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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姑

来源:宁雨   时间 : 2018-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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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深秋,天上的云朵很白。云朵把小白河当做镜子,照见的不是自己的倩影,而是猎猎红旗下黑云一般去来的精壮汉子们。

  成片成片的岸柳、红荆、芦苇顷刻间放平,如一场疾来的风,卷走大地上所有绿色的云朵。

  各生产队的车把式忙个不停,骡子或黄牛拉的大板车,整车整车往队部场院里拉那些伐倒的树。两岸河堤树,无论老幼,统统执行斩立决。河挖到十来米深忽然现出大量的白贝壳。白贝壳由细软湿润的沙土或殷红的胶泥包裹着,似乎睡得很沉。贝壳有长圆的、扇形的、螺旋形的,大的尺把长,小的小过高粱粒。

  这河床古老的贝壳层,此刻也被惊扰了。庄稼汉们粗壮的胳膊挥动工具,只是一股劲地挖,他们的目光或者曾经停留片刻,或者根本视若无睹。不管成千上万岁的古贝壳,还是更加老资格的泥土,一任装上独轮小推车,一车又一车运出河底,去堆叠起崭新的河堤。

  白色的古贝壳,与那些淌着新鲜浆汁的树墩树根一起,裸露在淡白的阳光地里,白皑皑、湿漉漉。古老与年轻,瞬间洞穿岁月的界河。

  没有谁专程告诉芸姑,河道里挖出白贝壳。那时间,工地上只有坐着铁锨把啃窝头、抽旱烟的爷们儿。女人、孩子在村里,在热炕头上,就着大葱黑酱,大嚼棒子面饼子或者吸溜一碗高粱面糊糊。他们心里正充盈着小小的喜悦。几天以来,多数人家都拾到了一大垛树杈子、树墩子、树枝子,发了不小的财。这些个东西,有的可以用来给明年的扁豆、丝瓜搭架,有的可以攒起来等盖新房的时候做椽子,有的可以当铁锨、镰刀把,最次的也能当做干柴,过冬取暖、烧饭。

  淡白的阳光下,芸姑穿着一身黑粗布棉裤、棉袄,一条葱丝绿的头巾挡着多半边脸,深一脚浅一脚,一直走上小白河正在堆起的新堤。她低头捡起一只贝壳,随便将泥土往前襟上蹭了蹭,然后送到嘴边,吭哧咬下一口,没费什么劲咀嚼,就咽到了肚里,就像一个农妇咀嚼一块秋天新刨的红薯。

 

  二

 

  芸姑的疯苶病第一次发作,被跑到河堤外方便的河工李老仓看了个正着。此后多少年里,他不厌其烦地以目击者身份向乡人讲起。吃完贝壳之后,芸姑的眼神立刻就拉直了,身子也跟着直了。一个人直愣愣地在堤上站了足足两袋烟工夫,然后,深一脚浅一脚走下河堤,径直向村里走去。

  那天下午,芸姑拿了一面旧镗镗锣,在水庄十字街的老槐树下敲打。一边敲,一边绕着老槐树转圈儿,嘴里念念有词。她念叨的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听得清楚,只有“尼摩南无,南无尼摩”几个音,勉强分得真切。老三台打发俩孩子来,拼了吃奶的劲往家拽她、拖她,却怎么也拖不动,拽不回。

  我姥姥说,解放前,芸姑在庵上当小尼姑,每年都跟着她的师傅弘义参加村里祭河、祈雨。祭河祈雨时,她敲的就是这面镗镗锣。姥姥笃定地认为,芸姑发病,是撞上了河里住的神灵鬼怪。

  那时候,我不怕小白河,却怕芸姑。“镗镗镗镗”的急促敲击,还有芸姑嘴里稀奇古怪的声音,像一种恐怖的魔法,就是不是当场看见,哪怕想一下那情景,耳朵便嗡嗡响个不停。越是怕,还越忍不住地想。

  怕芸姑,却很想想知道关于芸姑更多的秘密。每次去河堤,我都站在最高的地方,偷偷张望芸姑的家。

  芸姑除了长得丑点,针线上差点,跟别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下地干活,回家做饭。她家里也养了一窝鸡,投着工夫,她也去河堤上捡贝壳,回家砸碎了,掺和在麸糠里拌泔水喂鸡。人们都说,鸡吃了贝壳爱下蛋,而且不下软蛋。芸姑也不经常疯苶,即使病犯了,也不曾打人、骂人。她一犯病,就大嚼贝壳,然后拎着那面破旧的镗镗锣,跑到水庄村老槐树底下转着圈敲打。

  姥姥给我讲过,芸姑做小尼的光景,水庄西南部苇塘附近有一庙一庵。庙里供着五女——清朝时逃避皇家选秀女而上吊自杀的五位宋姓女子,称五女庙。庵就叫尼姑庵,村人喊“庵上”。

  芸姑的家,占的是原先尼姑庵的地界。庵早就被村里组织人拆掉了,地基盖了好几处房子,最前边一处住的是芸姑和她的丈夫老三台。庙也年久失修,坍塌得只剩下几堆老泥旧瓦,乱七八糟码着棒秸子、棉花柴。

  芸姑家东边,是五女庙的基址,庙的东南,苇塘上坡,有个小梨园。

  深冬,小白河瘦得不成流。东一沟西一片的水,结成冰,很结实的冰,蓝湛湛的冰。这些冰,是小白河给天上白云留下的镜子。这时,我从南庄去对过水庄看望奶奶,就抄近从河上经过,然后穿梨园里的一条小道,直达奶奶家住的前街。

  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走在河冰上,生怕采疼了那些照镜子的云。爬堤过河,能远远觑见芸姑的家,还可以折几根割剩下的苇子在手上把玩,把轻飘飘的芦花吹得满世界飞,飞向天空,飞往芸姑的家。

  我喜欢听一耳朵姥姥跟奶奶聊天。因为她们说的话偶尔会挺有趣,比如她们会提起芸姑和她的师父弘义。

  “多少年不祭河祈雨了,这都。”奶奶轻轻叹口气。

  “我还记得有一回祈雨,芸姑穿件小灰袍子,跟在老弘义身后,敲着个小镗镗锣。”姥姥这么幽幽地搭腔。

 

  三

 

  我想象不出芸姑与她的师父如何念经,祭河,祈雨,却爱跑到水庄老槐树下看芸姑,犯了疯苶的芸姑。

  老槐树的树干早就空了,靠一块残破的石碑支撑着,树冠却很大,很茂密。姥姥说,那块碑可不简单,原来在庵附近,正冲着小白河,碑底下,压着青石头雕的大王八。姥姥不懂,那王八应该叫赑屃。她只知道,石碑镇着,王八就跑不了,跑不了便引不来大水灾。

  芸姑疯苶的时候,赑屃早没影了。挖河以后,海河流域几十年没闹水灾。不光不闹水灾,还闹起水荒。有好几年,小白河河床干得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裂口横七竖八,交错成一个老女人皱褶纵横的脸膛一般模样。

  “该祭祭河。”

  “该。祈祈雨也好。”

  村里上岁数的人议论。

  议论,像一缕干得攥不出半滴水的空气,随着村里浓重的鸡屎味飘上天空,飘到小白河堤上,被杂沓的脚步声挡住。

  村庄正时兴养鸡。人们争相搭建鸡房,甚至腾出住着的正房,人鸡同居。小白河上那些杂沓的脚步声,来自拾贝壳的人。贝壳可以替代骨粉喂鸡,只花力气不花钱。河堤上裸在外头的贝壳,早几年已被勤谨的人家捡拾一空。这次,则惊锨动镐,恨不得将个堤坡开膛破肚。

  七十年代挖河之后,南岸堤上重新栽起的小白杨和馒头柳还没长成形,就开始了包产到户。堤坡地没人爱要,荒着。河北岸,梨园的杜梨树,苇塘的旱芦苇一年一年往西串根,串一段距离就冒出几个芽,长出几株树、几棵苇子。苇子和杜梨,盘根错节,开疆拓土,居然也成了点气候,长成一堤无主的野林子。所以,挖堤拾贝壳,根本没人管。堤挖开了头儿,有人甚至打起堤土的主意,拉土垫房基。

  芸姑家没建鸡房。十几年,她的闺女小子都长得老高,她家鸡的数量却不见长,还是十几只,有一搭没一搭散养着,早晨赶出去,晚上“咯咯咯”喊回来。捡贝壳的事,芸姑和老三台属于近水楼台,别人捡也跟着捡,别人刨也跟着刨,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弄了不小的一堆。

  芸姑家那一堆贝壳,芸姑吃不完,她的鸡也没吃完,忽然有一天,却神秘消失了。有人猜测,是被人趁夜偷掉。

  丢贝壳,又勾起芸姑的疯苶病。这回,她没跑到村中央的老槐树底下,却上了河堤的野林子。她在野林子里东冲西突,敲着镗镗锣。她儿子把她哄出来,衣服已被杜梨黑色的刺针挂得稀烂,脸上、手上全是一道一道黑紫的血印。

 

  四

 

  小白河里没水了,人们一时倒觉得方便。

  南庄卖豆腐脑的、卖馒头的人家,直接推车、担担穿河而过,到水庄村里满街吆喝着叫卖。水庄卖茴香、小葱,卖泥人的,也是一出门穿过梨园先到南庄街上喊一圈。

  芸姑不再吃贝壳,她改吃鸡蛋壳。河堤上的古贝壳终于让养鸡专业户挖得一个不剩。

  县里花钱给小白河买过几回水。水,从太行山上的水库一路缓缓而来,先是灌饱了干得冒烟的河床,再灌饱干得龇牙咧嘴的田地。没几天,河就又见底了,剩下一洼一片的水,不成流,颜色浑黄,像村里老太太的眼泪。

  有贪玩的,弄来抄网捕鱼。捕鱼的事,当然少不了芸姑和老三台的儿子。捞鱼摸虾是他家的祖传。南庄一个十七八的男孩,打到一条十五斤重的鲤鱼,两村子人羡慕得流哈喇子;芸姑的儿子却神奇地捉住一只大河蚌,足足二尺多长。

  儿子捉住河蚌的那年夏天,芸姑失踪了。有人见她大晌午的光景穿着件棉袄,嘴里“尼摩南无,南无尼摩”地叨念着出了村子,顺着河堤边的一条小土路,朝西南方向走了。打那之后,村里就没见过她的踪影。家人四处找了几天,没有找到,也就算了。大约一个月之后,河里发现了芸姑的尸首,是溺亡。小白河中脸盆大一汪水,水深还没不了脚脖子。芸姑一头栽进去,呛死了。

  芸姑死的那年,我还在上大学,放暑假待在家里。出殡那天,村里的戏班子为她赠了台小戏。小戏的内容没什么吸引人的,倒是那面配合司鼓的小镗镗锣,似乎格外卖力气。

  在孝男孝女、亲朋古旧的哀哭声中,“镗镗镗镗”的锣声,有点杂乱,却依然传得遥远,一直飞过梨园,飞过皴裂干涸的小白河。那“镗镗镗镗”的声音,那么熟悉,恍惚芸姑在敲,她的疯苶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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