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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远文:河流在人间

来源:张远文 《湖南文学》2018年第6期   时间 : 2018-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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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移居到一条名叫沅江的大水边,很多年。

清晨,薄光牵了一线远山的轮廓,忽隐忽现,苍润华滋得很。山岚水雾,乳般氤氲开来,嫩嫩地鲜,莹莹地淡。滞留河边,我看见树和人的影子,依稀倒映在水面,仿佛来自另一个模糊朦胧的世界。不远处,有渔人在烟浦苍茫中摇橹收网,丝网上网住的鱼并多,零星的几条“马镰灯”,细窄多刺,卖不了什么好价钱。收地笼的,正在船舱倾倒为数不多的虾,银灰的河虾,活蹦乱跳,撒着欢,并不为未知的将来发愁。燕子滩上的青草,春夏时一个劲儿地疯长,到了冬日,枯寂地绒黄了一大片河滩。几头见过世面的牛,对往来船只的“突突”声并不陌生,自顾自“哞”声四起,闲闲地反刍、嚼食。

  从舒溪口、丑溪口顺流而下,清浪、高坪逆流而上的各色船只,往来穿梭。它们需要把沿岸农人的菜油、茶枯、柴火、木炭、橘柚、菜蔬、鱼虾等运送到溪子口、中南门各个泊定的码头。那里早有提秤搂筐的菜贩子、鱼贩子、油贩子卷裤撸袖候着,只待船筏靠岸,便蜂拥而上,争抢着货源。一阵手忙脚乱,一阵讨价还价,一阵吆三喝四,不过三五十分钟,嘈杂的码头复归宁静。约九十点光景,恰到好处的阳光穿透云层,水雾爬过岸际,出了货的山人渔夫,肩扛手提各自所需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糖果烟酒、香纸炮仗等,呼朋引伴,扶老携幼的,脸上带了冬日深浅不一瑟瑟的笑,彼此打着温温的招呼。每个人,从哪里来,又回到哪里去。早晨,打着呵欠从码头开始舒醒;生活,热气腾腾地开始从码头继续。

  山那边还是山,水前面还是水。一条河流,就这样,养育了一辈又一辈人,又从某种角度禁锢了一代又一代人。许多时候,人不知道水的深浅,船却是知道的。

  居住在水边的人们,滩涂原本是多少有些良田沃土的,随便撒把种子,都能结出想要的果实。随便撒上一网,都能捞出足够的油盐柴米钱。就地取材,就势而筑的吊脚小楼挂在山坡上,看似歪歪斜斜,却又牢靠得很,一篙子,鸡可上树,鸭可下河,三两只看家护院的狗,狺狺的,蹲在廊上,俯瞰一河的浪花。廊上长竹篙晾满花花绿绿的衣物,招摇出几份独有的韵致。穿了蜡染碎花长裙的俊俏姑娘端了木脸盆,下到河边码头,在条石上漫不经心用棒槌捶洗衣物,不时捋捋头发,把河面当作一面镜子,照一照,看看自己每天素颜的变化。有船只排筏经过,年轻的水手多看直了眼,甚至忘了掌艄,情不自禁扯起喉咙,大腔大调“天上起了鲤鱼斑,画眉一翅飞下滩。情妹甩手丢哥去,阴天晒谷心不干”。荤歌俚语,惊得岸边几只白鹭、画眉、阳雀扑楞楞乱飞。姑娘不理不睬,偶尔也会嗔怒几句。大多时,速速清了衣物,疾疾上了码头,款款隐了身形,只留一波念想,濡湿了满河的憧憬。

  滩水相连的沅江,一直狂放不羁,肆虐汹涌得很。从云贵高原飞流直下,穿过黔东南与湘西北腹地,一路咆哮、任性、癫狂,掠过阵阵野性的楚风,不仅繁衍出无数座城市、村庄、码头,更蕴含水岸人家诸多的喜悦、忧戚和哀叹。

  有水必有岸,岸上必是闲闲的散缀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村庄大都隐在一丛丛的桃红李白中,或是一簇簇的茂林修竹后。站在吊脚楼上挑帘远望,河面宽而平,黄昏时平潭静寂无声,唯见行行白鹭掠水飞去,消失在波光烟际里,美丽而忧郁。

  水边的人生,总是与码头分不开。沅水各处重要的码头,大致有铜仁、镇远、龙溪、托口、洪江、黔阳、溆浦、辰溪、沅陵、陬市、常德,以及酉水上的里耶、隆头镇、芙蓉镇和浦市,清水江上的麻江下司和天柱三门塘,巫水的会同高椅等。这些码头,船来人往,熙攘繁华,即便是到了民国初年,诸如托口,仍有纵横交错的九街十八巷,商埠码头十八座。洪江古商城,更是集聚了商行、钱庄、青楼、烟馆、酒店、作坊、厘金局、寺院、报社、客栈、戏台、学堂等五行八作,大有“钱塘自古繁华”的势头。

  来往码头的,不只是商贾巨富、才子佳人,更多是纤夫水手、浣衣女子。江中,舒缓处会响起适合抒情的橹歌,湍急处则吆喝起搅人心魂的号子。江边吊脚楼里,自然少不了宽脸大奶妇人的嬉笑。整个沅水上下,除了“沙场秋点兵”的排筏,更多各色各样的船只。有从长江越湖而来被唤做“大鳅鱼头”的“盐船”,有不怕风浪专运粮食的“乌江子”,有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巨无霸的“洪江油船”,当然还有各类大小渔船、筏子……

常年在水中讨生活的人,多是赌命。虽然,对这样一条河流有多少滩、多少潭、多少碾房、多少典故,无不清清楚楚。什么时间,什么水位,走什么水道,大都心中有数。水手们互相谈论争吵的事,也常不离这条河流所有的筋筋绊绊。即便如此,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沉船、散排、送命的事仍时有发生。以致,翁子洞上寡妇村、寡妇链的悲情哀事,凄神寒骨了数百年。

“常德桃源一大站,川石介石清浪滩。北溶辰州泸溪县,浦市江口到铜湾……”从沅陵下常德,有三垴九洞十八滩,滩滩都是鬼门关。其中,浪木洞、横石、九矶、清浪、滁滩最险,壤滩最长,翁子洞、三绞滩的纤最是难拽。

  由于滩多流急,橹船起坡时,靠潭边往往要打住、放纤。船工和守在岸边的纤工,扒纤是必不可少的。头纤和尾纤的扳手很关键,头纤摆手,二三纤就赶紧弓腰蹬箭步,尾纤需灵泛,一眼瞪着艄纤,一眼瞄着水势,脚靠脚,步随步,纤夹深深勒入、嵌进肩胛,齐心攒劲,丝毫马虎懈怠不得。遇上浪急,若来不及甩掉身上纤带,常常会连人带纤抛入江中,瞬间呜呼哀哉送了性命。

  闯滩摇橹时,要喊号子才起劲。酉水以上滩急,船头重,故永顺、桑植、古丈人喊的号子短。沅陵以下,滩长,潭深,水陡,喊的号子便悠长,帮腔大。风高浪急时,船工、排工们光着膀子满头汗水,发出高亢短促的飙滩号子声,众人死劲附和,急如雨点,响如洪钟。涛声、人声、船声、排声汇集一处,低音沉闷,高音锐亮,特别的撼人心魂。

  船筏起运时,多须静待江水涨至适当水位,称“走汊水”和“吐槽水”。江水浸入小汊为“走汊水”,航道标石淹沒为“吐槽水”。若遇大水,沿途河道礁石尽淹,俗称“茫波水”。茫波水时,滔滔急流,一泻千里,从沅陵下行至陬市或常德,不一日,即可到达;如遇“吐槽水”,水势较大,触礁的可能性小,则三五天可期;遇上小水,亦或“小汊水”,极麻烦。沿途明礁暗石,急流险滩,防不胜防,避无所避,没有十天半月根本下不了洞庭。

  生活在水边,势必需要时时翻阅、检视这条神秘莫测的水。水,潜藏了时间之外的意义,要认识,要熟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试想,一只微不足道的蚕,既然都可以吐出一条通往世界的丝绸之路,一条水又何曾不可以蜿蜒出一座城市、一个村庄、一群人、一棵树、一朵花、一丛草复杂的命运?山阻石拦,过得去的,过不去的,日子一久,往往都会成了时间的遇难者,光阴深处的灰烬。

  许多年过去,我在水边,一直习惯站在清晨与黄昏的十字路口,凝望一条条大大小小纵横参差的河流,更多时,与其说是凝望如川之逝的日子,倒不如说是凝望一个西风瘦马的自己。水走了,毕竟岸还在,时光走了,我还能在么?这样想时,岸边的一树树桃花李花,在冬寒消弥之后,呼啦啦的,就开了。

 


          

  沅水,自古是一条通往大西南的国际“黄金水道”。众多的桐油、棉麻、茶叶、食盐等货物从重庆沿着酉水、沅水经湖南,再经滇黔进入缅甸、印度。酉水船歌里“四十八站上云南,四十八站到长安”,即是写照。

  精明的四川商贾,往往选择避开长江三峡的天险,在川东坐船顺酉水而下,到达沅水拐了一个大弯的沅陵窑头(楚秦黔中郡故址),再走沅水将物资转运到贵州,然后以走山路著称的黔滇小马组成马帮,用水陆联运的方式前往缅甸、印度。

  沅陵,作为沅水中游最为重要的千年古郡,上扼川黔,下蔽湖湘,大山大水大码头,一次封王两次封侯。站在山北水南的驿码头看过去,房屋接瓦连椽,较高处露出雉堞,沿山围绕,丛树点缀其间,风光入眼处,一派雅然,一派静气。由北岸向南望,则香炉山、咪子山、李子园、朝瓦溪,随势绵延,山间竹园、庙宇、白塔、民居,各个位置都似安妥得刚刚好。山后较远处群峰罗列,如屏如障,烟云变幻,颜色积翠叠蓝,让人莫不怦然心动。

  小时,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古色古香,颇为神异的水边之城,是坐了一辆煤车。车到凉水井,不开了,于是打着赤脚走到望圣坡、驿码头,灰头土脸花五分钱买了竹片片船票渡河,过了轮渡却并不下船,猫藏在船舷角落,来来回回坐了三次,方觉过瘾。从跳板上蹦蹦跳跳到了中南门,在一个小摊上买了双塑料拖鞋,扑哧扑哧趿着,很奢侈地逛了回上南门、通河桥、天主堂、胜利公园,又花两分钱在电影院旁的小人书摊上看《鸡毛信》《地道战》等连环画,回到家后,自然可以唾沫横飞地与小伙伴吹上大半年牛皮。

  后来,去芷江读书,每次都要经过这座出产神话与传奇的小城,歇在驿码头一个凌乱不堪的车站小旅馆,听那些挑夫水手摆龙门阵,扯飞天卵谈。在东城湾,看沈从文笔下成排的“长方形大木筏,数十精壮汉子,各据筏上一角,举桡激水,乘流而下。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劲健,胆大心平,危立船头,视若无事。”在一江渔火,两碗烧酒中,慢慢知道了一些有关沅水、沅陵的前尘往事——夸父曾在这里追日,伏胜曾在二酉藏书,盘瓠善卷曾在这里休憩,伏波将军马援曾在此马革裹尸……当然还有那些上刀梯、踩火犁、滚刺床、咬烧红的铁犁头等高深莫测的巫风傩韵,以及发蒙节、跳香节、歇牛节、龙舟节、斗鸟节、吃新节、赶年节、桐茶节、毛人节等四时八节,还有狩猎开山、拑碗、茅古斯、摆手舞、还傩愿、辰州符、放蛊、赶尸等古朴原初的诡谲民俗,可谓斑驳陆离,莫测高深。

  如今,我居住在这条水边,更多时候,洇着黄昏夕照,沿滨江小道来回蹀躞。俯仰之间,坐下来点燃一支烟,凝望着这条虽非我生命起点,却将是我生命终点的河流。我不止一次地想,一个人拥有一条真正的河流,委实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面对从你全部的世界流淌过来的水,清醒者流得清澈,昏聩者流得芜杂,智慧者流得深沉,浅薄者流得平庸,慈爱者流得温和,阴险者流得晦暗,勇敢者流得激越,怯懦者流得惶恐,喜乐者流得欢腾,悲怆者流得哀愁。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河流,一直以自己特立独行的方式行走,哪怕偶尔站成一围围彩练当空的瀑布,逗留成一个个斗折蛇行的故事。

  千百年来,一条条河流,流过了春秋争鸣,先秦两汉,大唐风云,宋雨啁啾;流过了罗马大帝,玛雅符咒,雅典城邦,阿兹特克神迹。一条条河流,衍生一段段历史,润泽一个个族群。每一滴水都是有来历的,每一朵浪花都是有思想的。亲近它的涟漪,亲近它的光芒,亲近它的波涛,亲近它的歌响,一条河流的流向,必然是所有生命的方向。

  我知道,拥有一条像样的河流,是幸运的。虽然,拥有它,并不能彻底改变它、影响它。人的能力终究不如一尾鱼,鱼可以在它的深处呢喃呼吸,而人,却只能在岸边凝望,默然无语。也许,某一天,人累了,河流却不会累;人躺下来,河流将依然流淌。柔软的坚强,疼痛的勇敢,人该如何与它探赜索隐地深情对话?又如何才能知晓一条河流的心事?进驻一条河流的内心,委实很难,很难。或许唯有化身为岸,纵身为鱼,或是甘当源头尘埃中的一只蚯蚓,倾其一生地婉转萦回,借梦虚拟某种向往与安慰,才会收获某种牧歌之外的一涧觞咏,半寨秋声。

  如此想来,一个试图与河流对话的人,其实本身也应该是一条河流。最初的源头是明确的,最终的去处也是明确的,不明确的,是河流的速度、广度与深度。一个喜欢探究河流秘密的人,终有一天,会从自己内心的深处找到答案。这答案,一旦揭晓,怕是会让他,从此,在康河的柔波里甘愿做一棵水草,朝看流水,暮睹云霞,该绿时绿,该黄时黄,云有多淡,风便有多轻。

 


 

  我出生的那条河流,隔着沅水,尚有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

  它细瘦浅薄得很,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隐匿在山野田畴间,一蓬肆意青绿的芭茅草就可以遮蔽大半个身段,一头春天使劲耕耙的牛,咕噜咕噜猛喝一气,就可以水落石出一些杂乱无章的模样。它的源头,应该有两处,一个是瞿家山的王儿垭,一个是牛栏坪的青山岗。王儿垭只是一处黄皮岩坡地,萎琐荒芜,只在春天来临时,会胡乱长出一些胡葱、青蒿、鸭脚板(一种野菜)、丝茅等。青山岗倒有些巍峨,全是些页岩乱石,挺适合烧石灰。山上有一个庵堂,隔三差五,一些上了年纪的信众会去上上香,祈祈福。青山岗并不是一块福地,当年烧石灰,炭窑垮塌压死人,闷窑闷死人的事儿,经常发生,加上一些走了猖路非正常死亡的年轻人都会送到岗上掩埋掉,阴气浊重得很。当地人说到一个人被另一个怂恿而倒霉悖时,常会说“你听他日弄,那是送你上青山岗,有三年糯谷草背”。

  奇怪的是,这两处看似毫无声色葳蕤的山,会孱弱地流出一道细碎的水。水中乱石覆了许多的菖蒲绿苔。溪两边的坡地,挂了些蚯蚓似的天水田。人们在水中筑了小坝,支起筒车,竟然可以吱吱呀呀的,浇灌一部分。水到了高处,田地便青绿黄橙地换了个活法。由靠天吃饭到旱涝保收,很了不起。父亲当年抡着门耙搭便沟时说:“这里的水,没有一滴是多余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在那个除了饥饿还是饥饿的年代,只有看到水,才会见到翠得生动的秧苗,才会萌生吃上一顿饱饭的希望。

  清浅的水,从印子冲快流到董家垴的时候,一块赭褐的浆子岩有如米拉山脚泥洋河的“中流砥柱”石一样,一下子挡住去路。安静的水受到突如其来的阻碍,并不示弱,很快湍急、兴奋、欢腾起来。村子里的人,受了水的影响,也欢腾起来。于是,凿石、砌坝、筑堤,起了一座碾房。守碾房的是卓公公,酒糟鼻梁,稀白的胡子,缺牙驼背,叨根油光水亮的旱烟袋,满肚子青面獠牙僵尸鬼故事,吓人得很。尽管如此,我依旧很喜欢这个碾房。碾房四围,用黄荆树织了篱笆,篱笆上再用黄土搅拌了砂子、石灰,谓之“三和泥”,糊了厚厚一层,篱顶覆了杉树皮或丝茅草,遮风蔽雨。碾米时,将谷子倒入碾槽,用竹制的岔扫帚扫匀。一切准备停当,卓公公双目炯然,背着手,有板有眼地踱着步子,驼了的背似乎也直了不少。随着“嚯”一声老吼,卓公公将档水的厚木板抽掉,欢腾的水“哗”一下蓬勃而出,冲击着碾房外巨大的扇鼓。扇鼓一转,巨大的碾盘,开始咯吱咯呀地旋起来。石碾,碾着稻谷、麦子,碾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狗吠,也碾着无数既干涸又水灵灵的日子,使得整个村庄的炊烟,不由自主哔哔剥剥炸裂出某种单调而动人的声音。

  两个源头的水,仿若失散多年的兄弟,于岩板桥汇成一处,不紧不慢流过一片坟场,再转一个弯,就到了我家的门口。门口有座单拱石桥,叫花翎桥。据说,石桥合拢的时候,老合不上,让全村人伤透了脑筋。恰好有位头戴官翎的人骑着高头大马路过,他的女人顺手抽出发髻上的银簪丢入龙口,石桥一下子纹丝入扣了。桥下有一个不深也不浅的潭,热天热地的时候,几头水牛总是占据了潭中最好的位置悠闲地泡澡。我们也不例外,总是与水牛争着这一潭好水,免不了人眼瞪牛眼的彼此对峙。更多时,是相互取和,人牛一处,或是扯着牛尾巴,或是骑在牛背上,一起光着脚丫与屁股,度过躁湿难挨的童年时光。

  潭中小憩的水,在完成彼此的嬉戏打闹后,十分任性地转了一个差不多九十度的弯,在一个叫龙拱潭的地方,汇入从奔溪、小榨蜿蜒而来的水。后来,它们合起来,才有了一个漂亮的名字,叫怡溪。

  多年后,当我站在旅顺港的白玉山塔边,眺望远处的渤海湾,与一个朋友说,我也出生在一条水边。朋友问,那是怎样的一条水呢,有渤海大么?我说,有,也没有。朋友迷惑不解,又问,我怎样才能抵达你所说的那条水呢?我说,你得越过黄河,跨过长江,从城陵矶渡过八百里洞庭,然后逆千里沅江而上,在沅水中游的沅陵陈家滩驮子口,转溯怡溪,再沿途经过无数的村庄田野,抵达一条元大都至昆明缅甸的京昆大道驿站——马底驿,就可以到达我出生的水边了。朋友说,这样的一条水,很长很细,有渊源有背景,应是大海的前身了。我说,大约,简直,一定是的。

  每次回到老家,站在这条时变时化,时涨时消的水边,我都会忍不住想,养育了我祖辈与父辈的这条水,与千年万里之外的水到底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它会在这儿,而不在那儿,倘若真到了那儿,又该是什么模样?也许,水是没有区别的,有区别的是为坻为屿的岸,蒙络摇缀的树,落英缤纷的花,错锦铺彩的田野,四处散落的村庄,以及从来无需指挥的蛙鼓蝉鸣。

  长久以来,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其实,每一滴水都在相思另一滴水,每一朵花都在幻想另一朵花,每个人都可以通过身边这条细浅的水去继承一处浩渺宽博的天涯。

  任何一条名不见经传的水,都是可以从一处秘境里出发,那么细,那么高,那么远,一点一点地跌宕起伏,一点一点地旁敲侧击,一点一点地回环往复,一点一点地柳暗花明,流着流着,就流出了村庄,流出了城市,流出了岁月,流出了方向,流出了意义。而它自己,又不断地放开架势,放低身段,直至匍匐大地,低到尘埃。任何一条伟岸壮硕的河流,无不是这样,步步为营地完成了一场既温婉又激越的争战,自然而然,浩瀚成一片遥不可及的江湖。

 


 

  起风了,水边的树弯成了风的形状。槐花飘荡起来,一串串嫩白的香,从村头溢到村尾。青枝绿叶间,柳絮开始随风轻盈地飘浮,若雪似雾,携了某种天机,一半摩挲水面的涟漪,一半粘附在叶尖草丛,既童话,又神秘。“未若柳絮因风起”,大概的情形,多少有些万物生的味道与无可比拟的诗意。“月点灯,风扫地千根柱头落地,万只盐船下河”,风居住的街道,傍在水边,或是斜在坡头。草垛上灰扑扑的阳光,尚没有完全落地,淅沥的雨想飘就飘,想洒就洒落下来。街道很快没了人影。人们赶着将一天的劳碌与疲惫在灶火边烤成散乱的炊烟,流向天空一片深蓝的海。待到猪狗牛羊进了栏,整个村庄便静静地趴在水边,湿湿的,一动不动。

  很多次,我偷偷从屋里跑出来,俯卧在石拱桥上,水蛭一般,任凭陌生的风灌满褴褛的裤脚与羸弱的后背。我想看看那些风中的水,瑟瑟的,如何漩涡,又如何涟漪。它们一个连着一个,极富耐心地汇集、联结,仿佛永远不知疲倦,也永远不会消失。这些水,从哪儿来,又将到哪儿去,风中是个怎样的情形,雨中又是什么模样,成群的鱼虾游来游去,似乎快活无比,它们的家,在哪个洞穴,哪个岩壳,它们面向跳跃的阳光不时吐出几个鱼泡,又在诉说着什么……我很好奇与水有关的一切,总想知道大地上河流的一些秘密。

  我在这条水边长大,这条水,便开始定居在我的身体。后来,我“水经注”似的走过很多的路,看过很多的水,我才知道,家乡的这条水,其实连溪都算不上,至多只能说是一条沟,那么浅,那么小,实在是微不足道。然而,它在我的身体里一直不急不躁、不温不火地流着,流着,流得我人前人后的,差点都沒有了耐心。

  只是,理所当然的,它仍然是一条河流。它的每一滴水,并不比那些大江大河的任何一滴渺小,它甚至是它们的祖先与前辈。显然,这里的每一滴水,同样布满了前尘往事的雕梁画栋、子曰诗云。至今,我皱纹里一些七弯八拐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有着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的声音,它的气味。每次,无法醒来的梦里,隔着年代,隔着村庄,隔着风,隔着雨,我都会依旧日复一日的,凝望着这条河流,很多年。

  鱼在深处,岸在远方。赫拉克利特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又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哲人似在努力让河流告诉人们:一切皆流,无物常住。那些源于荒原野岭的河流,无论宽窄粗细,大都野性勃发。朦胧的月色下,千沟万壑,逶迤奔腾。无处不在的咆哮之声,让人不得不冥想它的表情,揣度它的昂扬,敬畏它的激越。即便偶尔温存下来,夜色掉进水里,打捞不起半点星光,清清泠泠的水声却依然是有的。一条水所流蕴的一切,你以为它是古老的,其实每一刻又都常新。你以为它横冲直撞,凡事喜欢走终南捷径,其实它更愿意曲里拐弯,绕来绕去,顽劣而又任性。

  这条清澈、温柔、敦厚的水,有时也会很狂野。我曾亲眼见识过它是如何地瞬间激动,汹涌不可一世地摧毁过卓公公的碾房,还有水边好几户人家的屋扇、牛栏、猪圈。至于水边的稻田、庄稼,无一幸免。就连我家门口那座颇有点赵州桥范儿的石拱桥也毁于一旦。人们开始痛恨这条水,诅咒这条水,开始想方设法筑堤拦坝,试图控制、拘役这条水。我在乡下读书的很长一段时间,时不时被学校组织参与到这场声势浩大的劳绩中,遍地红旗,遍地呐喊,你挑着担,我打着夯,他砌着堤,时不时帮腔帮调地高呼“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异想天开地想成为这条河流的新主人。遗憾的是,隔不了三两年,这条貌似温驯的水,又会神经质般地情绪失控,轻轻松松毁了堤坝,淹了良田,将人们规定给它的路径抛得七零八落,一干二净。气急败坏的人们,除了顿足,除了捶胸,就是叹息。

  这条时而温和,时而躁动的水,让人捉摸不定。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常常想,这条水沿途经过的地方,会有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一条河流的深处与远方,究竟谁是谁的河流,谁是谁的堤岸,谁是谁的谜底,谁又是谁的思念?我一直推测着、想象着。后来,我随着水性极好,放排谋生的大哥从这条水出发,在一片惊涛骇浪中,打着吆喝,过龙拱潭、牧马溪、杨堡、洪武坝、野溪坪、麻潭、两河口、常德湖、白金坪、驮子口,进入沅江。

  第一次见到这条发源于我家门口的沅江,心里很是震惊了一下。真没想到,我家门口的这条小溪,只不过流了短短百十里,会发育生长得那么壮硕、浩博、凶悍。后来,在地理书上看到,这条湖南的第二大河流,分南北两源,南源以龙头江为主源,源自贵州都匀的云雾山,北源重安江,源于贵州麻江县平月间的大山。

  我并不太喜欢地理学意义上所定义的源头,干巴巴的,没什么趣味与意义。更多时,我一直相信并喜欢——这条沅江就发源于我家门口的那条小溪。这,并非固执,亦或偏见。究其实,每一座山、每一道泉、每一滴水、每一棵树、每一丛草,甚至每一朵云、每一瓣雪,都是一条河流的源头。既然源头无处不在,何必又非要定义某一个唯一呢。世间的事,意义总是大于事实。

  一些悲伤可以逆流成河,一些故事可以不言不语。

  我知道,这条江,很多人来过。峨冠博带的屈子来过,朝发枉诸,夕宿辰阳,仰天长啸一曲九歌,歌词很短,忧伤很长。颠沛流离的王阳明来过,虎溪山头的格物致知,良心是一记温柔的枕头。位高权重的董其昌来过,眼前佛国里大唐讲寺的暮鼓晨钟,梵音遥远了月光遍地的水途。风尘仆仆的林则徐来过,掬波探首“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当然,还有沈从文这个“芸庐”里的乡下人,于水边,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来了,磅礴;去了,汹涌。来去之间,就是源远流长的万里千年。世间许多事,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拥有,又在不舍得的时候失去。风,吹皱一池春水,诸多的问题存而不论。花落了,果实的含义毕竟还在。

  一条河流庄严忠实的命运,或前或后,都在各自无法理解与想象的际遇里流淌。不可知的未来与回不去的过往,清风徐徐来,忽有斯人可想,便是幸运。很长一段时间,穿梭于各式各样的脸谱之间,疲于应付永远也不会完结的俗事尘务,我看不见河流,河流也看不见我。我不曾真正地懂得河流,河流也不懂我。我只能在一场历史的巫术里,开一树桃红李白,将尘封千年的偈语“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拋入江中。一弹流水一弹月,半入江风半入云,不会太早,也不会太迟。

 


 

  默默的,我蹲在河边,仿佛另一条河流。

  五行之水,或是,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或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或是,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或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水,时雨时云,时霜时雪,时雾时气。随物赋形,诡异变化,捉摸不定。一旦有了河岸河床,它就有了深处,有了意义,有了远方。

  水,细而小的,为溪,如深溪、丑溪、兰溪。多而婉的,为水,如酉水、渭水、灞水。水,大而汹为河,宽而博为江,瀚无垠为海,博无际为洋。其实,无论大小名实,现在也七混八淆,分不清长短宽窄、子丑寅卯出来。草甸子的小泥塘,可以称海子,草帽都能盖住的地方也叫坝子。许多小水小地,都取了个大姓大名。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浊兮可以濯我足。水的清浊多寡,大半皆在自身的喜好祈望之中。

  一个人,要想多知道一些河流的秘密,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的接近河流。明袁宏道言及游仙源者,当以绿萝为门户,以花源为轩庭,以穿石为堂奥,以水心岩乃其后户也。当我船过清浪滩、瓮子洞,泅过明月洄,翻过撑龛岩、海螺山,从界首穿越水心寨,顺桃源、常德而入洞庭、长江,我开始试图抵达无数条河流。

  在九曲黄河第一湾,我看到,一条河流的大度和韧性是超乎想象的。它可以雷霆万钧,不可一世,又可以风姿绰约,款款迤逦。这个巴颜喀拉山分娩的孩子,一经出世便一路向东。从蹒跚学步到呼啸疾驰,“黄河天上来,红日地中落”。不甘心,不屈服,与群峰争战,与土地相融,向左,向右,向南,向北,不停地寻找出路——这是一条无与伦比的河流至高无上的伟岸与魅力。

  驻足在海拔五千余米的米拉山口,尼洋河一路向东,拉萨河一路向西,狂野的河流在肃穆的雪山圣域撒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唤醒沉睡的土地、朝圣的灵魂。一个宏大的经略,深邃在穹顶之下,雪莲之上。云上的村庄,玛吉阿米的情哥里藏着待嫁的新娘,当然,还有陪嫁的云朵,干净的阳光。一座山,默默地树起水的丰碑,一条水,缱绻地恣意抒情。雄悍的雅鲁藏布,既意气轩昂,又步步青莲,这,何尝不是河流深处涌动的私语?

  当我从成都的双流机场起飞,缓缓降落在高处的贡嘎机场。不为别的,只为眺望群山雪峰间那些奔涌不息的河流。三川并流的怒江、金沙江、澜沧江由北向南,在奇险峻峭的橫断山脉间,将一滴又一滴渺小的水演绎成势不可挡的传奇。三江之源的仪轨,弦子舞般调节的气息,在冈底斯山、昆仑山、唐古拉山、祁连山的护卫下,一路跑马射箭。向东射出两箭,那是黄河、长江,向南射出一支,那是澜沧江、湄公河,箭锋直指印度洋。风马旗边,经幡高挂,河岸无数扎念琴的乐音,伴随率真豪放的堆谐舞步,似在为一条又一条河流的奔跑祝福祈愿。 

  一条条河流,从名不见经传的源头里起身,淌着、款着、跑着,就氤氲出了青苔草甸、村庄田野、码头城市,以及文化文明的神圣庄严。只要远方还在,所有的河流都会这么义无反顾地奔腾下去,从来不会想,流出的水滴何时能够完好无损地回来。

  事实上,不管你承不承认,敬不敬畏,千百年来,大河孕育生命与文明。人类赖河而生,逐水而居,不管它多长、多宽、多深,一条河流往往决定并改变生命的存在与生活方式。尼罗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幼发拉底河孕育了古巴比伦文明,印度河与恒河孕育了古印度文明,长江与黄河孕育了华夏文明。河流从来都不是用来被征服的,它有着自己与生俱来的光荣与使命,只要河流还有最后的一滴水,它所创造的生命与辉煌就会永远存在,庄严伟大的活力就会一直延续在河与岸的远方。

  没有河流停留的地方,是没有生机与灵性的。没有河流眷顾的村庄与城市,是没有未来的。我一直不自量力地试图理解、安抚一些河流,期冀能从某个远方获取神圣、平静、喜乐和力量。

  莱茵河的瓦尔德峰冰川在消瘦,恒河的根戈德里冰川在远离,坎普尔的新陈代谢,让阿拉哈巴德数以千万计的信众,成为绝望的朝覲者。吉祥草点燃生与死的循环,圣迹发生的地方沦为疾病与死亡挥霍的战场。大河人家,驳轮家庭,尚来不及救赎,悲剧早已不可避免地发生。纵使全能的湿婆神施展浑身解数,神圣的恒河再也不可能纯净。密西西比河,这条惊艳的值得歌颂与纪念的河流,同样充满对立与悖论。忧郁的蓝调处处潦倒,宽缓的福音却迟迟没有降临。孟菲斯,这座流淌河流之声的音乐圣城,在一九六八年的那个春天,洛林旅馆的一声枪响,结束了马丁·路徳·金的“我有一个梦想”。艾塔斯卡湖曾经努力装载的那个河流的梦想,在新奥尔良的灾难中黯然失色。

  我不知道,这些伟大的河流是否对人类充满恐惧与仇恨。毫无例外的,它们在滋生文明与生命的同时,却也正在枯萎、疼痛、老去。尼贝龙根的指环上沾满血腥的搏杀与哀号。浪漫莱茵并不浪漫,蓝色多瑙也并非蓝色。科布伦茨,这个出生于水边的小镇到底有什么错,值得威廉一世大帝一次次亲征?一会儿属于阿尔萨斯,一会儿属于黑森林,这个小镇的居民,到底什么时候是法国人,什么时候又是德国人,很伤脑筋。

  其实,一条河流,它只属于一朵花、一丛草、一棵树、一只蚂蚁、一尾鱼,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它属于你、属于我,属于大家。但事实上,它绝不会属于任何人。河流,最终它只属于它自己。这又如同理查德·瓦格纳的音乐,它原本只是高昂激荡,可当纳粹行举手礼也要响起“众神的黄昏”时,指环上的水晶之夜就那样暗无天日地降临了。然而,音乐是有罪的么?一如,河流是有罪的么?

  敬畏和戏弄之间,人类自以为是的骄傲,往往和愚蠢的悲哀,是一码事。

  通往未来的河流,是需要崇敬、理解和抚慰的。唯有大河不息,才会有大美生命的创造力和文化文明的形成与繁盛。河流并不完全需要人类,它有的是飞禽走兽、花草鸟虫。而人类一旦失去了河流,还会有什么可以值得称道的归宿与命运?

  你的河流,我的河流,大家的河流,究竟要流多少泪才能停止哭泣,要回多少次头才能看到天空,又究竟要受多少伤才能无视痛楚,要走多少路才会回到最初?每个人的内心,其实都有一条梦里永隔千年万里的河流。不悲伤,不仰望,只流淌。宇宙之精华,万物之灵长,你不清澈,我不清澈,这尘事又如何清澈?历史的意义,未来的尊崇,又如何能够延年益寿,完成一次又一次坚韧不拔的救赎?

 


 

  更多时,河流是无声的,舒缓的。

  这样的情形,并非亘古不变。随着沅水流域五强溪、凌津滩、高滩、凤滩大坝的横空崛起,滩多流急的水,一下改变了它桀骜不驯的节奏,清浪滩成为故事,寡妇链变成传说。沿河大部分水岸人家不得不搬迁到离河更远的山头或坡地。人们,改变了一条河流的速度,河流也必然会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失去了良田沃土的人们,开始改变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或重新开辟家园繁衍生息,或进城务工成为新的城市农民。

  没有了速度的河流,是慵懒的,富态的,也是容易生病的。一条经常生病的河流是会衰老的。朱红溪码头边,那棵水中的老枫树,每次经过,我都要多看两眼。那棵枫树,曾是朱红溪的标志,冠盖如轮,擎天蔽日,很是翠武,被村人誉为“神树”。逢年过节,或是大屋小事,人们早晚都要跪到树下,烧香膜拜,驱邪降福,祈福求运。如今,这棵水中老树,形销骨立,像一位老僧,站着圆寂。往来的人们莫不悲戚,行注目礼以示安抚与虔敬。

  自有人类活动以来,人们一直试图改造、利用、驾驭河流。人们筑坝发电、灌溉、通航、储水、调洪,以利苍生。这是好事,可是又不尽然。人类的活动,在某种程度上,又在威胁着一条条河流的生命。过度的垦伐、围湖造田,过度的工业生活废水排放,让一条条河流臭气熏天,一条条河流枯竭断流,人们更因为一条条河流的水量分配权属而大动干戈,征伐不断。

  尼罗河,这条从亚里士多德、摩西与法老脚下流过的河流,以神勇无比的力量在非洲大地上,流出了举世闻名的古埃及文明。人们原本可以划着纸莎草扎成的小船,十分惬意地捕鱼、耕种,享受一条河流带来的丰饶馈赠。如今,埃及雄伟的阿斯旺大坝,正倾尽全力增加纳塞尔湖的储水量,托西卡工程正试图浇灌沙漠,让人造的绿洲,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与经济社会生活需要。埃塞俄比亚不满意了,他们无法忍受这条不可一世的河流从指缝间白白流过,冲冠一怒,筑起塔克兹大坝截断尼罗河。大河上下,一条河流的边疆,一条河流的权属,让愤怒的国家,愤怒的战争,彼此眦睚必报,一触即发。

  恒河,这条天堂之河,象征着纯净与神圣。根戈德里,据说是湿婆神的头发接住这条河从天堂流入凡间的地方。每年成千上万的信众,不惜路途遥远苦行到此净身沐浴,以洗去俗世的烦忧与罪孽。高穆克冰穴在消融,漂亮的坎普尔皮革裹挟下的肆意污浊,阿拉哈巴行德大壶节七千万朝觐者的蜂拥净身,使得印度文化和信仰的基石上布满不堪入目的污浊与肮脏。瓦拉纳西,并不是悲伤的地方,然而,这条河流却悲伤了,甚至有些绝望地悲伤了。每年,超过百万的儿童因为饮用恒河水而中毒。恒河,依然神圣,却不再纯净。这条伟大的生命之流,竟不知不觉沦落成死亡之河。

  密西西比河,有着许多令人兴奋的壮丽之处,足以让人可以恬淡地享受一条河流的宁静,尽情亲吻这片自由的土地。河流,没有偏见,没有冷漠。然而,所有试图控制这条河流的举动,必然是愚蠢的。不然,走向末路的开罗镇,何以是一座绝望的弃城?图尼卡小镇上豪赌的喧嚣,又如何让人性膨胀的欲望,充满诡谲的沉沦?

      莱茵河,不曾停下过奔腾的脚步。它目睹过太多的血腥搏杀,战争哀号,苦难与暴政,迫害与谋杀,杀戮与死亡。威廉一世的德国角至今还在巍然屹立,只是,阿尔卑斯的雪山覆盖不了人性所有的丑陋,威胁正步步紧逼,瓦尔德峰冰川只能步步退却。那些驳船家庭,什么时候才可以起锚,完成一段没有沃尔姆斯墓地的旅行?

      野性的亚马逊河,变幻莫测。所有的方向前途未卜,七百万大河人家,一次又一次随着河流改道搬家。或许,它太过任性,太过博大。雨季的泛滥,超出人们现世的想像,至今,这条河流没有雄纠纠的大桥,也没有高高耸立的大坝,即便是唯一的巴尔比内大坝,也同样是人类一个荒谬狂妄的错。荒野被破坏,森林被砍伐,伊基托斯的河水在污浊,漂浮在水上的房子在漂移,马拉尼翁河与乌卡亚利河交汇成无法被搁浅的命运,将安第斯山脉皑皑冰川的梦想,一路小心谨慎地雪藏、延续。

  或许,于河流而言,适可而止的疏浚,恰到好处的导流,道法自然的运用,才是微小的我们生生不息的泽薮。河流并不需要拯救,需要拯救的恰恰是我们人类自己。当一条河流内心的泥泞和创伤愈积愈重,待到不堪重负时,崩溃的并非河流,而是人类自身。

 


 

  冬日暖阳。河边停泊着诸多趸船、客船、汽艇、小划子,更有许多想象中的渔船、筏子。水边的一些事物,被河水轻轻一漾,似有了某种意蕴与风情。每一条河流都在绘制自己的生命曲线,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梦想。水与船淡淡相依浓情相守的时候,我在光阴深处听见、瞧见他们一路琴棋书画,一路梅兰竹菊,一路日月星辰风雅颂,一路天地家国赋比兴。

  在沅江与酉水的交汇处——太常,一条河流终止了另一条河流,一条河流拥抱了另一条河流。

  酉水,又名白河,同样是我所熟悉的。沿途水清流浅时,河底小小白石与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平潭深处,游鱼往来嬉乎,皆若空游无所依。岸上人家,照例傍河循山,青璞有致,水墨画似的,煞是好看。它从湖北宣恩经渝东南酉阳,一路婉转保靖、龙山、永顺、古丈等地约六百公里,既婉约,又豪放。这也难怪沈从文先生会在离两水交汇处百十余米的天宁山上,筑“芸庐”而居,日日凝望这条侠气、匪气而又翠翠式姑娘气十足的河流。一条河,流经一个人的四肢百骸,这个人的命运便是水的命运。中国式的上善若水,佳期如梦,柔情似水;日本式黑田孝高的水五训,全在某种“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律动之中。一滴水,落在春天,可以姹紫嫣红;一滴水,落在江南,可以水墨氤氲;一滴水,落在江湖,可以拍岸惊涛;一滴水,落进命运,可以惊鸿四起。

  河流,从土地的深处小心翼翼汩汩而出,漫游在土地的脉搏与温度之中,拓荒出弯弯曲曲的方向。一些河流,流着流着,又流回土地的深处,从哪里来,又返回到哪里去。一些河流,流着流着,就流低流远了,从高处的奔腾、跳跃、喧嚣到低处的沉静、宽博、涵虚,从近处的细小、清浅、卑微到远方的浩瀚、深邃、伟岸,一条河流,越过时间,穿透空间,将一滴水的尊严绵延矗立到每一粒种子,每一片庄稼面前。每一条河流的存在都是有生命的——清澈的水,嬉戏的鱼,葳蕤的岸,花鸟虫鱼,飞禽走兽,都是它亘古存在的方式。一条不断行走的河流是富有生机与活力的。什么时候,一条河流累了,倒下了,生命的边界也就一步之遥,触手可及。

  一代又一代的阳光照耀过来,许多似是而非的命运随着一朵朵的浪花落荒而逃,许多河流的声音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灰不溜秋的典故。河流的来路与去处,河流深处的密码,困惑了五千年的蝴蝶,也迷茫了埋葬黑暗的渔火。

  涤尽俗世的尘埃,我好像什么都懂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临流远眺,这山,那水,所有的村庄、田野、炊烟。不奇诡,不波澜,不盛名,不争名。但是,它就在那一刻接受了你,包容了你,读懂了你,也充盈了你。不留你,是因为你还要出发。不恋你,是因为你还要入世。可是,它会等着你,待你如婴儿般再次回到它的怀抱。它会如山岚接纳着流云,如清石接纳了树影,缠着你,绕着你,牵着你,带你走进梦中期待的圣域,那么美、那么幽,那么娴,那么雅,让人无不心动,感动,悸动。

  只是,人类的智慧走得太远,对河流的伤害也会最深。历史上,从来都只有被攻破的城堡,而没有被征服的民族,于河流,更是如此。一条河流,见识过太多的风雨沧桑,太多的王朝背影,太多的荣辱恩怨,太多的爱恨情仇。它的起伏跌宕,它的见多识广,哪容得下浅薄的人类不自量力,不知好歹地轻侮与蔑视、欺凌与掠夺、糟蹋与伤害?上不畏天,下不敬地,外无造化可师,中无心源可得,见山欺山,见水辱水,见鸟烹鸟,见琴焚琴,见色起淫心,见玉生贼胆,这样的杀戮与自戕,这样的暴戾与残忍,河流是永远不会赦免的。它只需一个喷嚏,一次咳嗽,一处泛滥,甚至一次隐匿,人类的文明就会断代,直至干净彻底地消失。古楼兰、古象雄、古巴比伦、古罗马,莫不如此。人类试图忘恩负义地杀死一条河流,真是愚蠢可笑之极。试想,一条河流没了,钓胜于鱼的鱼没了,欸乃的渔火渔歌没了,两岸的青草没了,倒映在河流的星星也没了。那还叫家园,还能是家园么?人啊,倘若不找回自身的心灵源头和情感活水,所有生命的河流,又如何能重新荡漾起万物生长的歌谣与神香?

 


 

  河流,将许多毫无交集的人们联系在一起,诸多人生的悲喜,莫不与之有关。

  河水消退之后,沅陵,这座水底的故城依稀有些轮廓。溪子口、通河桥、中南门的大码头,散落的阶石滑溜溜地陷在滩涂淤泥之中。河湾里,又长出了一大片蓟花与狗尾巴草,粉艳艳,青幽幽的,活像姑娘的头饰与秀发。荒芜的村庄,同样长满野草,消弥了许多袅袅升腾的炊烟。不远处,新垒起了一个个坟堆。每一个坟堆,似是水岸人家的根,深掘其中,无法逃离。

  日暮时分,我长久地凝望着这条时涨时消、时宽时窄的河流,还有河流两岸的烟火人家。我一时不知道它具体的起点和终点,只是恍惚觉得,河流的沿途都是它的起点,江河湖海都是它的终点。每一岭丘壑都是它的起点,每一片云彩都是它的终点。

  无水不成河流,无流不成万物。水,终究是有哲学与智性的。一湾水,或渺小,或显赫,或卑微,或尊贵,尽在原初的感知之中。中国古之“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大禹治水”,极显洪荒之力,颇有“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的豪迈之气。

“智者乐水”,是大诚至圣文宣王孔子的传世名言。孔子曾对子贡说:“君子见大水必观焉。”为什么必观呢,因为水是君子用来喻德的:它普遍地给予,不存私心,似德;它流到的地方万物都能生长,如仁;它流向低处和弯曲的地方都按照一定的规律,像义;它浅处一流而过,深处不可测量,乃智;它流向百仞深的峡谷,毫不犹豫,似勇;看来柔弱,却能无微不至,如明察;接受污秽不推让,像坚贞;有不清洁的水流进,却以干净的水流出,极像善于教化;注入任何表面容器中表面总是平的,好像公正;水盛满了不要刮平,好像度量;它经过千回百转一定向东流去,犹如意志。

  孟子也说 :“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也?其势则然也。”孟子借水而喻人性,其精辟至论,足可慧人。老子更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由此可见,“水”是“道”的物理原型,“道”为“水”的哲学升华,二者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水被老子喻为上善:“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它随着自然的运行与变化而存在。在方为方,在圆为圆,顺自然而成行。道家主张的“无为而无不为”,与水之“以柔克刚”“柔中见刚”的性情极为相似,故天下“攻坚强者莫胜于水”。  

  《周易》八卦中,有“兑”和 “坎” 两卦均与水有着天然的关系。兑卦象征泽,它与良卦象征山,互相依存通气;坎卦象征水,它与离卦象征火,互相克制。 “说万物者莫说乎泽,润万物者莫润乎水。”易学中的阴阳五行即金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其中的水主智,其性聪,其情善,其味咸,其色黑。《三命通会》中有述:“水之性润下,顺则有容”“水不绝源,仗金生而流远”。先贤哲人们以水论事、以水喻理、以水明志,对水,对河流独特的自然感知与哲理思辨,时至今日,依然莫不发人深省,振聋发聩。

  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凝望着镇日从我脚下流过的这一汪水,让人不得不重温起老子的“上善若水”;浮想起孔子的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吟哦起李白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悲寥起李煜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更承托起李世民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的纯、水的仁,流淌着“上善若水,厚德载物”的为人之品;水的柔、水的智,昭示着“水滴石穿,格物致知”的尚学之道;水的宏、水的壮,宣泄着“源远流长,奔腾不息”的生命之魂。一条人间的河流,流淌着诸多人间往事与智慧,既无法付之于笑谈,也无法浪花淘尽英雄。

 


 

  河流是水,水是河流。浑然天成的是生命,是智慧,是文明。因为有了水,我们才拥有了长江令人敬畏的力量,拥有了黄河流域的远古文化,拥有了生命的繁衍生息,拥有了人类文明的千古传承;因为有了水,我们才可见到孔子之水里“乘桴浮于海”的悲壮宏伟之愿,屈子之水里“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不屈信念。

  自古,兵者,诡道也。《孙子兵法·虚实篇》言及“兵”“水”同形:“夫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困地而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水而悟,即成孙子无往而不胜的用兵之道。

  河流在滋生万物,润泽生命的同时,却又身不由己的陷入欲望与争战的泥淖。当然,这与水的哲学无关。“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当一条河流与争战、政治交织融会在一起的时候,曾经的乌江、曾经的大渡河、曾经的赤壁,两岸雄狮百万,旌旗猎猎,河中千帆竞渡,万箭待发。血雨腥风中,河流也造就了一个个诸如西楚霸王、周公瑾、石达开这样的人世豪杰以及汩罗江上的那颗不沉之魂。

  汉高祖刘邦初定天下,欲定都,留候张良进谏:“夫关中左殽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一句“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足见运用河流在军事进攻上是何等的重要。后来,晋灭蜀攻吴,顺长江而越天险,势如破竹,此战为北方军队首次成功突破长江天堑,为后世留“鉴”。后,怱必烈灭南宋亦是“顺江而下”,长江一破,战事定矣。

  公元前二〇四年,韩信攻占齐地,齐王田广外逃。项羽听说后,派龙且做大将,带二十万人马会同田广,浩浩荡荡杀向韩信。上兵伐谋。韩信堵了潍水,待龙且率大军渡河略过一半,即放水冲淹,龙且瞬息一败涂地。关羽水淹七军,王贲水淹大梁,莫不因水而定成败。

  以色列已故总理拉宾曾警告说:“如果我们解决了中东的所有其他问题,但是却没有令人满意地解决水的问题,那么,我们的地区将会爆炸。”在中东,几乎每一场战争都与约旦河水有关。非洲的埃及、埃塞俄比亚、突尼斯和苏丹等国家早已饱受缺水的压力,一直在忍受“干渴”的痛苦。因尼罗河水分配问题而引发的冲突此起彼伏。印度与孟加拉国,比以往任可时候都更需要恒河。两国因水而结成的恩怨与冲突依然时时存在。

  于不可知的时间和未来,战争的马蹄,风中的刀刃,杀戮的双方和火焰燃烧的旗帜。这一些,与水有关,又好像无关。其实,河流就是河流,它枝蔓横生,从来都不涉及人类的战争。是人,用各色各样的工具,从河流身上一点点地攫取。河流也知道,人类的一切都与它自己有关,是水,让他们生动地活着,在尘土飞扬和欲望叫嚣的人间熙来攘往,年复一年地生产、生活、恩怨、争战。

  一些事物,看见的,看不见,记住的,遗忘了。离开或进入,得到或失去,看不见的,看见了,遗忘的,记住了。一些河流,正在生长;一些河流,正在死亡;一些河流,正命悬一线。

  说实在的,我有些害怕了。害怕某处硝烟,某种失去,某次倒下,某些河流的水,一滴一滴地流不回来。

  既无所生息,又生无所息。“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除了争战,千百年来,文人雅士们在河流时急时缓的流淌中平平仄仄,低吟浅唱,放逐情思。岸边的浣声、袅娜的炊烟、河中的波光、欸乃的行舟、惊飞的沙鸥、朦胧的灯影、清辉的月色、饯别的离愁,这些上苍赐予的意趣,无不在他们笔下流淌,或委婉、或凄美、或清丽,赋予河流丰富厚重的人文内涵和空灵秀逸的生命气息。人生犹如河流,一样的曲折,一样的烟波浩渺。春花秋月,流年逝水。站在岁月的岸边,看河上微风拂面,波光耀影,惊涛拍岸,浪花瞬息,都是对河流一种恰到好处的尊重和敬畏。古老的禁忌和大地的伦理,真的需要我们,发自肺腑地,去时刻庄严,时刻尊崇,时刻救赎。

  一个人,呆坐在河边,看一河的水无所来,有所去。隐晦的阳光零星散落河面,三两只或大或小的渔船游走于消逝和创生之间。一个人,怎么走都无法走在一条水的前面,怎么停顿都无法停顿在一条水的背后。云的背面是阳光,河流却没有自己的影子。水无法流走岸,而岸又何曾有权力拥有水?居于大与小、清与浊、咸与淡的边缘,出门一拐弯儿,一些沉静的歌子依然会响起,许多河流丟失的水滴正在装点湿淋淋的行程。麻着胆子,往前只一走,转角就路过天涯。你想留住什么,往往是在水上写字,第二笔还未落下,第一笔早已悄然流走。

  走遍了千山万水,如今,我唯一想做的是,带一条瘦小而又忧郁的河流回家。碧落清月的时候,它会悄无声息地流淌在一个人的梦中。重返时间的河流,勿论清浊宽窄,它都会淌出一溜儿的平潭长滩,流出一个又一个意境映象。修篱种菊之外,岸是古老的,水是新鲜的,一个人拥有一条回了家的河流,他的未来和希望,想必也会是纯净灵动的。

  汪汪媚着的河流是有生命的。如今,众多的河流正在枯竭、生病、死亡。善待一条河流,其实便是善待我们自己。重建河流生命的本来生态,更是一种责任的回归与义务。

  天地间,没有理所当然永远属于我们的事物。河流也一样。人间的河流,并不完全属于人间。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多想找到无数死去的源头,大哭一场,打开水草丰茂的圣源,让内心的河床去复活那些梦中的河流。

  这,虽然弥大,却并非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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