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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吉安:人在岸上

来源:张吉安 《雨花》2018年第4期   时间 : 2018-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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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我会想,也许最好的生活方式便是将每一天当做自己的末日。用这样的态度去生活,生命的价值方可以得以彰显。我们本应纯良知恩、满怀激情地过好每一天,然而一日循着一日,一月接着一月,一年更似一年,这些品质往往被时间冲淡。

                                              ——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一

 

  小时候,家是傍着资水的,你记得开门见河,河水碧绿,清澈洁净,像一条平铺开来的的绸带,又被谁轻轻地搓揉了,起了皱纹,闪着波光;有时也浑浊,满河大水,漂散着木材、船篷、稻草等物什,还有死去的肥猪,白白的肚皮朝天,那是上游山里发洪水了。在你的记忆里,河里还跑着火轮,船体并不庞大,却有个粗壮的烟筒,看上去觉得比例失调。烟筒高高耸起,吐出浓浓黑烟,它拖着一艘两艘或者更多的铁板或木板船,当它还在远处时,就不停地拉响喇叭,拖着长声,因为你家旁边有个渡口。火轮拖船一般是从下游往上游开去,而从上游下来的,有扯着风篷的木船,船古佬嘿哧嘿哧地摇着撸,还有一个一个的大木簰,有时是零星的,有时是成群的,木簰是不摇橹的,顺水漂流,簰头有簰古佬拿着长长的竹篙,簰尾有个艄公在掌舵,簰上有竂棚,应该是睡觉、煮饭的地方了。那时候很小的你不禁想到,一天天地漂在水上,簰上又没什么人,他们不害怕吗?不寂寞吗?不想家吗?

 

  其实你最爱看的是那种毛板船,也是从上游来的,可它们一般只在春夏满河大水时出现,长长的船队,蜿蜒里把路,那阵势惊得你不断地“啧啧”出声。每艘船上都有八个船古佬,一屈一伸地划着桨,他们赤身露体,皮肤黝黑,水滴不沾,只在腰间系一片围布,有的甚至一丝不挂,见着岸边有人,他们就大声“嗬嗨”起来,一齐吼响了号子。听多了,那号子你也能听清听懂,那时你毕竟上学两三年了,有个号子大体是这样的:

 

  呜……嗬嗬,嗨……嗬!

  毛山毛树锯毛板,毛钉毛货毛板船。

  河水一发人上劲,八根桡橹闯江天。

  船打滩心人不悔,艄公葬水不怨天。

  舍下血肉喂鱼肚,折断骨头再撑船。

  嗨……嗬……嗨!

 

  号子吼得惊心动魄,吼得血肉模糊,那种粗犷嘶哑的吼声,后来还常常响在你的脑海里,让你不时地回味着生命的苍凉与悲怆。

 

  你记得当时远远地望着这些光屁股大人,心里擂着响鼓,血往上涌,他们怎么不晓得害臊呢?不过,却是这种无所顾忌,无所遮拦,似乎把你潜伏于身体里的原始野性唤醒了,趁着家里没人时,你躲在房间里,把自己脱得一身精光,拿把粽叶扫帚当桨划,口里“呜……嗬嗬,嗨……嗬”地喊起来。你觉得很有味,很过瘾,也觉得自己似乎长大了。

 

  毛板船吃水很深,水快淹到船舷了,船上装了太多东西,当火轮或汽船经过时,有浪一波一波地向毛板船涌去,船便有些起伏,浪头也扑到了船上,扑到了船古佬身上。你真有点担忧了,船要是翻了怎么办?这些船要开到哪里去,你更是不晓得。

 

  后来你知道了,宝庆(邵阳)人把山里的大树锯解成一块块木板,简单地钉拼成毛板船,白坯子,不上油的,船缝用桐油石灰塞满,装上煤炭,经资江进洞庭湖,再入长江,到汉口码头,卸了煤炭,然后将船身解体,卖了木板,背个包袱,从旱路轻松潇洒地回来。却是在洞庭湖,在长江,遇到大风浪时,船散架,人溺亡的事也常有发生。民谣道:“一个包袱一把伞,拼死亡命驾毛板。”危险是危险,但收入可观,据说以前驾毛板,跑一趟汉口,一般船工有四、五块光洋,掌舵的上十块,比在山里觅食强好多。贱命一条,却盼着阴沟里的石头,也有翻身之日。

 

  当然你忘不了的是,河的对岸有大小鳊鱼山。山形似大半个鳊鱼,山顶呈鱼脊弧状,临河一面拔地壁立,一大一小头尾衔接。山下有一条小路,高临河水,时有行人走过,远远地,一点儿也看不清晰。但你就喜欢盯着那些乌龟般大小的行人,你是想辨认出自己母亲的身影。那当然是白费眼神了。这条小路经过一个耸立几个烟囱的铁厂,你母亲每天早上从南货店里挑着货担子出来,从家旁边的渡口过河,走一段小路,去铁厂兜售香烟槟榔茶盐酱醋糖果饼干,叫送货郎担,黄昏时挑着空担打转回来。

 

  有个情景犹如镌刻于你记忆的心壁,让你永远也无法抹去。那天早上,你正跨过门槛去上学,看见母亲挑着货担子突然出现在门前的阶矶上,她忙放下担子,说安伢子,慢点!她从货担上拿了一粒糖果递给你,说今天你考试吧?来,吃粒糖,好好考啊!接着,她从裤袋掏出小荷包,拿出一个银毫子,放进了货郎担的小抽屉里。你接过糖粒子,人有些发呆了。母亲说,吃糖啊!唉,平时关心你们太少了,是妈搞不赢哦。

 

  你父亲死得早,全家八口人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你母亲身上。她每天早出晚归,撞见面的机会都不多。其实那时你还懵懂着,听她这么一说,可心不知怎么突然颤动起来,眼泪也刷刷地流。母亲拿出小手帕,给你揩干眼泪,说快去上学哦!你不知怎么,固执地站着不动,母亲叹了口气,默默地挑起担子起身了,你便相跟着走向渡口。你看见母亲双手扶扯着担子,那么紧张地、吃力地一级一级下着码头。渡船上伸下一块窄窄的木跳板搁到码头上,我看着母亲身子别扭着,走上了跳板,跳板一晃一闪地,她的腿好像在抖动,肩上的担子也两边晃……你的心悬了起来,这时船头上一位叔叔,赶紧朝前两步,一手拉住母亲的手,一手扯着货郎担,母亲才站稳在船上。你觉得自己那颗悬着晃荡的心也稳定了下来。

 

  从此,几乎每天放学后,你都会站在渡口旁边的一个高磡上,眺望对岸那条小路,眺望河里正在划过来的渡船,仔细盯着每一个从船上下来的渡客,直到祖母喊你去吃饭,竟然没有一次能遇见母亲。

 

  你站在岸边,河水发散出浓烈的水腥气息,被风吹过来,笼罩着你单薄的身子。你感到了一种对母亲的牵挂,和从没有过的孤独。后来你常想,年少的你那么痴痴地眺望,是眺望一种念想,一种温暖,一种期盼么?也许,只是因为一种说不出来孤独感在驱使你。那时,有谁(即使是自己)真的知晓一个半拉子少年身处彼时彼地那不由分说的、无头无绪的、无可名状的孤独么?

 

  你还记得,高磡后面有一棵大柳树,柳树后面有木制的电线杆,电线上偶有一两只麻雀在叽叽喳喳。有天放学后,你没回家,直接来到高磡,站在柳树下眺望对岸,突然感觉身旁落下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只小麻雀。小麻雀正扑闪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两只小爪子在不住地抽搐,黑亮的眼睛也好像蒙着泪光。你知道它是被弹弓击中了,它好痛啊!岸上有蹬蹬的脚步声传来,你赶紧捡起麻雀,放进书包。这时,一个手拿弹弓、比你高大的男孩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你面前,眼睛朝地上扫了几眼,问道,看见落下来的麻雀没有?你说,没——哦,落下来一只,又朝那边飞了。手手胡乱地指了一个方向。男孩用狐疑的眼神与你对视了一会,没说什么,就朝那边跑去。

 

  你赶紧回了家,把小麻雀放进一个纸盒里,你用蓝墨水瓶盖盛了水,它不喝,从米缸里抓了几粒米,也不吃,它已经奄奄一息了。晚上做完作业,你再去看时,它已经死了,那双黑亮亮的眼睛闭合了,细细的小腿脚直直地,羽毛蓬乱。当时正在搞“除四害”的运动,小学生都有任务,像每天有家庭作业一样,你虽然老是完不成任务受到批评,可也不想把这只麻雀当成“战利品”交给老师。你把它的羽毛摸平整,从祖母的针线篮里找了块红布裹起来,然后带上柴刀,悄悄地出了门。到了那棵大柳树下,趁着渡口路灯昏黄的灯光,你用柴刀挖了个小坑,把麻雀放进去,又刨了些土,隆起小小的坟堆。

 

  你凝视着像个包子的坟堆很久很久,然后才抬起头来。你还清晰地记得,那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密密匝匝的,有的亮闪闪,有的隐约着。码头上过渡人寥寥,有人在挑水,木桶放进河里舀水的声音传开好远。对岸大小鳊鱼山黑黢黢的,那条小路完全隐没了,只有铁厂那里有一片灯火。河心有一个移动的黑影,那是渡船。火轮和汽船没有了踪影,河里悄无声息。你把目光投向上游,忽然发现在将军庙的转弯处,慢慢游移过来一列长长的黑影,似乎还能听见齐刷刷的划桨声——哦,毛板船来了!怎么没有那“呜……嗬嗬,嗨……”的吼声呢?

 

  你忘了回家去睡觉,长久地呆在岸上,你要等待着毛板船队经过。

 

  当时你没有其他想法,只觉得自己应该等待。

 

 

  二

 

  上世纪60年代末下放洞庭湖农村,你记得,知青点的茅草屋在一条渠道旁边。

 

  渠道宽四五米,水深半米多,满满的,清粼粼的,站在渠边上,能看见水里的游草,黑黑的,顺着水流的方向弯曲。几条小鱼,藏在游草丛里,一有动响,鱼身一摆就不见了踪影。

 

  渠道也偶有船走,当然不是大船,是那种两头尖的鸭划子,一两米长,半米多宽,养鸭人却能稳稳当当地站立,手里拿根两米多长的细竹竿,竹竿前端有个金属小勺。被鸭划子赶着的鸭群在渠道里觅食,嘎嘎地叫,把渠道塞满了,渠水被扑腾起了浪花。有鸭子上岸了,看鸭人用竹竿从水里捞点泥坨,抛过去,泥坨准确落在上岸鸭子的身旁,它们便惊慌地又扑到水里。细竹竿又用来撑船,双手持住竹竿中间,在水里或岸上左点点右戳戳,船头便正了,然后将竹竿一头插进水里,稍稍用力,鸭划子像箭一般驶去了。看得你们目瞪口呆的,男知青都想试试。看鸭人打着哈哈说,现在不行,天热了再让你们试!你们不懂现在怎么就不行,但初来乍到的,也不好勉强。天热了,你们去试。看鸭人在水边把鸭划子扳稳,等你跨进去,他便将鸭划子轻轻一推,我个娘嘞!鸭划子两边晃,双腿打颤,膝盖不敢伸直,越想站稳,越晃得厉害,就几秒钟,噗通一声,你囫囵人一个就到了水里,鸭划子也翻了,v形的船底朝了天。其他男知青去试,无一不是船翻人落水的下场。

 

  渠堤上栽着杨树,当地人叫“杨桩”。随便从杨树枝干上砍一截,插到地上,它便活了,生命力极强,喜水而耐贫瘠。湖区到处是这样的杨桩,几年时间就长得高高大大的了。知青组的屋前地坪里也插着几根杨桩,刚插的,小碗口粗,光秃秃的,初去时看见它们,还以为是为方便你们知青扯绳子晾嗮衣服的呢。

 

  茅草屋是木架子,四缝三间,中间是堂屋,两头是男女宿舍。墙壁是芦苇编制的,用渠泥填实抹平,再糊层稀释的牛粪,屋里发散出一股好闻的淡淡青草气。宿舍里摆着木制单人床,前后两个推拉木格窗。堂屋里砌着猪腰型大灶,泥砖为体,以泥和糠壳相拌糊平灶身,外涂牛粪;两口老天锅,已用桐油化过了。堂屋后门外有个简易的猪牢,而越过屋前地坪窄窄的围沟,有几分菜土。生产队想得真周到。屋顶盖的茅草当然是稻草,簇新的,黄灿灿的,在阳光下浮起一层光泽。

 

  你们的新生活似乎就这样开始了。然而,刚来时摆脱“运动”的轻松感和新鲜感,很快被“春插”化解为流散的白云。天上还有繁星闪烁,队长就亲临茅舍吹响哨声,尖锐,急促,你们打着赤脚,揉着惺忪睡眼踢踢磕磕上了路。你还想睡,眼皮硬撑不开,一路走,果然睡着了,身子一歪,一声扑通,人便倒在了路边水田里。获得一阵群起的笑声,这下你没瞌睡了,狼狈中赶紧回去换衣服。下到秧田,你感到水寒侵骨,呆一会后,小腿裂开丝毛坼,渗出殷红的血丝。水一响,蚂蟥也来了,巴着你的小腿,开始你显得很惊慌,学着社员告诉的方法,用力拍打,蚂蟥就掉水里了。后来懒得去拍,发现了,干脆用手指捏着扯下来,蚂蟥全身鼓胀胀的,像抽满了墨水的钢笔皮管。你把它撕裂开,流出一滩血,心里怪疼的,这是自己的血啊。你恨恨地把它挺翻,放到田坎上,据说只有让它暴晒,它才能真正死去,要不,随手丢到水里,它又能活转,而且若断成几节,便能变成几条。

 

  “春插”之后,主要农活是踩草、积肥,劳动强度小好多了。一天天地,田里的秧苗转青,分蘖,胀苞,抽穗,扬花,眼看谷黄吃新米了,然而这时候,社员家都没粮食了。政府于是给生产队提供豆饼以度青黄不接。你们知青在下放第一年里,每月有一定的粮食计划和生活补贴,但此时要折扣大米配给一些豆饼。

 

  豆饼是黄豆榨油后的渣滓,原为牛、猪的饲料,大小像个水桶底,却要厚一点,很硬,又酷似一块圆砧板,上面粘着一些稻草。你们按照社员告诉的方法,先用锄头把豆饼敲碎,放入水中浸泡一段时间,成坨成块的豆饼就泡散了,再洗净滤干,在锅中加油盐一炒,便散发出阵阵清香。若舍不得油盐,将豆饼直接入锅与米饭一起烹,吃时再拌和,味道却是差多了。豆饼饭吃过两三天后,问题来了,你觉得自己的喉咙好像缩小了,吞一口蛮费力的,甚至痛苦,还经常胀着一肚子气,脚软手酸的。

 

  “双抢”来临了,用一个字来形容:累!累得只差吐血了。你清楚地记得,整天里大汗淋漓的,常有种虚脱感。插田时,腰一弯就不想伸直了,一伸直,腰子酸胀得像扎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如果不伸直一下呢,眼睛近近地对着田泥,田泥上盖有薄薄一层水,微微南风吹着,水面就泛起无数细密的波纹,久之,眼睛也起缎子花了,有时你恨不得将自己的脑壳也一齐插到田里去。扮禾时,用人力打稻机,用脚踏一阵,从小腿到大腿,你就有一种无以复加的酸痛感,好像自己的腿骨,已在醋水坛里浸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收工时,你挑着一担百五六十斤的湿谷子送到队屋晒场,田里的泥齐小腿肚,拔出一步便要使上吃奶的力,走上几步,你就吭哧吭哧了,腰弯了,腿打颤,牙关咬不紧,双膝就齐齐跪在水田里了……回到知青组,跨进宿舍门槛,你就往地下一躺,仰面八叉,摊脚摊手的。穿的是短裤,难免“风光外泄”,也不管不顾了。留在家里办伙食的女知青,进来喊吃饭了,害臊得赶紧闭上眼睛。后来你想,人的教养、风度什么的,都会因生存环境的挤压,而有所褪色。

 

  晚上睡觉前,去渠道里洗澡、洗衣,伸个懒腰,你抬头看看对岸。只见满天繁星下,是黑黑的大片大片待收的早稻,有些光泽的地方,是刚刚收割的稻田。有吆喝牛的声音响起,能看见一团移动的影子,那是社员趁夜凉,也是抢时间在翻耕。远处一栋栋剪影似的屋舍,有如豆的灯光跌进黑暗中。

 

  有时你在渠堤上能站上半个时辰,也不知自己在看些什么,想些什么。

 

  你是想看见鳊鱼山下那条小路么,去寻找母亲那挑担的蹒跚身影?是想看见河里那长龙般的毛板船队么,去听那“呜……嗬嗬……”嘶哑苍凉的吼声?

 

  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除感到身体的极度劳累外,还感到了一种精神上的空虚寂寞,一种莫名的、由骨髓生发的孤独。在洞庭湖畔无垠的田野,你觉得自己犹如一叶孤舟。在漂泊。

 

  你就这么站着,直到宿舍里有人喊:还在那里发么子呆?还不睡,明天起得来么?你才意犹未尽地进屋了。

 

 

  三

 

  第二年“春插”后,知青组开始有人陆续离开,或招工,或转知青点,或修三线铁路,到“双抢”后,偌大的知青点上,竟然只剩下你形影相吊。你看见猪腰型泥灶上的横梁,悬吊着长长的墨黑尘索,宿舍里蛛网儿结满了木棂窗,屋顶的稻草已经发黑……寂寞与孤独更加肆无忌惮地对你围追堵截,你心里弥漫着无法消散的雾霾。四顾茫然,之前一个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的问题变得明晰起来:以后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地一天天过下去?

 

  晚上你不喜欢串门,但不时有社员来走动。来得较多的是一位叫五爷的,三十多岁,当地那些成年男子,不管结婚成家与否,都称为“爷”。偶尔也听人喊他“老师”,他在县中学初中毕业,以前是大队小学的老师,运动中因为“原罪”问题,被清理出人民教师队伍。他整天乐呵呵的,喜欢与你们知青扎堆,谈天说地,队上的贫下中农好像也没去与他“划清界限”。

 

  五爷来陪你聊天,要你与他一起卷“喇叭筒”抽旱烟,你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也流出来了,他却哈哈大笑。你恼怒地把喇叭筒对着他脚下一摔说:你还笑还笑?你自己也冇得笑的事,哭都会哭不赢的!他还是笑,慢悠悠地说:哭也是过,笑也是过,那何不笑着过?你说:我孤魂野鬼一样在这里,劳动力又不行,以后如何过啊,能笑得起来么?他正了脸色,没有说话,过会他提议,我们出出走走。

 

  你们上了渠堤,这是一个仲秋之夜,月在中天,月色很亮,岸上的杨树枝叶在微凉的夜风中悉索有声,对岸的稻田里,仔细去听,似乎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五爷说,那是禾苗拔节的声音,生命总是在夜里发育生长。夜深了,如豆的灯光只剩下那么三两点,在浩然的月色中暗淡隐约着。

 

  你们站定了,五爷说:看看对岸。

 

  你说:那是复兴公社的稻田。

 

  他说:望远点。

 

  你说:还是稻田。

 

  他说:用心望,再望远点。

 

  你说:……稻田稻田稻田,灰抹抹的,望不到边,有么子看头?你把头扭过去,生气了。

 

  他呵呵笑起来:我就是要你望望远处。望远处,对你有好处的。安后生,你是读过书的人,书还是要读的,听说那时你作文写得蛮好,那你就写呗;天阴着,你心里要有太阳哩。

 

  你的心猛然一抖,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眼前这如银的光亮吸进肚子。

 

  你回去蒙头睡觉,却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天,你没出工,跑了十多里路,去长沙知青点以一支金笔作抵押,借了六卷本的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接着你又从不同渠道找来一些书。下雨不出工,你就把自己关在寝室里读啊写啊的;晚上蚊子多,就躲进蚊帐里,就着煤油灯,也是读啊写啊的。以后的日子,虽然还懵懂着,你心空的阴霾消淡了些许,似乎透露出一线斜阳。

 

  后来回忆往事,你想,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带着自己的阳光上路。当年轻过去,青春的繁华已经落幕,生命的辉煌不再,但心里的太阳是不能下山的。

 

  你记得一天,五爷跑来对你说:带你去漉湖砍柴,你去啵?你一听就高兴了,你正想去呢。你知道,漉湖是洞庭湖的湖中之湖,春天时,汛水把湖洲淹没了,一片汪洋,秋冬时便渐渐露出肥沃的陆地,长着茂密的芦苇。芦苇砍了去造纸,剩余的则分配给周边公社,划分区域后再落实到生产队,集体砍伐了分给社员建房和做烧柴。那是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地方,方圆上百里,也是个“三不管”的无人定居区,曾经演绎过许多“月黑风高”以及凄美爱情的故事。每年冬天,队上都要组织两三拨人马去那里砍芦苇。但队上不让知青去,说是活重,艰苦,怕你们吃不消。

 

  你终于能够去了。一般是四人一条船,这次加上你是五个。清早出发,沿塞阳(沅江塞婆镇至阳罗镇)运河,过五门闸便到了漉湖,正好有斜斜的风,你们就竖起桅杆,斜斜地扯起风篷。几十里水路,顺风顺水的,到达目的地三港子时,却已暮色拢合,湾好船,天就全黑了。这是漉湖东岸湖洲的一条窄窄港汊,两岸是望不到尽头的枯干芦苇,湖水像浓墨一样,黏黏地铺在船下,却又在船舷边弄出些声响,潺潺地。瞪大眼睛四下望去,天光下,一艘船影也不见了。这一路同来的那些船呢,你奇怪怎么都消散了,是不是都隐匿于渺无人烟的荒洲港汊,隐匿于纪前般的静寂里了……

 

  吃过晚饭,社员就先后一个个用炒菜的铁锅烧水,洗脸洗脚。你看得心里直发堵,这,这铁锅不是还要炒菜么?你却是晓得,一般社员家都只有一个木洗脸盆,请圆木师傅打制的,带出来了,一家人就没用的了,而搪瓷脸盆是买不起的。你后悔着,自己怎不带个脸盆来呢?他们洗过之后,便钻进了后舱铺开的被窝里,你说你想到洲上看看。有社员说:湖洲野地的有么子看头?明天还怕看不赢?夜里容易走失的。五爷说:让他去看看,我晓得他一时睡不着的;要是走失了,就朝北方走,就能看到三港子的。今夜月亮很大,北斗星看不见,你有些慌了:要是真走失了,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五爷呵呵笑起来:看你这个城里读了书的后生子!迎面感到冷,感到有风的这面,就是北方。你也嘿嘿笑着,钻出船篷,跳上岸去。

 

  芦苇被砍伐,已经稀疏,剩下的主要是一些泡芦和残苇。芦苇林里是没有路的,踩着的都是芦苇茬,偶尔踩着一截硬硬的东西,你低头一瞧,是白骨?你吓得一跳,是人的?兽的?你便有些提心吊胆了,身旁这黑洞洞的泡芦丛里,似乎不时有些响动,有什么藏在里面?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你走不出这芦苇林了。自己真迷路了!你便测风向,糟糕!这苇林里居然没有风。你转动身体,四周都凉飕飕的。你慌乱起来,站定一会,便努力判断方向,朝前走去,为壮胆,你唱歌,唱流行于知青中的《南京知青之歌》:“蓝蓝的天上,白云在飞翔……”一句还未唱完,前面一丛泡芦里有人在接唱,而且是女声:“金色的杨子江畔,是可爱的南京古城我的家乡……”你惊愕得张开嘴,发不出声了。不过,你马上镇静下来,你知道遇见知青了!你勇敢地朝泡芦丛走去,那里也走出两个女孩,三人激动地对视了好久。同是知青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月光下,你看见她俩的眼里闪现晶莹的泪花……

 

  她俩是从长沙下放的知青,与你还是同一公社的,看来年纪比你还小。她们告诉你,这次软磨死缠着妇女队长带着她俩,随队上另一条船来到漉湖三港子。晚上也说是下船走走,没想到走不出芦苇林了。她俩说话有些闪烁其词,你感到还有隐情。你不停追问着,她俩突然一齐伏到你肩头,放声大哭起来……

 

  她俩断断续续告诉你,活着太艰难了,也看不到希望,想来漉湖寻死,却又有些犹豫,便议定,假如在这荒洲上能遇见人,就继续活呗,遇不到人,那么就去死。你想,这是她俩以相当“苛刻”的条件来拒绝生的诱惑,“死而无悔”,因为此时此地,要遇见人,几乎就像在茫茫戈壁想遇见路人一样。然而,你竟然撞上了,一句歌声,复燃了她们的生命之火……

 

  你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又冷得发紧,你便找到一个较空阔的地方,拣了些干柴,燃起篝火。于是你们聊起了学校和知青组的生活,烤暖身子后,你说:我的船也停在三港子,一起回去!把余火用脚踩灭,你测测风向,哦,有风了,你领着她俩对着风,择路走去。

 

  浩大的月光下,前面出现长长一条暗影,你知道那是三港子的堤岸了。很快走上了港堤,两头一望,远远地,东头有个黑影,有杆子样的东西竖起,是桅杆,你知道是你队上的船;西头则隐约着两团模糊的影子,那应该是她俩的船了。你们准备挥手告别,这时你突然心血来潮,喊住她俩,面对北方,指着遥远的天际说:你们看那里。

 

  她俩顺着你指的方向,看了半天,摇头说:没看见什么呀!

 

  是哟,月光如水,像湖水般泛滥,把远处的芦苇林也吞没了,只有灰亮亮的一片混沌。你笑笑说:用心去望,再望远点。

 

  她俩甚至踮起脚来望,还是摇头。你说:那就去听。我与她俩便竖起耳朵来听。果然,从东北的岳阳方向似乎有隐隐的隆隆声传来。她俩高兴得跳起来,说火车火车!

 

  你说:那是一列客车,载着满满一车的乘客。

 

  她俩奇怪地看着你:我们怎么看不见?

 

  你得意地笑起来,说当你看不见远处时,就要去听,去想象,是不是?

 

  她俩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其中一个说:哦,我相信是一列客车,那车窗里透出橘黄的亮光,车厢里有一群伢子妹子,他们衣着单薄,用嘴呵出热气搓搓手心,相互依偎着,就那么依偎着,依偎着,身上和心里便生出了温暖……

 

  她说得很动情,你觉得自己的眼睛也模糊起来。

 

  后来你看过有一部反映知青生活的热播电视剧,主题歌唱道:“……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在流浪……”你想,那茂密的芦苇林里,也有我们的青春在流浪、彷徨。其实,人的生命总会有流浪彷徨的时候,重要的是,你要让漂泊的心眺望远方。

 

 

  四

 

  若干年后的一个春天,你站在我国东部一条江河的岸边。不是大江大河,河面不宽,河水碧青青的。对岸水湄处,青草深深,萋萋而立,间或有几丛芦苇,后面一排垂柳,繁茂得密无缝隙,像砌筑的一堵参差未齐的翡翠城墙,偶见三两只褐色小鸟扇翅飞出。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原野,闪亮着生命的原色。再远处,蓝天白云下,隐隐映现出几幢高楼模糊的影子。

 

  这条河叫姚江,不是很有名,不过,若说它的岸上有个河姆渡遗址,那就令人刮目了。距今约7000年的河姆渡遗址,是我国南方新石器文化的代表性遗存,与西北黄土高原的半坡遗址遥相呼应。

 

  从遗址走出,你独自来到毗邻的姚江岸边,你的心情仍然难以平静。脚下这片褐色的土地,眼前这条青碧的河流,目睹了我们先人多少顽强生存的图景?听见了多少生命不屈抗争的呐喊?融进了多少美好善良或丑陋残忍的人性故事?……

 

  你刚才看到,遗址上,博物馆里,模拟复原了先人们的生活场景。高架的人字坡房屋,稻草覆顶,用树枝和芦席构筑墙壁,还有木构水井等,以及大片的打入地下的木桩,木桩表示上面曾建有屋舍。泥塑的先民,有男有女,有小孩,他们或集体在搭建房屋,或一家人在杵米、煮饭,或在编织芦席,或在猎物、赶猪、抬木,或在吹乐娱欢,还有男女在交媾……但凡当时的劳动、生活情境,几乎都有复制,一派井然有序,怡然和谐,安平美好。你却想到,这些场景的呈现,不管如何去设计、模拟,都是今人的一种想象,也不可能将历史的真实完全复原,甚或由于设计者某种观念的缺席,应该还有诸多不应该的的遗漏和被省略。

 

  你来之前曾在网上查过一些资料,数千年前,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气温比现时高,雨水也更充沛,虎豹猿狼以及大象经常出没,自然环境恶劣。先民们要在这里生存定居,种稻渔猎,繁衍生息,该付出了多大代价!不说其他,仅野兽来了,手里没有大刀长矛,只有经磨砺的粗制骨器(出土文物中极少石器),该有多少搏斗厮杀的血淋淋场面,多少英勇无畏的前仆后继?真的,我们后人无法想象先人们为活着所经受的磨难与艰辛。你还想,为了争夺一只野兔,家庭邻里之间会不会“祸起萧墙”?为了抢占一块较为平整的土地,村落之间会不会进行集体械斗?这些事情,在今天的文明社会也曾出现,那么,在人类的蒙昧时期,又岂能避免?还有,集聚而居,部落有首领,村落有长者,且已有简单的分工,那么,是不是会有人对人的歧视、迫害?有没有人感受到心灵的孤独、空虚?有没有人失去希望,而颓唐彷徨,甚至轻生自杀?……

 

  你徜徉在遗址上,被一模拟的场景深深地打动。一处干栏式的房子前,有人在吹骨哨,旁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凝神聆听。小男孩听得那么专注,这骨哨的声音也许太动人了,太温情了,正抚摸着他自幼就遭受恐惧(饥饿、野兽攻击)的心灵;你再一瞧,在你目光里,他的眼神又分明流露出一种向往,单纯而丰富,使你怦然心跳。

 

  你想起了自己的少年,你相信他也是常去河边的,看河对岸萋萋芳草,看自由飞翔的小鸟,看水中窜来窜去的游鱼;他也会把眼光放开,眺望那无际无涯的原野,他会想,那遥远处,又是什么地方,那里会有凶猛的野兽么?那里能吃饱肚子么?那里有没有人也欺侮小孩……

 

  你还想到,天热时,他也会跳到河里去打浮湫,水略有些凉意,却像母亲的手轻轻抚摸自己光滑的皮肤,他感到很惬意,很享受。尤其,他觉得进入水里后,自由自在,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说不出道不明的烦忧,身心畅快,他想,我要是变成一条鱼该多好……

 

  你相信他游了一阵后,还会呆在岸边。也许他是在等待,他在等待渔猎的父亲划着独木舟归来。他会踮起脚,去眺望河的远处么?有时河水浑黄,湍急,他会替父亲担心么?当父亲的独木舟出现在眼前,他一定是兴奋地扑到水里,与父亲一起把独木舟推到岸边,然后手忙脚乱地去抓舟舱里的鱼,双手银亮亮地闪光……

 

  你觉得,也许,我们先人的生活真似这般演绎,那么,这个小男孩从小就已体验到活着的艰难与欢乐,同时也从父辈身上承继了面对苦难险阻的勇气。其实,数千年,甚至更久远前,人类对生活的体味与感受,和今人几乎毫无二致。先人已这样走过,我们以及后人也将这样走下去。

 

  你站在河岸上不禁想到,人就是因着苦难,以及因着消解苦难而生存,而生活着的。

 

  这时你仿佛看见小男孩正对着河水出神,梦回水乡;但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人类的生命本源于水,而现在的我们是知道的。却是人类已经不可能再回到水里了,那么,就站在岸上吧,去经历并完成普通而艰难的人生。

 

  你想,普通的人生方是本色人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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