不新鲜,但有些沉闷,他外出打工已经有十多年,村里人几乎都把他给忘了,但是就在天擦黑时,牛牯却突然悄没声息地回到了白驹村。

  其实严格地说那并不叫回村,不错,他原本是过了联珠桥,也进了村口,但他只在村口踌躇了一会,又沿左侧金鸡岭下的纤道去了电泵站。这还是在当年农业学大寨时的产物,曾经红红火火过好几年。如今却早已经被人们给遗忘了,或许只有在某个寂夜,出没于资水孟公塘深潭里捕鱼的水獭偶尔去光顾过。水泵站半开半合的门经由江风一吹,就吱呀一声撞到了左手边的板壁上,又呯地一下被弹了回来,声音传得老远。好在这附近没有住人家,否则早就把门给卸了。风一过门就总处在一种半开半合的状态中。早年是上过门锁的,是一把冷冰冰的铁壳锁,年长日久锁锈烂了,一并锈烂的还有门扣,是某夜一场大风,门忽然呯一声开了,门扣和锁都掉在了地上。水泥地面时干时湿,几件废铁也就融成了锈水。

  远远地望过来,电泵站像趴在路旁的小屋,其实就只是一间木板房,才十多平米,原先有一台泵机,还有配电板,后来就都被撤掉了。不知从何时起房顶的檐木上还长满了细小的白木耳,青瓦上也布满了绿苔,有的地方还裂开了娃娃口,漏风漏雨漏阳光便也就不是件怪事,幸亏以前供抽水人守夜睡觉的木板还在,牛牯把一床从工地上带回来的旧棉絮垫一半盖一半,就在这间电排房里睡了一晚。

  牛牯是早就做了准备的,在离开省城长沙的工地前,还特意去了一趟超市买了几斤桃酥,本来还拣了几瓶矿泉水,到付款台又放一边了。孟公塘水深千尺,老子还怕冒水喝!他在心里说。也许就在那一刻,他就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退路。

  他出发得迟,乘坐的又是长途大巴,夜幕合拢时才到目的地。几只归巢的小鸟如子弹般飞过,他的心便有了被击中的痛楚:连鸟儿都有个窝,而我牛牯却……这话他并没说出声来,或许只是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他曾经有过家室,妻子叫兔妹,生有一个儿子,取名铁生,这是对他自己当过六年铁道兵的一种纪念。却没想恨铁不成钢,儿子心气太高,不学愚公也不学张思德,居然学蛇吞象……硬是把娘活活给气死了,后来为了给儿子还债,牛牯只好忍痛把一栋木屋也贱卖了。

  这次回来,他又穿上了那一套被岁月浣洗得泛白了的旧军服。也只有在穿上这套军服时他才觉得找回了尊严。当了六年铁道兵,时间不短呐!他说,把小日本赶出中国也只用了八年。他却是来给儿子还债的,这是他要还的最后一笔债务。

  近乡情更怯。他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诗。进电泵房时,他在门前踟躇了片刻,侧首看了一眼对岸的百羊山,见山尖上最后一抹晚霞也变成了雾霭,心里便有了几多感慨,他说,太阳也有落山的时候,何况人乎?他偶尔也会能来一两句文言,这当然是得益于给村小代过课的蒋衡儒先生。他前脚刚踏进电泵房,满脸就粘了蛛网,便愤愤然骂了句,他妈的,真是活见鬼了!这是他在部队里的口头禅。然后就顺手抹了一把老脸,还揉了揉眼睛,恍惚间,牛牯就似见到妻子兔妹了……

 

 

  

 

  兔妹是牛牯的小学同学,属兔,比牛牯小两岁,村里的女生一般来说都会比男生启蒙迟一些。但学校里只有夏老师喜欢连名带姓叫学生,所以也只有夏老师才叫她白兔妹,而另外的两个男老师和同学们却直接叫她兔子。夏老师原本动过心思要帮她改名白秀妹,但转念一想,学生中按属相取名的实在太多了,怕一片好意反而会触犯了众怒,故只好作罢。兔子也是白驹村人,家在向阳岭下的白花台。其实也就是一个小山包而已,山包上只有白氏一族,如今儿孙满堂,已分成了四家。那时的男生女生基本上都不怎么来往,更何况兔子还比牛牯低一个年级,两人虽然同学几年,却形同陌路,直到牛牯去当兵之前,才与兔子有了那个意思。

  那一年秋天的一个中午,和往常并没有两样,刚吃过午饭的牛牯正准备到杂屋里去劈柴,他要出远门了,得给母亲备足过冬的柴禾。父亲去世得早,虽然还一有个兄长,但长兄成亲后,在兄嫂的怂恿下却独立了门户,牛牯跟母亲住一起。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就是在前几天,村革委会主任专程上门来问过他,说,牛牯,今年秋季征兵任务就快下来了,你愿意去入伍吗?他当时想也没想就回答说,保家卫国的事,这还用问?当然愿意去!在一旁缝补衣服的母亲却没有吱声。

  儿子眨眼就20岁了,娘正在四处求人,要帮他介绍对象呢。

  此时的牛牯刚拿起斧头还没进杂屋,就听到了“咕咚”一声巨响。他起初心里一惊,以为是对面白驹山顶上的破庙里有谁又撞响了钟声,但稍一定神才知这声巨响是从崩洪滩咀上的孟公塘方向传过来的。他家住在金鸡岭下的润山湾,离江边很近,那边的声音未落,他这边就扔了斧头,从窗下的铁钩上取过鱼捞子回头朝屋里喊了一声,娘,有人在孟公塘里炸鱼,我捡鱼去了!待娘从窗口探出头来,牛牯却已经转过了山湾,不见人影了,娘也就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咯冒失崽!

  孟公塘是一汪静水深潭,凡从江峡中奋力上游的鱼到了这里都会结伴作短暂停留,是炸鱼人泊船候“点”的好去处,然而这地方也有个弊端,水深数丈,一般闻讯赶过来捡鱼的人都只能望潭兴叹,炸鱼人却是站在船头上,手中握着长把鱼捞子,炸弹刚爆响时的几分钟里,晕死过去的鱼全都会浮在水面,白花花的横竖都能捞到鱼。待牛牯赶到孟公塘峭崖处时,鱼已经半浮半漂快沉入潭底了,幸亏他从小就水性了得,把鱼捞子举过头顶纵身一跃,“咕咚”一声人就潜入了水中,潭底下的鱼翻着白肚皮半浮半沉,真是爱煞人!牛牯憋住气在潭底游来游去,这是他最开心得意的时光。他还曾经跟母亲吹过牛说,娘,你就别费心了,我哪天从孟公塘里抱一条美人鱼回来给你做媳妇!娘就笑,你咯冒失鬼,那我等着。

  他忽然想起这事就忍不住要笑了,双脚一蹬塘底,便噗嗤冲出了水面……

  这一尊崛江岸而立的黑黑黝黝的峭崖,当然是很有些来历的,离水面有两丈多高,形象酷似传说中掌管资江水域的孟公神,人们都称它为孟公崖,或许,孟公塘也就是因此而得名的。早年间白驹村也时兴过农业学大寨,引水上山灌溉村里的良田,人们就在这里建了电排站,只是这几年忙于闹革命,生产又冷落下来了,一并被冷落下来的还有石壁顶端纤道后面的电泵房。其时,孟公崖顶上还站着个姑娘,她一上午都守在江边。她哥哥今天相亲,女方有贵客要来,因为去小镇唐家观迟了没买到肉,鱼总得要买几斤回去吧。她老远看见孟公塘这边泊着渔船,知道有人会在这塘里炸鱼就一直守候在孟公崖顶上。她就是村里白花台的白兔妹。刚才风一般来到这里,然后又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衩的牛牯居然连余光都没瞟她一眼,“咕咚”一声就跳进了深潭。这不能不使她心里有些失落,哼!死牛牯,未必不认识我?她恨恨地骂道。但后来见人跳入深潭好一阵都没有露头,少女的心又悬到嗓眼上了。她还正着急呢,有个人头“哗”地就冲出了水面,还朝天喷出了一柱水花来,正午的阳光下顿时便显出了一道七彩光晕,这人正是牛牯。

  嘿呀,真是厉害嘛!难怪在村里教书的衡儒先生曾说你是水浒一百单八将中的浪里白条呢。白兔妹就再也忍不住,双手合成喇叭筒俯身猛叫,牛牯!牛牯!

  牛牯也听到喊声了,把手中鱼捞子举出水面,兔子,兔子!

  哈,好你个牛牯,你还记得我叫兔子呀?兴奋不已的兔妹冲着水淋水滴从左侧爬到了崖顶上的牛牯说。她那一双乌黑的眼珠却并没在意他鱼捞子里银鳞闪烁的十多条杆子鱼,而是盯着他那一张因在水中憋气太久仍然胀得通红的娃娃脸。

  牛牯本也想借此来一句,你又不是孟公塘里的美人鱼。但话到嘴边了,他便又改腔说,我只记得兔子不吃窝边草,谁还会记得你呀!这话当然是逗她的。

  那一天,兔子着一件白底蓝花尖领衬衫,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他看她的眼神也闪闪发亮。好几年没有近距离见过面的兔子还真是长了豹子胆,她居然扯开了嗓门说,你牛牯这窝边草我白免妹还就吃定了!她一手夺过鱼捞子,又说,这鱼我全都要了。走出丈多远,然后又回过头闪了一眼呆头呆脑的牛牯:晚饭后就在这里等我,我替你过秤后按斤两给你鱼钱。呶,还有这鱼捞子也一并给你送来。

  以鱼为媒,两个年轻人就这样好上了。直到一个多月以后,也就是牛牯入伍体检合格就要离开家乡的前一个夜晚,两人还沿着后面的土坡爬进了电泵房……

  人生就像梦一场梦,牛牯再一次来到这里,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梦早就已经醒了!我只是回来还债的,债清一身轻。牛牯自言自语地说着就准备把肩上的背包卸下来,撂到靠里边的那一块久违了的旧木板上去。但把眼一看,木板上面尽是尘埃,于是就俯下身去,鼓起腮帮子噗噗了几声,然而除了哈出的气浪,尘埃却丝毫未动,原来都已经结成硬壳了,所剩的只有记忆。他后来又把身子俯得更低了,还用鼻子嗅了又嗅,然而只是徒劳,根本就嗅不出一丝一缕自己与兔子年轻时在这里曾经留下过的汗香的气味。看来收脚印一说也只不过是民间自欺欺人的一种说法而已。你来过了,或已经走了,于尘世并无多少挂碍。

  牛牯卸下背包袱,解开绳索,打开裹棉絮的塑料布垫在木板上,展开棉絮铺好“床”。这中间有个动作很奇怪,那就是还未等棉絮完全展开他就从里面掏出了一个裹得严严实实、有棱有角的牛皮纸包,再回头看了一眼渐渐黑下来的天色,确定只有崩洪滩的涛声和偶尔几声归鸟的啁啾后,才又慎重其事地把那一个似乎是沉甸甸的纸包悄然塞进了棉絮底下。这时,他忽然就觉得有些饥饿了,从长沙乘坐下午两点半的大巴,到得对河的鹊坪站下车后,就已经是下午6点多,他戴着一顶旧草帽过了上游株溪口电埧,幸好也没有碰到熟人,一路就到了电泵房。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如钩,有星星在闪烁,此时他已经来到了临江的孟公崖顶上,把自己也蹲成了一尊黑色的礁崖,口里正嚼着脆香的桃酥。这是兔子生前最喜爱吃的一种饼干糖,她总是喜欢把饼干也叫成“糖”,还说这是自己小时候偷来的味道。因为她有个姑姑就嫁在离白驹村只有三四里路的小镇唐家观,每次回娘家总会带一两斤来,奶奶自己又舍不得吃,东收西藏的,但不管奶奶藏到哪里,她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她有次跟牛牯说,兔子的鼻子灵,我是闻香找到的。

  好多年过去了,牛牯一直还记得自己的诺言,他曾说等我以后有钱了,天天给你买桃酥吃。所以他忽然觉得蹲在孟公崖上的已经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兔子。

  那一夜,不,而是那两个夜晚,他注定了并不会再孤单……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并未完全明朗,牛牯就听到从村里传过来的鸡鸣和狗叫声了,随后又从左侧白驹山慈善寺里传过来三声钟响:嘡——!嘡——!嘡——!声音厚重而沉缓。是的,他听得很清楚,就三声。这会是谁在敲钟呢?难道那仅剩半边的寺庙里又来了新的和尚吗?这使他心里感到了无比慰藉,因为他当年就是上山砸过慈善寺的积极参与者,也正是因为此举而深得当时的大队一把手的赏识,他才被推荐入伍当兵的,所以他母亲当时并不开心。唉,那时真不懂事啊!

  忽然有啁啾声飘入耳际,一只早起的鸟儿轻盈地落在水泵房门口,松了松羽毛,伸长了脖子向里张望,也许是发现了撒落在“床”边的桃酥碎末才心存警觉地飞了进来。牛牯没有吱声,连身子也没有翻动一下,他是怕惊动了觅食的小鸟。

  据他以往的人生经验,这时应该还只有凌晨五点多,他在省城长沙的工地上守仓库时,是每晚必先拨过了闹钟睡觉的,他必须得确保在早上六点钟起床,凡有来领水泥和钢筋及其它材料的工友,他都要凭批条清点件数,然后做好出库记录和备注。工作确实轻松,但工资也少得可怜,头几年是每月1600元,后来才涨到1800元的,除去吃饭和日用开销,他横竖每月都要存下1000块钱,这个数字是雷打不动的。别人是父债子还,而他却要为儿子铁生还债。那一年儿子闯下了祸,屁股一拍就跟他半路上结交的一个在长沙做建筑包头的伙计走人了,牛牯得知消息后追到了长沙,结果又听说是随省建工集团的一支路桥队伍去了斯里兰卡,到那边帮人家修铁路和桥梁去了。他当时听了还很高兴的,毕竟是去支援第三世界修铁路嘛,我当年就是个铁道兵呢!可铁生去了后连个音讯也没有捎回来。他娘兔子硬是气得口吐黑血,从此一病不起。后来有一天兔子突然回光返照,要牛牯把她扶起来,还找到了当年的一件旧衣裳穿上,又到镜前稍整理过一头乱发才要牛牯扶着她一起到孟公崖顶上站了一会,还进电泵房在那一块木板上也坐了一会,然后拉着男人的手说,牛牯,儿子我怕是等不到了,我哥借给他的那一笔钱你得记着,他那也是辛苦钱,不能让我在娘家丢了面子。那是兔子最后一次到孟公崖和电泵房去,当晚就走了。兔子入殓时牛牯没有给她换衣,因为她自己找出来穿上的那一件,就是他俩那一年在孟公崖顶上邂逅时穿过的白底蓝花衣裳。

  上世纪九十年代遍地都是开发区,儿子当初雄心勃勃与同学合伙筹建矿泉水厂并做法人代表,同学占干股当执行总经理负责销售,当时公司多如牛毛,批个执照比去医院挂号还容易。厂址就选在向阳岭下,离他外婆家白花台只隔一条田垅,踮起脚尖都喊得应的。但是建厂房和买设备少说也得花20来万,他大舅当时也很支持,把多年积累下来准备给儿子成亲的15万元钱也取了出来,牛牯又帮儿子从有两个女儿南下跑广东发了点浮财的马生家也借了3万多,把厂子建起来。但没想到新产品刚推向市场却碰上了史上最严的3.15打假,送去抽样化验的矿泉水含锍过高,不仅被工商执法部门把厂封了,还要行政拘人并罚款……

  铁生就是这样连夜逃走的。他母亲硬是强撑着等了儿子半年多……

  老婆死后的第天年春天,娘也撒手人寰,好端端的家就剩下牛牯一个人,马生又天天逼着要还钱,无奈之下他也就只得心一横,把一栋四缝三进的木屋腾出来抵债,自己则去了长沙打工。他之前其实也还想过别的办法,自己不是当过六年义务兵吗?把最好的年华都献给了祖国!要不是当初心系老娘和为他不明不白流过一次产的兔子,说不定早就已转志愿兵留在部队了。这后面的话当然不能摆到台面上说。他于是连夜写了一纸报告,从一口木箱底下翻出了那套有些泛白的军装穿上,还背了个军用包找到了县民政局,他自认为理由是充分的,毕竟是服役了六年呐!因为同村当兵的廖胜华服役还不到三年,说是参加了“越战”,其实队伍也就刚开拔到老山前线战争就宣告结束了,人家如今每月都有钱领,而我……我……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民政局的同志就把报告退还给了他,并且跟他解释说,这个我们也没有办法,“越战”退伍兵的补贴是有文件根据的。

  这时,家里的那一栋旧木屋早就已经抵债给马生了,他碰了一鼻子灰后却无家可回,只好先去了老兄家里,给神龛上的父母灵位作了个揖,又去了一趟后山金鸡岭坟地向老婆兔子告辞。他在老婆坟堆坐了一会,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对面白驹山顶上的那半边残庙。那是他作过孽的地方,当年破四旧时他也是握着榔头去砸过慈善寺的。寺庙砸到一半,是一块门方掉下来出了人命后大家才作鸟兽散。幸好庙里那一尊坐莲的观音菩萨还在,他又悄悄去过寺庙,不声不响地给菩萨也磕了个头。临去长沙前还专门去了一趟舅子家,他跟舅子说,欠你的那15万块钱,我牛牯就是真当牛做马也会还给你的。舅子却无言,他又能说什么呢?

  这一次,他真的是回来了,是专门给舅子还债来了。

  天已经大亮了,觅食的小鸟也早已经飞走了……

  牛牯在心里反复地盘算过后,他认为自己最后要做的也就只有两件事了,一是去看一眼儿子当年修建的厂房,用他在长沙打工时认识的一个教授的话说,这是时代发展中的必然产物;再就是他要把欠债还给大舅子。但这件事又只能是在晚上做,他不想与舅子见面,当然也包括村里的任何一个熟人。他说,我牛牯已无脸再见白驹村的乡亲。至于金鸡岭坟地的亡者那就还是省了吧,反正也……

  世间有太多的事就是个无解的代数。这也是那个教授跟他说过的。

  牛牯与教授的相识其实也很偶然。那是在去年中秋节的一个傍晚,他去湘江洗澡。他已经很久没有与江水亲近过了,一般都只用工地上的龙头冲洗。那天工地上放半天假,只有挖机没有停,那不关他的事,刚吃过晚饭他就搭了一条毛巾在肩上,反正工地离湘江近,他就独个儿去了江边。自从下游修建了拦江蓄水埧以后,这一带江面就显得开阔多了,水质也有了好转。他是在长沙一师范门前下水的,左边不远有一座新建的杜甫江阁,再过去有朱张渡,隔江是岳麓山,中间是桔子洲。只是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于长沙只是个路人,在同一个建筑公司打了十多年工,工地也换了好几个,虽然换来换去都离这里不远,但他平时很少来过江边,更谈不上用欣赏的眼光了。就在那天傍晚他潜了一阵水半裸上岸,却见一个年纪和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坐在岸边的一块青条石上,手里还握着个啤酒瓶,微仰着头在看对面岳麓山顶上的晚霞。牛牯只瞟了他一眼,就躲进旁边的柳树丛去换了干衣服,他正准备要回工地去时,却被那人喊住了,喂,师傅,过来坐呀!

  牛牯仍然站着,他没想到他会是个教授,说您这是独打鼓独猜拳呐!

  也算是吧,来来来,你过来坐一下嘛!那人给牛牯也撬开了一瓶啤酒说,我们不猜拳,只赏晚霞,只道家常如何?说着还从条石上的纸盒里给他拿了个月饼。

  您客气了。牛牯有些受宠若惊,心想,原来也是个“无后”的孤老头。

  两人就边喝啤酒边道起了家常。原来这人是一师范的一名教授,早几年才退休的,老婆前年走了,定居在美国的儿子因为正牵头一个重要的科研项目,连他母亲走也没有能回国来看最后一眼。教授说,这就是因果宿命,当年我母亲去世时,我也没在她身边。他似乎是自问自答地接着说,那时不是正时兴罢课吗?谁还信个“孝”字!教授冷不丁地还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薄薄的蓝皮线装书来,却是《孝经》。他然后一声长叹说,这么好的一本书,当年说它是毒草,天地良心呐!

  原来当教授的也害怕孤独,整个人失魂落魄,还真是有失身份和尊严。

  半瓶啤酒下肚,牛牯的话也就逐渐地多了起来,他于是把自己儿子办厂失败而后又出国打工的事情也倒了出来,最后也长叹一声说,那厂子就废在村里了!

  教授听了牛牯的家事,半晌才摇了摇头说,我教了一辈子的数学,现在我是感觉到越来越看不懂了,社会是肯定发展和进步了,国家也确实富强了,但失去的东西也并不少,而且可悲的是却没有人去反思。反正有太多的事就是无解的代数。你儿子那个废弃厂房,这也是时代发展中的必然产物;来来来,我们喝酒!

  牛牯只在老家的白驹村里读过初小,不懂得什么是代数,闷头把碰过的半瓶啤酒一饮而尽,再抬眼时,见教授已经起身,将未撬开的最后一瓶啤酒随手扔进了脚下的江中,并自嘲地说,咕咚一声,什么都没了!他的声音里有几分悲怆。

  教授,你没事吧!牛牯被教授说的“咕咚一声”给震惊了。

  没事,我能有什么呢?教授打了个酒嗝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之后,两人就像两根树桩杵在原地,久久无语。后来,岳麓山顶的晚霞就不见了,湘江路华灯初上,从身后楼群里挤出来的中秋月,也似乎有着朦胧的醉意。

  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这些呢?牛牯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是的,他们是同代人,教授热衷过罢课闹革命,而牛牯亦参与过破四旧。他这是在为自己开脱,证明天下的可怜人不止有他一个么?也许是,又也许不是。

 

 

  

 

  时间在回忆中过得真是缓慢,牛牯一直磨蹭到太阳下以及山夜幕降临才出门,他这是要去村里看一眼自己儿子当年雄心勃勃建起来的厂房,然后得待夜阑人静时再去他舅子家还债。他先从棉絮底下掏出了那个牛皮纸包夹在腋下,然后戴上草帽,还有意将草帽沿拉低了,他是循金鸡岭半山腰的渠道向村里的向阳岭方向走去的。青壮年都进城打工去了,走渠道进村应该碰不到什么熟人。他这么想。

  村里这几年一直少有人进山,渠沟里已经长满了荒草,渠堤上更是长出了不少杂柴,牛牯的脑袋瓜里记忆也很零乱,他似乎记得当时为了修渠道时,上村下村都特意安装了高音喇叭,还专门请蒋衡儒先生用白话文写了《赞渠道》歌词:

  白驹村,近靠河,

  资水弯弯当门过,

  鸟语花香人含笑,

  电排引水上山坡。

  渠道好比是腰带,

  群山起舞扭秧歌,

  共产主义早来到,

  老少男女乐哈哈。

  曲子就是由村小学夏老师谱写的,也是由她亲自执导的,只是到演出时,不知怎么却变成了“罄哐罄哐罄罄哐”的传统节目地花鼓,看演出的人硬是乐得把整个白驹村都抬了起来。这时,有贪小便宜的人却趁机把渠道挖了一个小缺口灌溉自留地,起先是一股细流,后来缺口越冲越大,却哗啦啦疑是银河落九天了。

  呸呸呸!牛牯的心思已经越走越远,不留神一脚就踩到一堆野猪粪便上,还险些滑了一跤来个狗吃屎。真是没有想到啊,这些年来村里已经变得如此地荒芜了,这山里都有野猪了。牛牯感叹着说。又绕过一个山湾时,他忽然就听到有流水的淙淙声,便走近前去,扒开杂柴和茅草,撮嘴牛饮了几口山泉,那个甜呐!

  后来他还是碰到了一个熟人,幸好是从小就半疯半傻的狗旦,不然这一天等傍晚的心思又白费了。狗旦比牛牯小十多岁,着一件灰色西服,应该是捡得他弟弟的。牛牯想。他兄弟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哥哥是个傻子,弟弟却是在县里当干部,牛牯离开白驹村的那一年,就听说他已经当上了县移民局副局长。狗旦双手插进袖口里,埋着头从正面高一脚低一脚走来,牛牯想躲开他已经来不及了。

  喂,穿军服的伙计,你这是到哪里去呀?天都快黑了。牛牯没想到自己还是被狗旦给发现了,正朝他这边打招呼。他慌张地把草帽沿往下一拉,可没等他答话狗旦又问,你也当过兵呐?我告诉你啰,今年村里尽出新鲜事,你认得猴生猴爷吗?他是当过兵的,在部队里开汽车,后来他儿子学开车撞了人,惹出了好大麻烦自己却拍屁股走人了,害得他爹去长沙打工,一去十多年,是前阵子才回来的,没地方住,就去守庙了,守那座被砸得只剩下半边的慈善寺,每天早上都撞钟,撞得那些一辈子不做好事的人心里发慌呢。还有一件新鲜事,我老弟当上县长了,给村上拨了好多钱,还派了个大学生当村官。狗旦又指着对面凤形山下的大队屋说,咧,你看见了吗?还找来了木匠,把大队屋改成了白驹村敬老院。我也可以住进敬老院呢!狗旦最后还强调了一句说,明天一早就要放炮竹挂牌了!

  牛牯见狗旦并没有认出自己来,侧身躲过他,心想,这已经不关我的事了。

  拐过前面的一个山湾,牛牯远远地就看到他儿子当年的矿泉水厂房了。

  兔子娘家就在山湾里的白花台,是一栋五盈四进的木屋,两侧还有包角。他并没有驻足停留,怕不小心被舅子的家里人见到。他下意识摸了摸腋下的牛皮纸包自言自语说,去我肯定是要去的,但不是现在。一抬眼他就看见厂房墙壁上的一行石灰大字了:白驹村经济开发区。只是字迹白已不白,黑也不黑,字里行间长满了青苔。那年月呀,也真是急功近利,遍地都是经济开发区。牛牯不禁想说,这今天的白驹村敬老院不会是明天的白驹村经济开发区吧?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有些恍惚地进了厂房,一切都像似是而非,又从未曾有过变化,里面几台压瓶盖的机器被扔在长满杂草的墙角,干牛粪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看来这里以前还做过牛栏屋的用途。他正要从厂房里退出来,却发现墙角的杂草在颤动,走近一看,居然是一只野白兔被夹在瓶盖机的卡子里,就忙俯身把卡子掰开,还与被困的兔子对视了几秒钟,并且从它那红宝石般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种悲悯。目送着野兔风一般蹿走的样子,他心里不禁掠过了一丝久违的感动:免子,免子……

  他后来干脆就靠着一台废机器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没有梦。

  很久没有享受过这么宁静的夜晚了,昨晚上还有江涛声。静穆的白驹村是被一阵荒鸡的啼唱声给唤醒的,牛牯也醒来了,他心里一惊,愤愤然骂了自己一句,憨得要死,险些误了大事!便赶忙起身,见天地一片混沌,心想这回怕是要变天了。他双手捧着那一个宝贝样的牛皮纸包,借着从向阳岭山垭上浮出的一点点曙色,高一脚低一脚终于摸到了舅子的家门口。堂屋门照例是虚掩的,白驹村都是这样,从没有人家关过堂屋门,这是祖上传下来的遗风,说是怕有赶夜路的人找不到地方或投宿或躲雨,路过这里时,也无敲门,只需轻轻一推,进来就是,离开时也用不着去跟主人告辞,这不叫夜闯民宅,而是专给路人留着的方便之门。

  但牛牯还是轻手轻脚的只推开了一扇堂屋门,他推门时,还用手使劲将门往上端着,生怕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来,那样会惊动了主人的。他跨进去后,又摸到了左边的房门口,这才把手中那个牛皮纸包,慎重地放到门口的垫脚石上。他舅舅,真是对不起呀,借您的钱拖欠这么久,现在总算还您了!牛牯在心里说。

 

 

  

 

  他把自己心里想要做的大事都已经做完了,再也没有剩下来的事情了。

  此时的牛牯如释重负,从舅子家悄悄走出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他又在心里说,好了,一切都好了。但一摸头上,草帽忘记在儿子的废厂房了,他这才记起草帽上是写了他廖牛牯名字的。算了,算了,也算是我留在这个世界上有名有姓的一件遗物吧!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气喘着又来到了电泵房,刚跨进那一扇半开半合的门,白驹山上的钟声正好撞响:嘡——!嘡——!嘡——!又是三声。他还听到了崩洪滩的滩啸声,也还想起了在村小读书时的上课和下课铃声……

  很快就什么声响都听不到了,耳不听为净!牛牯自言自语地说。

  他其实是心有不舍地走向那块自己这一生中睡过最后一个长觉的,结满了尘埃硬壳的木板的,认认真真地把那一床旧棉絮整整齐齐地叠好,又将两端四角拉直抚平,他这是要叠出当过六年铁道兵的风格来,而且还重新整理了自己身上的服饰,当然是那一套被岁月浣洗得泛白的,只有在每年建军节才慎重地穿上的旧军装,把风纪扣也扣紧了。然后才把梱棉絮的那根塑料绳拿过来,见“床头”的油纸包里还剩了几个桃酥,也一并带上了,才十分平静而肃穆地走向了孟公崖。

  此时天已经大亮了,但天上压满了乌云,一场暴雨似很快就会来临。

  他现在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要把一块昨天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大约有30斤重的青皮石先梱牢,然后一头又拴牢在自己的双脚上。他把这件事照例也做得一丝不苟,还反复地比划过,要留出大约一米的空档和长度来,那样才正好让他能够把石头抱在自己怀里。哦,他还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口袋里还有一张去康复医院体检的化验单,那上面写着肝癌晚期。那是在十多天之前,工地上忽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穿白大褂的,说是专门来建筑工地给农村务工人员作健康检查。当轮到牛牯时,那女白大褂问过他姓名和年龄后,就拿出听诊器来,在他的胸口和肋骨两侧左探右探了一通,还跟他搭讪着问他是不是在老家有医保的,然后就给他开了一张单子,叫他一定要去她们医院照张片子。男白大褂就指着不远处一栋擎着康服医院和一个红色十字招牌的楼房说,喂,老人家,我们医院就在那!

  第二天一早,牛牯还特意请人代班,连口水也没喝便去了医院。

  照过片子后,医生却像留贵客般硬要把他留下来,还激将他说,老人家,命比钱重要,钱留着是没用有的。没想到这次去医院不但花了将近一个月工资,还给他判了个死缓!他当时拿着那张化验单横看竖看,直到现在他还一点都不相信自己会得什么肝癌。肝癌病人不是会很痛的吗?如今这世道是怎么了,连医生和医院也串通一气想方设法骗患者的钱!他不禁愤愤地骂出了声来说,你们这些昧良心的人才会得肝癌肺癌呢!但他后来一想,也许是自己早就已经痛得神经麻木了,儿子铁生走了后他揪心揪肝地痛过,老婆兔子开始吐血到最后断气时,他更是揪心揪肝地痛过……还会有什么痛能够让我感觉到再痛的呢?牛牯淡然地说。

  那次他从医院逃出后,就已经暗自做出了决定:我该回去还债了!

  但他还是等了几天,等领了工资才刚好凑齐15万元……

  他掏出化验单时,居然一脸豪情地说,这东西绝不能留在我的身上了,下辈子我牛牯一定要做个没有病痛的人!他说着就把那一张罪恶的化验单先是揉搓成一团,然后才又一下一下地撕得粉碎,任凭点点纸屑从他的指缝间随风而去……

  村里的炮竹炸响了,一定是狗旦说的白驹村敬老院剪彩挂牌了。

  他的心里也确实动了一下,想回过头去再望一眼自己的村庄,但最后却还是忍住了。这时,他已经从脚边抱起了那一块青皮石头,在怀里搂了一会又还是放下了。他这并不是在酝酿勇气,勇气于牛牯是与生俱来的,在部队每一次排哑炮时,他都会主动请缨,不然也不会留他在部队一呆就是六年,还立过四次三等功。他之所以又坐了下来,是还有几个桃酥没有完全消灭,他要和兔子把它彻底干掉!还或许,他是在期待会有奇迹出现,相信太阳一定能够战胜遮天的乌云,他于是如葵花般微仰起脸来,面向着对岸的百羊山……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一个下午又将过去了,暴雨依旧未下,并且漫天的乌云开始在仓皇逃窜……终于,奇迹出现了,一轮浑圆的落日一如往常,从容而又淡定,金色的光芒令人眩目,让人眼眶发热得泪水盈盈,当落日欲在对岸百羊山的树梢上踮下脚尖的时候,牛牯这才左手抱起那一方青色岩石,毅然而然地站了起来,双脚一并,行了个极其标准的军礼,并且自语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活着是一件美好的事,但前提是要活得像个人样;死很艰难,更难的是要死得不欠人债。如此了了,咕咚一声又有何妨?

  绿水淼淼的孟公塘里,果然便“咕咚”一声,溅起了一柱冲天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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