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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梅山“大长今”

来源:陈冠雄   时间 : 2018-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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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母亲在湘中梅山很有威望,因为她是一个医术精湛广施慈爱的民间医女。几年前电视上播放韩剧《大长今》时,乡亲们都说:“大长今”多像七嫂(我的父亲排行第七,人称七哥),七嫂也是“大长今”,充满了崇敬和怀念。

 

  (1)

 

  母亲得外祖母真传,懂得中草医药,擅长医治月内婴儿各种疾病,凡遇婴儿发烧、咳嗽、吐奶、厌食等毛病,母亲一般开点草药煎服,重的用艾蒲一烧,轻的用手按摩,往往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母亲不但医术高,而且有求必应,乐于助人,风雨无阻,精心诊治,还经常上门看护,看满一个月。经她看护的月内婴儿,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成活。我家有一个古色古香木质优良的木箱子,是母亲当年的嫁奁,虽然很旧了,她却视为宝贝。不装衣服,装的全是药品。既有自采的中草药,也有从镇上药店买回来的常用药品,分门别类地放在一个个格子里。药品箱不上锁,即使母亲不在家,患儿的父母也可自行取药。而母亲从不索取医疗报酬,也不主动收取药费,别人给多少就是多少,往往只象征性地收点药费,少则一角钱,多则一元钱,困难户则不收费。所以,村民都对我母亲怀着感激之情,甚至把她敬奉为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

  有一次,一个婴儿出生后肚子胀得很大,拉不出大便,身体不适,日夜啼哭。他的父母很着急,哭着请我母亲去医治。我母亲摸摸婴儿的肚子,安慰他们说:“不要紧,我开两分钱的药就可治好。”说着,叫他们拿来一块生姜,母亲把它切成一条条姜丝,插入肛门,姜丝生热,热气蠕动,肠道通畅,大便就拉出来了。两分钱的生姜救了小孩一条命,他父母逢人就夸我母亲是神医。

  还有一次,与我同村的一个小孩出生时,一口痰堵住了呼吸道,脸色变成乌紫色,气息奄奄。大家都以为这个婴儿没救了,叫他父亲拿出去埋掉。我母亲闻讯赶来,连忙俯下身来,用嘴把痰液吸出,呼吸道立即通畅了,婴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脸色逐渐红润,小孩得救了。他的父亲十分感激说:“七嫂是我儿子的再生父母!”

  然而,二十多年后,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因为工分与当生产队长的我父亲闹矛盾,差点打起来。这时,这个孩子己长成五大三粗的小伙,他气势汹汹地走来助战,抡起扁担要打我父亲。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我母亲赶到了。

  “住手!”我母亲大喝一声,“你为什么打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知道你这条命是怎么来的吗?”接着,她把当年救命的过程一五一十说给他听。

  众人也纷纷起哄,有的说:“你打救命恩人的家人太不应该了!”有的说:“当年要是没有七嫂救你的命,你早就不在世上了。”听着,听着,他羞得无地自容,丢下扁担低着头跑了。从此,他父子再也不敢无理取闹了。

 

  (2)

 

  我们家乡有一种风俗,婴儿满月要做满月酒,无论家景如何都要做,只是隆重和热闹的程度有所不同罢了。酒宴上,亲朋好友上门庆贺,为小孩的未来和前程祝福。

  我母亲是专治月内婴儿毛病的民间医女,有时也接生婴儿,是要酬谢的恩人,也是必定邀请吃满月酒的嘉宾。客人们都推母亲为上宾,为小孩发表诸如“前程远大”“鹏程万里”“富贵无边”等祝福吉言。

  满月酒宴上必有一盘大扣肉,精肉少,肥肉多,油炸得黄澄澄的,油渍渍的。这在当时缺肉少油的农村是求之不得的美食,令人垂涎三尺。每个客人只有一块扣肉,大都当场吃了,大快朵颐。只有母亲不吃,用南瓜叶或荷叶包着,带回家给我们吃。

  开始,母亲把大扣肉切成四小片,我们兄弟姐妹都吃,但量太少,谁也不过瘾,盼望再吃。下次还是四个人吃,还是谁也不过瘾。

  父亲看着我们个个不满足的样子,对母亲说:“与其个个孩子没吃足,不如让一个孩子吃足,过过瘾。反正你吃满月酒的机会多,带回的扣肉让他们轮流吃。”

  父亲的主意,我们个个赞成,异口同声说:“好!”

  母亲又去吃满月酒了,带回来一块大扣肉。父亲说:“先给玉青吃!”我和姐姐都不争,只有弟弟争着说:“不!我要先吃。”

  玉青说:“让二哥先吃吧!这块肥肉太多,我不吃。”其实,妹妹也很想吃。

  母亲很疼爱妹妹,坚决地说:“不!从小到大轮流吃,谁也不许争。”

  玉青是个乖孩子,她吃了半块,就装作腻人的样子,说:“妈!太腻人了,你吃。”母亲不吃,又把半块扣肉挟到父亲嘴边:“爹!你吃。”

  “爹不吃。”父亲摇摇头,看到弟弟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说,“玉青!你要真吃不完,就把这半块借给你二哥吃,好吗?”玉青点了点头。

  弟弟高兴得很,对玉青说:“妹妹,下次我一定还你。谁不还,就是狗。”说着就伸出小手指和妹妹拉钩,嘴里还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看着他俩认真的样子,父母和姐姐都笑了。

  轮到弟弟吃的时候,他狼吞虎咽,忘记了上次的承诺,一口吃掉一大半。忽然他想起了妹妹,连忙把嘴中的小半块吐出来。妹妹来了,问:“二哥!还我的那半块呢?”弟弟拿着吐出的小半块,说:“我一口吃大了,只剩这小半块……”说着,说着,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妹妹说:“二哥不哭,我吃这小半块就行了。”

  我家虽然贫困,弟妹间的情意却令人感动。父母看着这动人的一幕,又激动,又心酸,最后还是会心地笑了。

  下次轮到我吃了,我日日盼,夜夜盼,过了好久还没有看到请母亲去吃满月酒的消息,更没看到大扣肉的影子,连一丝肉香味都没闻着。我忍不住问母亲:“妈!怎么这么久没看到有人请你去吃满月酒呢?”

  “你想吃扣肉了是不是?”母亲叹口气说,“唉!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连红薯、包谷都没有吃,谁还顾得上做满月酒哩!等着吧,等到秋收以后,队里分了粮食,人家卖了粮,卖了蛋,才有钱买肉办满月酒呀!”

  从此,我天天盼望田里的禾苗快快抽穗扬花,稻穗快快壮实成熟。等了一两个月,金风送爽,田野里翻滚着金黄的稻浪,浩浩荡荡,丰收在望。不久,田垅里响起了扮禾的声音,此起彼伏,响彻在我的心头。很快就有人家做满月酒了,我很快就有扣肉吃了。我乐得心花怒放,仿佛闻到了浓浓的扣肉香味。

  十月的一天,终于有人请母亲去吃满月酒了。母亲穿着平时很少穿的卡叽布衣服,喜气洋洋地去吃酒。我就坐在禾场上玩,眼巴巴地盼望母亲回来。盼呀,盼呀,太阳下山了,母亲还没回来。我很失望。爸爸叫我回去吃晚饭,我不肯走,我说:“我等着妈妈回来,我要吃她带回来的扣肉。”

  天黑了,母亲才拖着疲劳的脚步回家,腿上还流着鲜血,一到家里就直喊疼痛。

  父亲惊讶地问道:“你腿受伤了?为什么天黑了才回家?”

  母亲告诉我们:她正在酒宴上吃饭时,有一家的新生儿得了急病,脸色发紫,危在旦夕,她顾不上吃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她为新生儿诊脉,做了急救处理,但要一种特殊的中草药才能根治。她翻山越岭,上山采药,摔了几跤,腿上也被荆棘刺伤了。

  “妈妈!你给我带扣肉回来吗?”我问。

  “哎呀!我把扣肉放在桌上,忘记带走了。”

  母亲没把扣肉带回家。我失望了,差点哭起来。

  母亲安慰我:“不要哭!明天又有人办满月酒,我一定记着给你带回家。”

  第二天,我终于吃到大扣肉了,那滋味,那芳香,真是终生难忘。弟弟紧紧地跟着我,我连忙走开,跑到屋边的树丛里躲起来,慢慢地吃,细细地品尝,吃进嘴里吐出来,吐出来用舌头舔一舔又吃。这次总算过了一把瘾。

  轮到姐姐吃的时候,她并不激动,她跑到厨房里,关上门,只听见刀子响了几下,她就拿着六个饭碗出来了,然后,一声不响地把六个碗里都装满饭。我问姐姐:“你的扣肉到哪里去了呢?”姐姐望着我直笑。吃饭时,全家人都吃到了一小片,原来姐姐把大扣肉切成六小片,藏在六个饭碗底部。

  我们都说:上当了!但一家人都笑了,笑得很开心。

  年复一年,我们不知吃了多少次扣肉。吃着,吃着,我们都长大了,姐姐出嫁了,我也娶妻了。吃扣肉就成了我儿子的专利权。每次我母亲吃满月酒,带回了南瓜叶或荷叶包的扣肉,我儿子就嚷着:“我要吃奶奶的肉!我要吃奶奶的肉!”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大扣肉的余味犹在,口齿生香,永不消失。

 

  (3)

 

  还有,我们当地有一种独特的风俗,给姑娘做媒的妇女就是姑娘的干妈;这种媒女就是媒婆的干女儿。除了职业媒婆做媒外,很多女孩子选择自己喜爱的德高望重的妇女为自己做婚姻介绍人。我母亲是妇女队长,又是医治和看护婴儿的女郎中,经她救治和看护并成活的婴儿不知有多少,他们对我母亲怀着一种特殊的感情。其中的女孩子长大后,大多拜我母亲为干娘,请她指导妇科卫生知识;请她做婚姻介绍人。

  这些媒女有几十个人,有的嫁在外地,回到娘家就要来看望我母亲;有的就嫁在本村,更是时常往来,过从甚密,知心话、体己话说个不停。谁家夫妻闹矛盾,请出干娘劝解;哪个干女怀了身孕,请我母亲指导孕期护理,提前介入保胎护婴。这些媒女,在村里自然成为我母亲的拥护者,母亲提出成立妇女突击队,她们争先恐后报名参加;母亲在会上发言,她们随声附和,群起响应,鼓掌喝彩。

  “哎呀呀,看来拥护你的人比拥护我的人还多啊!”我父亲风趣地说,“如果我和你闹矛盾,我耽心哪一天你发动妇女搞政变,夺了我的权!”

  “只要你公正办事,我一定当你的贤内助。” 母亲也笑着说,“如果你损害妇女和儿童的利益,发动妇女政变夺权,也不是没有可能呀!”

  我家人口多,青黄不接的季节有时家里会断粮,然而,母亲只要到村里转上一圈,就会捎回来一袋大米或麦子、玉米等杂粮,全是那些干女儿送的。我母亲也很大方,每到春节,干女们带着孩子到我家拜年,母亲总是慷慨地给孩子们的口袋里装满花生和糖果。在我参加工作后,家里经济情况好转,手上的余钱多了,她有时也给几元钱的红包。孩子们乐呵呵的,“七婆婆”“七佬佬”叫得满嘴亲甜。

  我母亲在村里口碑好,还与我妹妹的身世有关。

  那是三十多年前,与我村邻近的沙田村有一个李姓青年,在江西某农机厂工作,他找了当地一个姑娘结婚。有一次,他们带着出生才三个月的女儿回家探亲,不知什么原因,小孩的母亲发疯了,丈夫忙于跟踪看管妻子,带着女婴四处奔波。当他们路过我村时,小孩的父亲出于无奈,要把女婴丢掉。众人非常可怜这个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的孩子,纷纷请求我母亲为孩子治病,并把她收养起来。母亲是个菩萨心肠,看着孩子眼泪汪汪,问明了女婴的生庚八字,就把孩子抱到家里来了。母亲连忙采取救治措施,终于起死回生,经过几个月的调养,女孩面色红润,长得白胖可爱。村里众人都叫她“江西妹”。

  母亲将“江西妹”视为亲生女儿,怕她饿了、冻了,好的东西给她吃,好的衣服给她穿,我们兄弟和姐姐也处处让着她。长大后,父母不顾家庭经济困难,照样送她读书。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就把她的户口迁到江西生父所在地,让她转为城镇人口,再把她的户籍迁到湖南我的工作单位,为她日后的工作和人生创造了有利条件。

  观看《大长今》时,妹妹情不自禁地怀念母亲,热泪盈眶地对她的孩子们说:“你们的外婆就是一个像‘大长今’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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