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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荷:拜托了,风儿

来源:楚荷   时间 : 2018-0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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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湘子在他们那个乡,是乡政府秘书。按农民的话说,是干部,也算个人物。农民们见着湘子,都像见着大官。湘子不喜欢农民们对他那个态度。他希望农民们将他视为朋友,和他说真心话。但当几个农民,将他当朋友弄时,他又受不了那种粗俗。尤其是两指夹住鼻子,猛地一擤,一把鼻涕沾在手上,往裤上一抹的那劲儿,湘子望着都作呕。湘子不喜欢乡政府的人。乡政府的人都喜欢横冲直撞,好似个个是孙悟空,有天大本事。

湘子家在乡政府斜对面,是一栋两层小楼。回到家,妻子老说些今天生意不怎么样,或者今天生意还可以的话。湘子妻在一楼开着副食品兼缝纫店。湘子妻做衣服的手艺,在这个乡没人可以比。乡里的人都说湘子妻又漂亮,又聪明,又贤慧。湘子妻说那些东西的时候,湘子一般直点头,好似认真在听。乡里的人赞着湘子妻时,湘子一般也直点头,好似真同意了他们的意见。其实湘子一句也没听进去。湘子不喜欢说那些事儿。湘子喜欢说诗,但没人和他说诗。湘子喜欢说忧国忧民的话,但没人愿意和他一起忧国忧民。乡政府的人除开正经八百的场合,都喜欢说钓鱼、喝酒、打麻将,喜欢说东家媳妇漂亮,西家女儿水灵。那些农民喜欢说三担牛屎六箢箕,说家里母猪下了十二个崽,昨天夜里那只花猫嚎春嚎了很久之类。于是,留给湘子只有孤独。湘子眼睛便愈来愈眍。

那时,湘子参加工作那会儿,恰好二十岁。除了替乡长、副乡长写发言稿,湘子每天除了看书还是看书。湘子喜欢看历史书,喜欢看哲学书,喜欢看文学书。总而言之,湘子喜欢看些乡长说的,“不能当饭吃的书”。湘子最喜欢看的是诗。旧体诗,新体诗,外国诗,都看。湘子家穷,每月工资必须拿出一半,给父母补贴家用。乡子买不起新书,只得借着去县里或市里出差时,在旧书摊上买旧书。后来,满世界都是盗版书。盗版书便宜,湘子便买盗版书。

过了三年,湘子认识了那个后来成来湘子妻的女孩。那个女孩只读了初中。是别人做媒认识的。湘子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那个女孩。看在长得还算清秀,同时她家有些儿钱,同时每个人都要娶妻的份上,湘子娶了湘子妻。湘子岳父母拿钱,替湘子妻在乡政府附近,砌了一栋两层楼,弄了那家副食品兼缝纫店作为湘子妻的陪嫁。湘子从此不再买盗版书。盗版书上错字多。湘子妻什么事都不要湘子做,湘子更有时间看书了。只要湘子看书,湘子妻便生出无限敬意,乐得屁癫屁癫地包了所有家务。在湘子妻眼里,湘子是文曲星投胎。乡里那么多人,乡政府也有那么多干部,只有湘子能说明白,美国为什么要打伊拉克。也只有湘子知道,诸葛亮打过不少败仗。

那天,乡政府开人大会。乡长在会上念着湘子写的那篇稿子。湘子站在大会礼堂的最后面,听了几句,实在不想再听,湘子便走出乡政府大院,两只眍进去的眼睛望着不远处他的家。湘子妻也望着他,满脸都在笑着,笑得极是灿烂,是电影里女人准备扑向心爱男人前的笑。他勉强笑了。刚笑过,便想起昨天晚上湘子妻将霉变了的发饼,抹了饼上的霉,又摆在货柜上的事。湘子心里恨恨的:那饼能卖吗?卖给别人岂不害人?不能卖。那饼能扔吗?那饼扔了,岂不蚀本?他们经得起几次扔?湘子觉得这事儿不能恨妻,好似只能恨自己。谁叫他不能养活妻?况且妻昨天爬在他身上说了,说她有了。谁叫他父亲处还要他补贴?他便跟自己过不去,一声长叹,转过身往乡政府院子后的山上走去。湘子跟自己过不去时,便爬这山。湘子经常跟自己过不去,所以湘子经常爬这山。

这山很大颇高,稍许有些雾儿,便望不到山巅。今天天气好,除了天上几朵白云在悠闲地飘,便是蓝得水灵的天。于是,山顶上那块有些儿像湘子的头的巨石,看得清清楚楚。只有湘子和湘子妻看出了那块巨石,像湘子瘦得难以找到肉的头。湘子夫妻都以为着这是上天预示着湘子将有出息。但夫妻俩都不敢说,怕乡干部和乡下农民笑话他们。

山底直至山腰,都是碗口粗的茶子树。茶子树上挂着数不清的青青茶子。湘子抬头望去,头上是茶子树的树枝和树叶,看不到蓝天和白云。那边传来清清脆脆的溪水声音,和着树上四处叽叽喳喳的鸟叫。湘子常听这声音,往常没感觉到什么。这会儿,他屏声凝气地听,那溪水声淙淙铮铮,一会儿如女孩儿浅唱,一会儿如金石之声,柔中带刚。再听那鸟声,有“吱吱吱吱”如撒娇样叫着的,有“布谷”“布谷”傻乎乎地用了全身劲儿叫着的。他忽地觉得这就是天籁之音,是世间最美好的音乐。“不,应该是最美好的诗。”湘子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湘子朝溪水走去。溪水清得叫人惊奇地在一溜儿青石上,弯弯曲曲地流,一边唱着歌,一边磨着青石,使青石表面,光滑如湘子妻身上皮肤。湘子妻脸上和手上皮肤稍嫌粗糙,但身上皮肤却如油脂。

“这溪水这么清吗?好像往常没这么清。”湘子自言自语。他弯下腰,捧着溪水喝着。“这溪水还有甜味,比我家那口井的水只有好。怎么就从来没想过,我们这儿有这么好的水呢?”湘子忽地觉得他不该捧着这溪水,他觉得他的手弄脏了这溪水。他又想起昨天妻子抹了发饼上的霉,继续出售的事。他觉得是他的手抹了那些霉,将它们重新摆在货架上的。他觉得他的手更脏了,更后悔着捧了这溪水。他后退两步,与溪水不离不弃地隔着几步远。

湘子继续往上爬着,耳边是溪水声和鸟叫声,心底涌出他许多的错:湘子本来谈不上爱湘子妻,却因为穷,和湘子妻结婚了,这是何等卑劣的事;那天,那个老农因为不种莲子却养鱼,破坏了乡政府的统一部署,挨了乡长一顿臭骂,湘子明知道,那个老农谈不上错,他却帮着乡长批评那个老农,这是何等可耻的事;湘子不喜欢写那些假得浮空万里的话,但湘子却一年到头写的都是那些东西,分明为五斗米折着腰,是何等低贱的事;那天去市里出差,在公共汽车上看着扒手扒他前面那个人的钱,湘子没提醒那人半句,而他完全可以巧妙地用脚碰着那人的背,这是何等自私和怯懦的事;还有湘子妻常拿着过期食品出售,湘子他却视而不见,这是何等没有良心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湘子觉得他身上没一丝地方是干净的,他甚至觉得他有太多罪孽。他仰着头,对着看不到天空的茶子树叶,大声叫着:“哇,哇,哇。”他被这些罪孽压得喘不过气来,便负着这些罪孽,往山上跑着。他希望他那些罪孽能在奔跑中,一件件滑落。很快地,他累出一身大汗。他站下来,喘着粗气。喘够粗气,他坐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想起那句“清溪清我心”。“我怎么这么笨?清溪可以清心呢。我怎么会将溪水弄脏呢?只有这清清溪水能将我洗干净。洗干净多好。”他知道这山上除了收茶子的时候,没有人来。他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将搓衣板一样的身体,躺在清溪里。

溪水轻轻地,柔柔地漾着湘子的头发,淌过湘子的头,淌过湘子的身体。他感觉到他在受着来自不知何处,但却分明是浩然之气的洗礼。他那些罪孽,被清清溪水慢慢地带走了。他的身体正渐渐地变得干净。他想,只洗身体,不洗灵魂不行。于是,他张开嘴,一口一口地吞着溪水。他确信他的灵魂在心脏那个部位。他感觉到了,他吞进去的溪水,在他灵魂上唱着溪水才有的那种轻柔、仿佛仙子轻吟的歌,在轻轻地淌过。他的灵魂由此渐渐地变得干净,直至圣洁。

“这是一条清心溪。”湘子心说着。

他觉得他五脏六腑都干干净净了,一身在从未有过的清爽中,如此轻松,这才穿好衣服,继续向着山上爬着。

他终于走过了茶子树林,上面是人高茅草。风儿带着泥土芳香,吹着湘子身体。将湘子的头发,和没有扣上钮扣的上衣,吹得扬了起来,旗帜样舞在空中。湘子便站在风中,仿佛之中,湘子从风声中听到了一种昆山玉碎样的音乐。他屏声静气地听,却又分明没那声音。一会儿后,那声音又和着风声鸟声溪水声响起来。湘子便确信了这种声音的存在,甚至相信了只有凤凰涅般(般下加木)时,才会有这种声音。这种声音,使湘子有了作诗的冲动。于仿佛中,湘子从蛮荒太古走来了。湘子好像刚从白云上下来,光临这个喧嚣的尘世。他分明感觉到了,那朵白云,轻轻地落在清心溪旁。湘子望着喧嚣的尘世,竟然没有半丝儿真正属于他。他只是一个与这尘世格格不入的客人。他依恋着那种蛮荒太古中寸草不生的宁静。

湘子对着天空中的白云念道:

我从蛮荒太古走来

思念着寸草不生中的宁静

不知是哪个偶然中的偶然

女娲游戏着,捏出一个泥坯

女娲望也没再望他一眼

将他遗弃在无垠沙漠

雨露滋润着

泥坯有了肉体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上苍嘱咐玲珑的冰凌

将精神赠予了泥坯

…..

我乘着白云,带着未曾脱落的包衣

冒冒失失,来到了喧嚣尘世

 

    ………

湘子望着清溪,说:“这是一条诗之溪呀。”

湘子决定,上山时叫它清心溪,下山时叫它诗溪。

第二天,湘子将昨天写的诗做贼样偷偷地寄了出去。

                                  

湘子不住地在报刊上发表着诗。他们那个乡,如出了李白,读了些儿书的人,即使不爱诗,也能背出两首湘子的诗。乡办中学校长,为了鼓励学生成才,多次请湘子去学校做成才之路的报告。湘子不去。湘子知道,中国奇大,在这个乡出名,顶个什么用?这个乡对于中国来说,屁都不算。湘子认为,一定得“天下谁人不识君”,才算成才。湘子听到“成才”两个字就脸红。湘子不住地写诗,不住地发表着诗。湘子更不喜欢写那些浮空万里的报告了。只是诗的稿费太过微薄,一首他们乡中学学生个个会背的诗,也就二十块钱。湘子要活下去,还得写那报告。于是,湘子肉体活在报告之中,湘子灵魂活在诗之中。

那天,湘子怀着惕惕心情,去市里参加诗的笔会。他这是第一次参加笔会。昨天接到通知时,湘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硬是一晚没睡着。湘子心想着,他发表那些诗,在他们那个乡,或是了不起的事。但到了市里,就不能算什么了。他想参加笔会的人,一定都发表了许多东西,说不准都是才子才女。他谦恭得像去见文坛大师。

笔会在一个二星级宾馆举行。快吃晚饭时,湘子到了宾馆门外。大门边写着“参加笔会的作家,在湘水楼一楼报到”的字样。湘子想,他不是作家,说不准人家发错了通知。他拿出通知又看了一遍。通知上赫然写着“湘子先生”。湘子再看信封。信封上写着他们乡政府“湘子收”,丝毫不差是寄给他的。可是他不是作家。湘子纳闷着,不知该不该进去。“对了,我是作为文学爱好者的代表来的。听说,不比我们乡下,你爱好什么,与政府无关,没人理你,市里每年都有培养文学爱好者的活动。”湘子这么一想,心释然了,也被作家们准备无私地带他这个不成器的学生,感动了。“文学的确是圣洁的,带学生不要一分钱,还发出邀请。我幸亏发表了一些诗,不然还不知道文学如此圣洁,文学圈如此圣洁。伟大的文学,纯洁的文学。”湘子心说着,走进了宾馆大门。

湘子问站在卫门旁的保安,湘水楼在什么地方。保安手一指,说:“喏,就是那儿。”湘子抬头一看,就在前面,且墙上赫然写着湘水楼。湘子脸一红,心想着以后先得看清,不要来不来就问人。湘子到了湘水楼一楼大厅,倚着服务台旁两张书桌,书桌上立着一块写着“笔会报到处”的记事牌。湘子想:“太好了,写的是笔会报到处。如果写作家报到处,我就不知怎么办了。搞文学的人就是了不起,什么都注意。连我这种后进学生的感受,也想到了。”书桌后面坐着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湘子惶恐地拿出笔会通知书。

“你就是湘子?”稍胖的女人翻着眼睛望着湘子,“真看不出,你就是湘子。啧啧啧,好瘦,三根骨头两根筋。真瘦。也不知你那些诗是怎么写出来的。真瘦。”

“当然是湘子。”稍瘦的女人,眼里含着敬意望着湘子,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看他眼睛,好忧郁。好像背一身忧郁走。他的诗,没这种忧郁能写出来吗?能吗?他一进来,我就怀疑他是湘子。没想到,真是。”

湘子脸红了。满足感中,他感到自己成了供人观赏的猴子。

湘子报了到,拿着房间钥匙,到了门上贴着湘子和另两个人名字的房间。湘子以为自己最后一个报到,没想到他是第一个入住这个房间的人。吃罢晚饭,湘子回到房间,打开电视。刚想换频道,门被敲响了。湘子打开门,门外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问:“请问湘子是住在这儿吗?”待湘子答了“我就是湘子”,那男人也不用湘子说“请进”,嘴里念着“久仰久仰”,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本来没打算来,市级笔会,有什么意思?我听说湘子会来,就来了。和你同房间的两个老作家,就因为是市级笔会,没来。”

湘子嘴角露出一丝儿笑。他不相信这话是真的,他们乡长就常这么说。乡长带着湘子去别人家吃饭,遇着熟人,背着主人的时候,常说“我本来有事,但听说你老兄会来,就来了。还有什么事,比与你老兄见面更重要呢?你不信?不信问湘子”。湘子确认那人说的是客套。湘子虽然见过一些世面,但湘子依旧不喜欢客套。湘子遇着人家客套,就不知说什么话好。这时,湘子形如木偶,站在那人前面。那男人从皮包内拿出一本书,递给湘子,说着“请指正”。湘子有些激动,心说着“送书给我,这人真好,从未见过,就送书给我呢。说不准,笔会就是安排他做我的老师。他是让我熟悉他的文风的意思”。湘子颤抖着双手接了。湘子打开扉叶,上面写着“湘子诗友雅正”,写着那人的名字。湘子再看作者介绍。上面赫然写着省作家协会会员。湘子心底立马起着敬意。那人又说着“在我们这个市,说到写诗,湘子当属第一人,第二人非我莫属”。湘子心说着“我知道你可能就是我老师,你这么谦虚,叫我如何当弟子”,忙诚惶诚恐地喊着那人“老师”,说那人已是作家,他湘子充其量只是文学爱好者,文学爱好者而已。

那人走了。湘子想,人家这样看得起他,他得更加谦恭才对。他想,读这位仁兄的诗,不说斋戒,沐浴是一定要的。心说着“诗是何等圣洁之物,我一身不爽不快,当然不能读诗。况且是作家亲笔签名的诗,况且或许还是我将来老师的书,自然更要沐浴”。湘子钻进卫生间,细细地将自己洗了一遍。确信洗得干干净净后,这才穿好衣服,拿出天主教徒读圣经的虔诚,双手捧着那本诗集。湘子刚打开书,又有人敲门。又是送书给湘子。于是,不断地有人送书给湘子。一个小时不到,湘子得了八本书,都是诗集。其中五个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另外三个也是市作家协会会员。湘子从心底敬重起这些作家来。他一个文学爱好者,没去拜访作家们,作家们却都来看他,并且将作品相送。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湘子老念着这句话。

湘子在感动中,一本本诗集翻着。他像买书时选书,每本书都前中后各看一些文字。湘子每翻一本书,那种感动少了一分。湘子不喜欢那些诗,那些诗写得肤浅和小气。湘子心想着这八本书加起来的厚度,不及他一首诗的厚度。湘子这才知道,为什么邀请他来参加笔会。湘子知道了自己的分量,眼里谦恭没了。他照着镜子,下意识地将腰板儿挺了挺。于是,湘子眼睛里,除了忧郁,添加了一份傲气。

已是十点半,湘子伸了伸懒腰,准备睡觉,门被敲响了。湘子心想着肯定又是送书给他的。他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一品一的女子。那女子扯出来的柳叶眉下,一双含愁噙怨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着太多愁怨,使湘子想起镜子里自己的眼睛。湘子立马对这女子有了好感。湘子虽然对她有好感,因为没单独和妻子以外的女人一起呆过,有些紧张。

“你应该就是湘子老师吧?”

湘子听到“老师”两字,羞愧得脸红如朝霞,刚有的那点儿傲气,立马没了。湘子双手连摇地摇,有些结巴地说:“我是湘子,不是老师。不是,真不是。”

“真是湘子老师?我叫芳子。湘子老师不请我进去坐一会儿?”

湘子虽然确信他不是“老师”,但人家偏要那么叫,他没办法,只得由着人家叫去。他忙说“请请请”。湘子觉得他说“请”时,做出的那动作,颇有几分绅士味儿。湘子觉得,只有做出绅士的动作请她,才配请这么漂亮的女子。

芳子双手递过一张名片给湘子。名片上写着本市某局什么科芳子字样,写着电话和手机号码。芳子问湘子要名片。湘子摇摇头说:“没有,我要那东西干什么?又不做生意。”湘子这才想起那八本书尚不如他一首诗的厚度,头扬起了些许,几近骄傲地说:“我的名片,就是我那些诗。我那些诗,就是我的名片。”芳子从包里拿出几张本地的日报,指着她的诗,说:“湘子老师,我是来求教的。”

湘子忙不迭说“拜读拜读”,接过那些报纸。湘子喜欢芳子的诗。芳子的诗有太多忧郁。只是她的忧郁与湘子的忧郁不同,是她一个人的。湘子的忧郁是为天下苍生,为宇宙万物。湘子从诗上看得出,芳子的忧郁是因她生活太不顺利。但不管怎样,湘子喜欢芳子的诗。湘子甚至觉得女人写诗,就该这个样子。湘子于芳子的诗中,看到一个美丽、可怜、可叹的女人,倚着窗,望着天上的月。湘子觉得,那种神态只有传说或者古诗里有。

于是,他们谈诗。

湘子谈时,芳子如同学生,认真地听。芳子谈时,湘子感觉他亲临其境。

湘子说到他的处女作,是在他们乡政府院后高山上写的。他将他那天在常人眼睛里无疑是怪诞的行为说了出来,说得神秘庄重,叫人在肃穆中神往。芳子眼里有了无限羡慕和崇敬,那山那溪那茶子树林,成了圣山圣溪圣林。芳子不由自主地说:“我要去看看那条清心溪和诗溪,要爬那山,一定的。湘子老师一定要带我去。”湘子又说,他有一首诗是在水库边写的。那天,他面对着水库,不知怎的,忽然感觉整个宇宙小了,小到只有鸡蛋大。他张口一吞,便将鸡蛋大的宇宙吞下去了。他写下了那首“宇宙”。芳子最喜欢湘子的“宇宙”,背诵着“宇宙”。背诵完,嘴里喃喃地说:“湘子老师一定要带我去那个水库看看。那水库的水一定清可见底,可以看见鱼儿成双成对地自在地游。”湘子说:“那水库的水不清,混混浊浊的。什么都看不清。”芳子说:“怎么会不清呢?不清的水,你都能写出那么好的诗,如果清,不知怎样。”芳子觉得不可思议。

芳子她写那首“断了线的风筝”,原以为父母是线,没想到很小时,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她由祖父母带大的。后来以为祖父母是线,没想到她刚十八岁时,也就是风筝就要飘起来的时刻,祖父母相继去世。后来结了婚,以为丈夫是线,没想到丈夫有了外遇,且爱的是一个歌厅小姐。于是,她始终是断线风筝,无人牵挂地在寒冷高空,漫无目的地飘,也不知这风筝将坠落在什么地方。芳子眼里分明挂着没掉下来的泪。湘子想象着那没有线牵着的风筝,在高空孤零零地飘的情景。

“千万不要掉下来,风筝。”湘子心说。

第二天开会时,芳子依着湘子坐着。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散了会,湘子去哪,芳子去哪。湘子想去哪,必先对芳子说,问芳子去不去。芳子说,湘子去哪,她都陪他。

晚上七点,湘子房间,已诗人云集,湘子赫然成为中心。于是,世界只有一个诗字了得,其余都幻化为无物。这个说,某某没来参加笔会,就是来了,我也会这么说:好像名字响当当的,其实,他的诗,还不如我们湘子,我们湘子,你看看,你看看,那真是。那个说,诗,永远是精神贵族所独有的,贩夫走卒与诗无缘;他们能懂诗吗?他们懂诗,我就不写诗了。这个说,诗的语言,老是在变,忽儿说,要写出唐诗的意境,忽儿西化,忽儿说,用汉字的美写诗,没法跟上形势。那个说,某某的确有才气,可惜自杀了。于是,像开追悼会一样,所有的人都说着某某的好话。甚而至于,有那么半分钟光景,没人说话。情形恰如默哀。

自从李白将宇宙写成酒后,诗人没不喝酒的。好似谁不喝酒,谁就不是缪司的后人。于是,啤酒,白酒,葡萄酒,一瓶瓶来,一瓶瓶空。好似诗人们都是几千年没喝过酒,好似笔会举办单位,晚上宴席上没备酒,好似那七八十块钱一瓶的酒,尚不如他们买来的十多块钱一瓶的酒。湘子端着酒杯,不住地望着门口,等着芳子进来。芳子没来。湘子在一次次期待和失望中,和诗人们,在“干了,干了”,“喝,喝”中不断碰杯。

“请湘子朗颂诗吧。”有人说。

于是,大家附和。

湘子站起来,眼睛望着门口,嘴里朗颂着他的“宇宙”。他的声音平平的,淡淡的,将“宇宙”气势,全抹了。便有人嚷道:湘子,你诗这么棒,像你这么读,糟蹋了,我给你朗颂,怎么能这么读诗。湘子正要住口,芳子在门口出现了。湘子立马进入他创作那诗的状态。于是,湘子铜声悦耳,锵锵铿铿,通过朗颂,赋予了那诗更多、更深的内涵。芳子见湘子床上还能坐人,坐了过去。湘子朗颂着诗,眼睛余光往芳子望去。芳子身旁恰恰还能坐一个人。湘子害怕着别人去坐,好似不经意地边朗颂着,边坐了过去。

湘子悄悄问芳子:“你去哪了?”

芳子眼睛望着那些诗人,悄悄地说:“我在你们隔壁房间,和一个大姐聊着她儿子的事。她说她儿子,英语说得比英国人还好。我以为他们一会儿就会走。他们不走,我只得来了。”

湘子说:“哦,这样。”

湘子和芳子说着悄悄话,也不知说了多久,抬头一看,房间里除了他们,只余下两个诗人,酒已喝到八分,依旧在敲着桌子说着诗坛趣事。那些趣事,湘子闻所未闻。湘子听着,心痒痒的,想坐过去。湘子望一眼芳子。芳子眼睑一低,分明叫他别去理那两个酒疯子。

湘子只得不理他们。

两个又说着悄悄话,也不知说了多久,再抬头一看,房间里已没旁人。

湘子感觉到一种他从未体验的美好的东西,与他不期而遇。

“这就是爱情吗?那我和妻子算什么?我们不是有几年的夫妻情了吗?”湘子问自己。湘子没有回答自己。但他想信着,他于懵懂中,至少有了爱情的萌动。他这时终于明白,为什么试图写爱情诗,却一直没法写出,原来他丝毫也没有体验过爱情是如此轻轻地走来。

湘子忙警告自己:“不行,还谈下去,会出事。”

湘子想起这会儿肯定在呵着五岁儿子睡的湘子妻。湘子便怕因为这种不期而遇出事。湘子望着芳子的眼睛。从她眼睛里,湘子读到了他自己心上同样的东西。“完了,完了,她爱上我,我也爱上她了。”湘子害怕这种“完了”,湘子告诉自己,绝不能“完了”,忙看看表,已是十一点五十。湘子想说“太晚了,以后再谈吧”,但湘子没说,湘子不愿意说。

忽地,湘子顿悟地明白,他和湘子妻,一开始,就是从陌生人,直接转化为亲情,为了组成家庭而成为的夫妻间的亲情。“我和妻子,亲情而已。”湘子心说。湘子面对着几近陌生的爱情,害怕着。湘子心底却伸出十二只手,去攫取这种爱情。湘子在逃避和追求爱情中矛盾着,在想说和不愿意中说那句“太晚了”中,煎熬了自己十分钟。到十二点,湘子妻和儿子的影子在眼前一晃,丈夫和父亲的责任,泰山般压来。湘子终于说出来了。

“芳子,太晚了。”

芳子不舍地起身,走到门口,回头一笑,落寞地走了。

湘子心底的十二只手去拖芳子,人却木然站在沙发旁,魂儿则随着那笑去了。

湘子刚上床,心底正后着悔,不该说“太晚了”,房间里电话响了。

“我是芳子。湘子,我睡不着,就打电话来了。我是躲在被子里打电话给你的。她们都睡得好好的,我只能躲在被子里打。”

芳子没在跟前,湘子知道不会发生旁的事情。湘子不怕了。湘子便敢和芳子说话。

他们在电话里说话说到三点。

上午,湘子要回去了。芳子送他送到汽车站。

“你会打电话给我吗?”芳子问。

“会,会的。”湘子说。

回家的路上,湘子心底不住对自己说:“我爱上芳子了。我为什么爱她?爱需要理由吗?”“爱,当然不需要理由。爱本身就是理由。”“爱不需要理由,但不能爱,却有充足的理由。”湘子到家时,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乡长带着湘子、一个乡派出所警察和五个联防队员,手执警棒,直奔张老汉那栋稻草土坯屋。湘子想走在最后,乡长不肯。湘子只得心惕惕地走在乡长和警察前面,由着乡长和警察有说有笑地走在最后。那五个联防队员,原是农民,托人送礼才弄了这个差事,当然不能让差事丢了,个个冲在前面。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人见人怕的村长。湘子说可能是受了寒,手腕痛。警察说:“湘子那手只能拿笔,三钱重的笔。拿警棍,怎么看也不像。”乡长体谅湘子,说:“你湘子还不是干那事儿,太来劲,手筑了气。男瘦女肥,湘子这么瘦,自然来劲。”乡长便没叫湘子拿警棍。

张老头一家十口人,两个儿子去南方打工去了,家里留下老两口,两个儿媳妇,四个小娃儿。两个儿子虽然是儿子,却不如女人力气,在外面打工,省着吃,也没几个钱回。两个媳妇是从更穷的山沟跑出来的,原只要填饱肚子,嫁给谁都成,便嫁给张老头两个儿子。她们见说乡长要带着大队人马来他们家牵猪捉鸡,一身筛糠样抖。往日,只要提起村长,她们都怕。因为,当着满村人,村长还可以开玩笑摸她们奶子和屁股,背着人则可以要怎样就怎样,让你想着也怕。这会儿不但村长来了,更可怕的是乡长来了,只得一边一个挽着张老太的手,带着四个娃儿躲日本鬼子扫荡一样,躲到山里去了。屋里只留下张老头。

张老头拄着锄头,披着脏旧棉袄,踏一双不知几百年前的棉鞋,威风地守着堂屋大门。一只骨瘦黑狗依着他,精精神神地望着老远走来的乡长一行。眼见着乡长一溜儿人物到了屋前坪里,张老头威风说没就没了,双腿有些发抖。

乡长往常不怕狗,这黑狗要吃人样,太凶,乡长怕起来,直往湘子身后躲。湘子不但怕狗,还怕张老头,更怕乡长。湘子心底总想着是县、乡政府和他湘子理亏,眼里有了失道寡助的怯意。但乡长发了话,说县政府规定的每人捐五十块钱,为县城修六十米宽的马路,是为全县人民造福,不管是谁,都得捐。往常的捐务,湘子总是找着借口,躲开着。这次湘子还没找出借口,乡长说:“往常我也不办这些事儿,这次,是政治任务。我亲自去。你也得去,跟我一起。”湘子怯生生地问着乡长:如果农民们不捐怎么办?乡长哈哈一笑,说:“不捐?湘子,你在乡政府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不知道捐字怎么写吗?一个提手,一个口字,一个月字。也就是说,要在一个月内,完成捐的任务,不但要动口,更多的还要动手。不动手,能吗?你看,提手占了一边呢,口只占一点儿。”

乡长昨天说了,张老头是钉子户,不拿出来,就要捉他家的鸡,牵他家的猪。张老头本想将猪和鸡都藏了,但知道乡长捉不到鸡,牵不到猪,会拿炸药塞进他家这几间土坯屋内。村长还为计划生育炸过别人的屋,乡长权更大,自然更敢了。张老头越想越怕,两腿又有些发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得人假狗威,虚张声势地拄着锄头,守在门口。

那个警察见张老头一身怯意,知道他怕了,便以为穿着警服,人怕狗也会怕。他夹着公文包,提着警棍,便往前冲。张老头仗着黑狗生出的几分底气,见着那一身望着就叫人胆寒的警服,没了。那狗见警察冲它而来,索性凶神恶煞地迎上去。警察见狗太过勇敢,只得狗进人退。湘子以为着那狗是正义的狗,心底儿正佩服着狗的勇敢,甚至攥紧拳头,为狗加油。湘子心说:“对,咬,咬,咬。”湘子还没得及想黑狗应该先咬谁,黑狗已经死了------ 村长扬起警棍,说:“哎呀,我还没咬你,你就敢咬我,真是狗胆包天。”便一警棍砸下去。那几个联防队员,也知道张老头家就这条狗底气足,与村长一起,用出了擒张老头先擒狗的手段,五根警棍跟着村长的警棍一起,一齐向那狗砸去。那狗吱吱地叫了两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狗眼里、嘴里、耳里、鼻里流出血来。湘子好像那顿乱棍打在他身上,一身隐隐作痛,心里则不住地念:“这狗就这么死了吗?生命就这么脆弱吗?它可是生命。”

狗死了,张老头没了半点依仗,锄头从他手头滑落了。他两眼发呆,两腿发软,没法儿站稳,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嘴里喃喃地混说:“乡长大老爷,叔叔、伯伯、爷爷。”

乡长没理他,一手撑腰,一手指挥着村长和那五个联防队员捉鸡牵猪。鸡们被赶得田里坪里菜土里乱飞,不住地张着嘴,“咯”“咯”“咯”地叫得有几分恐怖。湘子听到鸡那般叫着,好像有人在捉着他。他脸色白了,心绞着绞着,绞得那心脏没法跳一样。但湘子知道,他是乡政府秘书,他的责任就是乡长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那警察和五个联防队员也懒理得张老头,任他疯子一样哭爹喊娘。一会儿后,张老头家十来只鸡,全部被捉。警察见鸡们被捉了,仍咯咯咯地叫得聒噪,灵机一动,就在张老头家翻出一个编织袋,将鸡们一个个拧了脖子,塞了进去。塞到最后一支大叫鸡,村长说:“给我。我老婆病了,要叫鸡做药引子。”话音一落,传来乡长和联防队员们的笑声。湘子望着,好似他脖子被人拧断了。他闭住眼睛,将头轻轻地摇。

一会儿后,张老头家的猪叫着。张老头在一旁跳着,和着猪叫声叫着。猪不愿意挪窝,四只脚用尽了全身力气,拚命往后使着劲,要回圈里去。警察在旁夹着公文包,叼着烟,欣赏着猪叫,嘻嘻地说着:“三个汉子,三个汉子,捉一头猪不动吗?这猪顶多也就三百斤,三个汉子,一人一百斤,扛着也走了。”村长也在一旁说:“不是吹年,不是我昨天敬了菩萨,我一个人也能举起它。我还后悔了,今天打了狗。那怪不得我,它要咬我,我才打它。待会儿分狗肉,我不要就是。三个汉子,丑。”那三个汉子,正没法儿:一个揪着猪的双耳,两个在猪屁股后面使劲地推,那猪就是不动。听到警察和村长这般一说,三个也觉得自己没用,连一头猪也斗它不赢。三个尴尬一笑,都来了精神,一声“一二三”,猪动了零星小步,然后呵呵地喘着粗气,跟着揪耳朵的男人规规矩矩地走。

张老头不许那猪走,嘴里直念着:“我的猪,猪,命根子的猪。我把猪卖了,再给你们钱,还不行吗?”两个三头六粗的汉子,挟着张老头,任他如猪样叫,也不松手。张老头只得流着泪,跺着脚,喊着:“乡长叔叔,村长爷爷,我的猪,我的猪,乡长爷爷。”

张老头太烦,再加上他的混说,村长成了长辈,乡长眉头一锁,立马来了威严。他指着张老头说:“你再瞎胡闹,我明天就叫人来炸你的屋。村长,只要他再混叫,明天就炸了这屋。”上屋里计划生育超标,那屋就被炸飞了。那一声晴天霹雳,至今还在张老头耳边响着。张老头便敢不作声。又舍不得猪和鸡,他只得嘴张着,翕动着。于是,急火攻心,眼前一黑,躺在猪圈里了。

猪圈里没了猪,却有了张老头。

湘子望着倒下去的张老头,心沉下去,沉下去,他想去拉扯张老头。乡长见湘子满眼同情,一身歉疚,刀子样目光已到了湘子脸上。湘子不敢去扶起张老头。湘子觉得于他,只是如张老头家那条黑狗,原该像对待张老头一样,忠实地跟着乡长。“我是人呀。”湘子心说。湘子觉得他的尊严在受着同类蹂躏。郁闷、愧疚、惶恐、无奈,全向湘子袭来。湘子埋怨自己,为什么不当比乡长大的官?“我真没用,天下很多官都能管住乡长,我却连其中一个官都当不到。我只能看着太阳下的罪孽,在这块土地上横行。”湘子心说。猪圈在湘子眼前,不断地转,且愈转愈快。湘子眼前一黑,觉得他的灵魂游出窍来。那灵魂渐渐地升在高空,向着湘子觉得有的万物的主,祈求着,让这个乡的土地赶快净化,让这个乡的人民,能在轻松和富有中,有尊严地活着。湘子又好像他是乡长的走狗,他的灵魂不配升上天空,于是,湘子感觉到他的灵魂直往地狱坠去,坠到无边黑暗的十八层。

湘子一个踉跄,山一样地倒了。

于是,猪圈里是张老头,猪圈外是湘子。

                            

湘子醒来时,躺在自家床上。湘子妻泪水滴在湘子脸上,引着湘子泪簌簌地流。湘子妻为湘子流泪,湘子为张老头和这一乡百姓流泪。湘子觉得他的灵魂已远离了他,只余下一个为虎作伥的躯壳。他甚至确信着,这个躯壳已不是湘子的,而是乡长身体的一部分。

“醒了?湘子,醒了就好。好吓人呢,人事不知。你要是有三长两短,叫我们娘俩如何是好?湘子,你哪儿不舒服?怎么好好的,就晕死了呢?湘子,明天去县城检查身体。乡长说了,派车送。”

湘子听到“乡长”二字,眼前有了一只无法填饱的虎,正张着牙,舞着爪。湘子确定,就是那个虎吃了湘子的灵魂,使湘子只余下这副人见人厌的皮囊。湘子在恐惧中,望着天花板。耳边满是猪叫声,鸡叫声,张老头呼天抢地声。张老头在虎爪下,一次又一次地在湘子眼前倒下去,倒在猪圈里。于是,张老头成了任虎横撕直扯的猪,这个乡的人民,都成了任虎横撕直扯的猪。这个乡成了一个无际的猪圈。于是,湘子耳边,便是四面猪叫声。而湘子,则已完完全全成了保护这猪圈主人利益的走狗。湘子两眼发呆了。

湘子妻见湘子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乌,痛哭起来,于哭声间隙中,使劲喊着湘子。湘子终于记起了他是丈夫,是父亲,记起他还有着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对,我怎么能将痛苦分给妻子。一个女人,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吗?”湘子在一首诗里写过:痛苦和幸福,分给别人,都在培增。湘子握着妻子的手,叹口气,说:“没事,眼前一黑,就晕了。没事的,我看过的一本书上说,这是贫血。没事。”

湘子妻扑在湘子身上,嘤嘤啜泣,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湘子不知道该和妻子说些什么。湘子知道,湘子妻只关心他湘子和他们的儿子。和她说旁的事,她会劝他:又不是太平洋警察,别管那么宽,有些事,只要没欺负到我们,用得着管吗,你又不是鲁智深,管得着吗。湘子妻还会说:要知好歹,乡长待你不薄,乡政府过年发放物资,也是叫我们去办,回扣都不要,人家就是给回扣,也想都想不到。湘子只得什么都不说。湘子想,既然不能用语言抚慰心痛着他的妻子,只得用手了。湘子便抚摸着湘子妻长长的有些发黄的头发。

湘子真想找一个人说话。湘子发现,于这个乡,没人可以和他说话。湘子想跑到那山上去和淙淙作响的溪水说话。湘子想起溪水,好像已听到溪水的歌,看到那溪水,清清地、柔柔地不住地洗着那些洁净的石头。湘子真想做那石头,不住地接受着溪水的洗礼。“那些石头真幸福,能永远保持着洁净。”湘子想着,坐起来,忽地听到了一个联防队员在湘子家堂屋喊着湘子。湘子不想理睬那个人,便闭着眼睛,将头蒙在被子里装睡。

湘子妻只得迎出去,和那个联防队员说着什么。一会儿后,湘子妻脸上有了几丝笑容走进来,手提着两只耷拉着头的鸡,一腿狗肉,对湘子说:“乡长真好,真的,对你这么关心。乡长说你病了,分两只鸡,两只大的。人家都是一只,乡长也只有一只。余下的中午吃了。狗肉也给了一腿给你。是一腿呢,还是后腿,只有乡长和你湘子是一腿狗肉。那个联防队员说,可惜湘子病了。中午的鸡,在红梅酒家加工的。红梅酒家那新请的大师傅的水平,好高。又是麻辣,又是清炖。三只鸡吃得连骨头也不剩。”

湘子眼睛睁大着,望着两只死鸡和那腿狗肉,见那两只死鸡就是他湘子和那几个人一起,强盗一样抢了来,拧脖子死了的。湘子知道,那腿狗肉,无疑是那只黑狗的。湘子在颤抖中,摇着手说着:“快,拿走,快,拿走。不要。给张老头,不要,你这是在催我的命呢。”湘子妻只得将两只死鸡和那腿狗肉拿走,放在冰柜里。湘子妻可没那么笨,两只好好的鸡,一腿没病没痛的狗肉,给张老头。他张老头算个屁,要给也给乡长,或者再贴点钱,请乡长副乡长来家里吃。湘子妻回到湘子身边,见湘子不住地颤抖,忙摸着湘子额头。见湘子没有发烧,且那颤抖渐渐地平稳了,放心了些。只是担心着湘子,守着湘子,又怕湘子寂寞,便将新鲜事儿,一件件说给湘子听。

湘子妻说,对门老王家不交那个捐款。副乡长叫村长搬了他家电视机,又见坪里两条狗正在交配,也不管那狗婆其实不是老王家的,硬生生地将两只狗都捉了去。湘子妻说着,以为湘子会笑,却见湘子眼睛发呆地望着天花板,忙住了嘴。

湘子不知能对谁诉说心中郁闷。他坐起来,叹几声长气,好似湘子妻没在身旁,在房里来回走了几步,披着件风衣便往外走。湘子妻怕湘子出事,跟着湘子到了门外。湘子想去爬山,想去听那清溪清唱,向风儿诉说。湘子知道,那条清心溪或者诗溪,能听懂他湘子的话,那山上的风能听懂他湘子的话,溪和风都能和湘子谈着湘子的愤怒和悲哀。然而,天上无星无月,乡政府和所有人家的灯都熄了,除了湘子家尚有灯照的光明,是无际的黑暗。湘子只得不去。

已是深夜,湘子妻照顾了一天湘子,太累,睡着了,梦里有了担心湘子的不匀鼾声。湘子依旧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湘子满怀郁闷,不知要对谁诉说。湘子心想着如果有朋友在远方,能倾听他诉说就好。湘子好似有无数这样的朋友,立马走到电话边,望着电话。这才发现,他几乎没有这样的朋友。他皱起眉头,心想着:“我怎么会没有朋友可以诉说?”“不,对,我有,有一个朋友叫芳子。”湘子这才知道,除了芳子,他没有在远方的朋友。

湘子想起芳子,芳子形像立马清晰起来。芳子的笑,芳子的怨,芳子脆甜脆甜地,首先喊着“湘子老师”,不知不觉中,声音依旧,“湘子老师”成了“湘子”。他记起了他和她的心,分明已贴在一起,却被他残酷地扯开。从此,他逼着自己背离着那颗芳心走着。湘子便觉得他辜负了芳子。

湘子那天离开芳子,回到家,手已到了电话上。他极想打电话给芳子。但湘子想到儿子,便没打了。湘子开始时,天天想拔那手机号码,后来隔几天又想过几次,但每次不是想起儿子,就是想起湘子妻。因此,每次湘子都没有拔芳子电话。这会儿,湘子在看不到光明的无际黑暗中,想到了芳子,想到了爱情。

“哦,爱情,原来这个世界还有爱情。”湘子精神为之一振。

“爱情就是光明,芳子就是光明。”湘子说。

湘子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这才记起他忘记了号码。湘子记着芳子的名片放在何处,想了老久一阵,终于想起来了。他从那大叠别人送给他的书中,找到了芳子的名片。他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十指颤抖着,拔了那数字。

那边传来了芳子懒洋洋的声音:“哪位?”

湘子心跳加速,没有吭声。他分明听到楼上房里妻子的微微鼾声,那鼾声愈来愈清晰。湘子甚至听到了妻子的心跳声。他甚至准备挂了电话。湘子舍不得挂,便屏声凝气地听。除了大门外风吹着树叶的沙沙声,湘子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

“哪位?”芳子又问。

湘子准备答“湘子”,忍住了;湘子准备挂电话,忍住了。

“四字头,乡下的。你是湘子吧,你肯定是湘子。”

“我。我是湘子。”

“啊,湘子,你是湘子吗?你真是湘子。你答应打电话给我,可是,我等啊等的,一等就是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湘子,你还记得我。”话筒里传来啜泣之声。良久后,芳子说:“前几天,我心绞痛。我一个人住在医院。我真希望你能来看我。我又不知道你的电话号码。我只得空盼着,盼着你从天而降。可是那盼望却成了空。”

湘子眼前有了病痛中芳子的憔悴和孤独,湘子不打算诉说他的愁苦了。

“对不起,芳子,我不知道。我明天一大早,就往你那赶。对不起,芳子。”待芳子说了“你真来看我吗?明天星期六,后天星期天,太好了,你来吧”。湘子的心便已到了芳子身边。湘子觉得芳子的孤寂是他造成的,他的心又如刀割。湘子和芳子聊了一个小时。湘子放下电话,站在门口,望着无际黑暗的窗外。仿佛之中,芳子便在黑暗中走来。芳子一身在放着万千光芒。湘子大悟似的明白,芳子是上苍赐予他的爱人,而爱是人类的光明所在。湘子便不管天没天亮,打开门,往芳子所在城市走去。

                               

在伸手仅可见五指中,湘子一脚高,一脚低,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踏上国道。国道正在修路,比县乡公路更难走。湘子没去想这路是不是难走。湘子心说:“芳子就是光明。她在东方,东方是太阳出来的地方。芳子就是太阳。”湘子想到他前方就是东方,想到他每走一步,与芳子之间的距离就近了一步,加快了脚步。见着汽车朝芳子所在城市颠颠簸簸地跑,湘子不住挥手,希望有辆汽车连夜将他送到芳子身边。那些汽车或怕打劫,都没停下。湘子只得打消搭便车的想法,索性往前精神抖擞地走。湘子不怕黑,湘子相信,芳子灵魂在给他引路,那灵魂是光明,他真看清了路一样,居然连石子也没踢到;湘子不怕汽车扬起的灰尘,湘子压根儿没感觉灰尘的存在;湘子一点也不累,那灵魂给了湘子无限力量;湘子不觉得冷,那灵魂是湘子温暖的源泉。湘子想起那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让我去寻找光明。湘子觉得,他黑色的眼睛,是他们乡的那个只有黑洞洞的夜的地方给他的,他正在用这双黑色的眼睛,寻找着光明。而光明就是爱,就是芳子。的确,天不负湘子,渐渐地,天上浮云散去,能看到半边月儿,能看到几点星星。湘子相信着,这是芳子灵魂给他驱散了天上浮云,给他带来了光明。湘子想起那个引着但丁的圣女俾德丽采,心想着,俾德丽采是但丁的爱人,便是由于爱而成为了圣女,湘子便坚信着,芳子是引着他湘子的俾德丽采。走着走着,湘子看到启明星了。仿佛中,那启明星,就是芳子,是芳子的灵魂升上了东方的天空。湘子相信了,芳子将引着他走向美好天国。湘子更来了精神。

东方终于发白。终于,在山那边,红霞冒出来,直射天穹。“好美,万丈霞光。”湘子抬起头,望着天空。那红霞映红了半边天。湘子在万丈霞光中,看到了芳子。湘子甚至确信,那光芒是芳子发出的。“这个世界,真好。如果说有不好的地方,就是我们那们乡。因为我们那个乡,没有芳子的光芒。”湘子禁不住点头说着。终于,太阳出来了。湘子又要发出感叹时,一辆长途班车停在他旁边,从售票窗口露出一张满是笑容的男人的脸:“你去哪?”湘子说了去哪,那人说:“上车吧。”

车上有座位。湘子打了票,坐下来,心想着这天刚亮,就有了车,这好运气是芳子带来的。湘子刚坐下来,与他同座的女孩忙起身,坐到另一个座位上了。湘子便有了宽松的座位。湘子心说:“这世界上的人真好,知道我昨天太过压抑,就让我今天宽松一点。可是,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对,一定是芳子,在以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告诉了他们。”湘子望着窗外的一条蜿蜒的河,心说:“这条河就是流向芳子那儿的。这条河真好。”湘子望着车内的旅客,心说:“这些人都是到芳子他们那城市去的,这些人真好。”

湘子到了芳子所在的城市,忙在路边小店打电话给芳子。芳子说:你到了吗?你昨天为什么不说你会到得这么早?你坐什么车来的?怎么会到这么早呢?芳子问湘子,要不要来接?湘子说了不要。芳子告诉了湘子她的住处。

湘子总觉得他有一件事没做。湘子拚命地想,这才想起,他没有通知妻子,这才想起,他应该属于世界,妻子和儿子,虽然只是他很小的一部分,但他和儿子却是湘子妻的全部,他和妻子则是还小的儿子的全部,甚至在目前,他湘子是湘子妻和儿子的全部世界。他忙打电话回家。湘子妻一听湘子的声音,哇地一声哭了。于哭声间隙中,湘子妻问:“湘子,你去了哪儿?”

湘子说:“我已到了市里。我不舒服,来检查。怕你急,没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叫我一起?你不告诉我,我不更急?我好担心,我都要死了。”

“没大病,就来了。”

“要我来照顾你吗?”

“不要,你要照顾儿子。你替我跟乡长说一下,说可能要请一两天假。要做全面检查。要等结果。”湘子心里满是芳子,便挂了电话。

湘子虽然很少和湘子妻说话,却没这样骗过妻子,心里为湘子妻找了他这么一个丈夫,感到一丝苦涩。“她怎么要嫁给我呢?这么多男人,随便找一个,都比我好。唉。随便找一个都好。”湘子想。“我不是一个好丈夫,可是,我是为了来找一个圣女,一个光明的圣女,如同启明星,如同太阳的圣女。芳子就是太阳,就是启明星。不知先有芳子,还是先有太阳。”湘子自言自语。

芳子前段时间心绞痛,除了前两天,上至局长,下至门卫,同事接踵而至来看她,病房里热闹了两天,往后的日子便没有人来。叔寞中,芳子只有写诗。芳子写着诗,就想起了湘子。她觉得,诗就是湘子。湘子是为诗来这个世界的。去年,和湘子分别时,芳子隐约感觉到湘子是那一根牵着她这只风筝的线。别了之后,她在一天天盼着湘子的电话中,渐渐地失望,也渐渐地觉得,湘子是有家有室的人,湘子要对他的妻和子负责。于是,芳子不再希望有她期待的线来牵她这只风筝了。芳子偶尔也想起她丈夫。丈夫有钱,把这套百多平方的房子给了芳子,也没和芳子离婚,又在别处筑巢去了。芳子想起丈夫的那天,有人告诉芳子,说她丈夫又在歌厅找了两个新情人。芳子知道歌厅里那些丈夫的情人,其实不是情人,是花心性慰器,如此而已。那些女人旁的不要,就要钱。男人给钱时,她们将自己异化成玩物。芳子知道,丈夫要那样的情人要多少能有多少。芳子便不再想丈夫。芳子没人可以想,便想自己的寂苦。芳子在寂苦中,日渐瘦削。

昨天夜里,芳子不想看书,不想写诗,不想看电视。芳子没来由地烦得不行。便索性早早上床。上了床,芳子更烦。一些毫不相干的事儿,全跑到眼前了。深夜,湘子打电话来了。芳子一身都感到幸福。幸福得芳子除了哭还是哭。哭罢,原本病恹恹的芳子,有了精神。那尚未痊愈的病,喊退就退了。没待天亮,芳子脸色红润润地起了床,忙进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子前细细地照。

芳子想,当湘子到他门口时,她一定有礼有节地和湘子握手,然后,沏一杯茶给湘子,然后请湘子坐,然后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想着想着,意识到眉毛稍许粗了些,忙坐到镜子前扯了几根,又想像着湘子该是怎样的激动。她想,湘子一定会激动不已地喊:芳子,我是湘子,我是你日夜思念的湘子呀。芳子想着她应该有的度,该是有五分激动,但一定要有五分矜持,一分也不能少。她既不能使湘子感到冷漠,又不能使湘子感到可以马上放肆的热情。她想好了,热情得慢慢增加,得在问了为什么一年不打电话给她后,再慢慢增加。

芳子万万没有想到,她刚在办公室落座,湘子就到了汽车站。芳子算着时间,怎么算,也没有这么早。湘子昨天深夜,分明在家里,在他们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然而湘子的的确确到了汽车站,看手机上显示的号码,便知道是汽车站那一块的。芳子心一阵儿慌乱后,忙掏出小镜子照着,居然眉毛仍嫌稍粗,甚至不甚齐整,头发还怎么看也有些乱,尤其是这身衣服,居然是如此不合身。芳子问了要不要接----芳子害怕湘子说要接。她一方面害怕这样子去见湘子,另一方面觉得这类事,还是搞地下工作好。

芳子忙向科长请假,说心又有些不舒服。科长知道芳子出院不久,嘱咐了芳子马上去医院,问要不要送。芳子忙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痛,只是不舒服,打个的去就得。待科长同意了后,芳子像燕子一样飞回了家。芳子算着湘子该到了什么地方,忙将多余的眉毛扯了几根,将头发细细地梳了,换了一套她自己满意的衣服。

芳子正要再补上点儿口红时,她清晰地听到百米开外,在嘈杂的脚步声中,有一个人的脚步声,格外地沉,仿佛从蛮荒太古走来。芳子知道那是湘子的脚步声。只是芳子不知道为什么这脚步声比去年更加沉重。芳子问自己:“湘子怎么了?湘子的脚步声为什么比去年更加沉重?湘子受到了什么打击吗?我的天,湘子骨瘦的身子,还经得住打击吗?”仿佛中,湘子骨瘦的身子,“哐啷”一声响,散了。芳子的心在担忧中,跳得铿铿锵锵地响。“这肯定湘子,但是为什么呢?”芳子便不记得她原该等着湘子敲门,然后好似不知道地问“哪位”,然后再开门。她马上打开门,依在门口,等着那脚步声临近。那脚步声愈来愈清晰,终于上楼了。渐渐地在楼梯间露出一颗蓬头垢面的头,那颗头上,镜片后面的两只深眍进去的眼睛,在忧郁中射着远古的光,几乎无肉的灰脸上,写满人世沧桑,写满愤怒和悲哀。随着几声沉闷的脚步声,楼梯间渐渐地露出满是尘土的衣服包裹的骨瘦身子。

芳子下意识退了一步,她遇到的几乎是活脱脱一副僵尸。

“你是湘子?湘子你怎么了?你怎么这个样子?你是湘子吗?”芳子愣在门口,望着愣在走道中的湘子。

湘子记起昨天乡长的事,愤愤地指着旁边的墙壁,好像那墙壁就是乡长,说:“我,我从坟墓中走来,走了几千年,才走到你这。”

“你真的是湘子?”芳子说完,心痛着湘子,将她准备得扎扎实实的矜持全抛在脑后,扑在湘子怀里。芳子的泪水冲着湘子的脸,在那满是灰尘的脸上,冲出一条条沟。

………

第二天中午,湘子坐在芳子床上,怀里躺着芳子,拿着芳子手机打电话给湘子妻。

“医生说了,我没大病,也就操劳过度,精神有些抑郁。住两天院就可以回来了。”

“要住院,还不是大病?”湘子妻十分紧张。

“你别紧张,不是大病。大约大后天,我就回来。”

湘子不愿意回他们那个乡政府,但湘子必须回去。湘子不能靠芳子养活,湘子必须面对现实。湘子有家,怎么说,也得尽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芳子说了,她会留意的。如果有机会,就让湘子来市里工作。湘子望着芳子的脸,知道这话只是安慰。湘子没有往心里去。芳子说,如果准男人找两个妻子,她芳子就嫁给湘子。湘子望着芳子的脸,知道这话是真诚的。湘子便感动得不行,紧紧抱住芳子。

湘子回家不久,置了手机。

湘子在乡政府度日如年地上了大半年班。这天,芳子打电话告诉湘子,报上登了,省城《昆山文学》招聘编辑记者。

湘子说:“《昆山文学》,杂志社呢,人家会要我?我算什么?不去丢那个人吧。”

“你湘子名气大得不得了,你还不知道呢。你去吧,人家说不定就同意了。”

“是纯文学还是通俗文学?”

“纯文学。”

湘子心想:“是的,我得去试试。我不去试试,得永远跟在乡长后面,过着这种狗样的生活,得做些为虎作伥的事。我得离开。”

湘子听了芳子的。湘子便和湘子妻商量。湘子妻舍不得湘子出远门,但湘子妻从来都是以湘子的意见为意见,只得同意了。

湘子对乡长说,昨天医院来信,约他去做一次全面检查。

                            

楼好高。

湘子心说:“到底是省城”。

湘子极想抬起头数着楼层,却因为来来往往的人,没一个抬头数楼屋,湘子只得忍着不数。湘子知道,数楼层将被人看不起。湘子抬头挺胸地走。他用眼睛余光,望着马路中央六条龟背样汽车的长龙。那六条长龙,一会儿急匆匆地走,一会儿死尸一样停在路中间。他试图分辨那辆车是宝马,哪辆车是皇冠。他没法分辨出来。他们乡政府有一辆轿车,是十多年前抓计划生育罚款,买的上海牌。那时节,湘子还没有参加工作。

“到底是省城。这么多车。”湘子心说。

湘子怀疑着全中国的人都到了这条路的行人道上。稍不小心,湘子便和人肩撞着肩。

“到底是省城,这么多人。”湘子心说。

湘子目光如往日,忧郁得有些霜冷。只是往日时,目光很少旁视。湘子此刻尽量不旁视。但马路上熙熙攘攘、五颜六色的人流使他常常旁视。尤其是打扮入时的少女和少妇,于这已是深秋的季节,大都不怕冷。湘子已穿着三件衣,里面一件棉毛衫,中间一件衬衣,外罩一件西服。她们却下穿比夏天厚不了多少的裙,上面虽然大多也穿着两件衣服,却故意露出半边鼓起的胸儿。那大都白得诱人的半边胸脯,加上红嘟嘟的嘴儿,勾着湘子的目光。湘子老拿她们与湘子妻和芳子比较着。他发现,她们大半比湘子妻和芳子差劲。抑或有几个好的,也只是比湘子妻强,却比芳子弱。虽然湘子明知道她们都比芳子弱,却忍不住依旧看着她们。

“到底是省城,这么热闹。”湘子心说。

湘子往常极爱静。这会儿,湘子却觉得热闹极好。汽车的声音,不知哪个房子里迸出来的流行歌声,还有如影相随着的不知哪儿来的嗡嗡声,使湘子的心跳加快了许多,他感觉到他要随着这声音,跑起来一样。他喜欢这种声音。他的脚步随着这种声音,加快了许多。

“对,这种声音就是节奏,是快节奏。这是省城的节奏,是现代人和现代化的节奏。现代人就应该有这种节奏。”他觉得他习惯了的那种悠哉游哉的步伐,近乎可笑。“我是现代人,我早就该来省城。”他又想到他更可笑的职业,“的确,我早就该离开那个地方。秘书,乡政府秘书。写些吓唬农民的话。写些叫自己不得安心的话。还得做些光天化日之下为虎作伥的事。可是,人家会聘我吗?”

湘子到了公交汽车站旁,找到那块201路公交车的牌子,在牌子上找着华茂大夏。湘子看到了“华茂大夏”四字,心里默记着这儿到华茂大夏有几站。

201路公交车来了。湘子爬上车。车上已没有座位。湘子去他们那个市很多次,知道不会要站多久。湘子默算着停站的次数。他想假如人家不聘他,他得从原路返回。偏偏他没记住刚才上车时的标志性建筑。

的确不要等多久,便到了华茂大夏。华茂大夏有多少层?湘子没数。湘子心想着哪天一定要数清。一楼电梯入口处写着:应聘《昆山文学》编辑记者,请上十五楼。恰好电梯下来了,且门大开着。湘子和在门口等着的七八个男女,一起钻进了电梯。他刚伸出手,要去摁“十五”,一只秀秀气气的手,已幽雅地摁在上面了。湘子顺着那根纤细的手指,直望到那个人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他下意识地望了望她的胸脯。“昆仑山。好高。”湘子想起乡长赞女人胸脯高的说法,这会儿拿来在心底赞着。“这杂志叫《昆山文学》。”湘子觉得有趣,嘴角露出几丝儿暧昧的笑。湘子又望着那张嘴。“嘴红嘟嘟的,好性感。”又见那女儿没来由将眼睑涂成了蓝色,心想着:“干什么要将自己打扮成鬼?”见她将头抬到了天上,好像这个世界没她看得起的人样,湘子心说着:“就这个样子,也这样高傲。”他想,或许省城的女人都以为自己了不起。他想起芳子,心说着,只有芳子才是真正的女人,有着天地间最美的相貌和身材。

到了十五楼。湘子几乎是跟着那个高胸脯女人走着。到了贴着一张写着“《昆山文学》筹备组”红纸的门边。湘子和那女人走了进去。“她也是来应聘的。”湘子心说:“将自己打扮成鬼的女人,也能当编辑?”里面站着十多个应聘的男女,一个与湘子年龄相仿的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坐在办公桌旁,看着人们递上去的简历、作品。那个男人抬起头,朝着高胸脯女人喊着“黄总”。女人“嗯”一声,歪着头望着桌上资料。忽地朱唇一启,说:“你不是说,湘子电话报了名吗?怎么还不见他的资料?”

她说完,出门去了。

湘子不敢吭声。湘子断定她是说别的“湘子”。虽然他也是电话报的名。终于轮到湘子了。湘子心惕惕地将自学考试考的大专文凭递上去,将发表的几篇代表作递上去。

那男人望湘子一眼,再抬起头久望了他一眼,然后站起,满脸笑,握着湘子的手,说:“你就是湘子?我们黄总在等着你呢。出门右手拐,最里面那张门。”

湘子找到最里面那张门。那张门上,用红纸写着“总编辑室”。湘子不喜欢那个黄总将眼睑涂成鬼状。好似这种不喜欢,被黄总知道了,黄总会因此不聘他。湘子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门里黄总坐在老板桌后,头微微往上抬,两个昆仑山示威样挺得老高。一只玉手拿着圆珠笔,轻轻地在桌上敲着。另一支手则拿着资料,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看。老板桌这边站着四五个来应聘的男女。湘子将他的资料摆在最后排队。

湘子坐在一旁等。等了老久一阵,那个黄总还在和刚才那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说着什么,心想着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轮到他。他望望表,见已是十二点,肚子已有些饿。心想着不如下去吃盒盒饭再上来。又见别人没走的意思,心底害怕着因为他走了,他本来有的机会变成没了,只得等下去。他见旁边有个报架,取了那报架下来。见是本省日报,记起他前段时间投了稿给副刊。他翻着报纸,找到副刊,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诗。他忙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芳子。芳子说了,他发了新作品,一定要告诉她。她一定要看。

“芳子吗?我是湘子。今天省报发了我一首诗。对。省报,发的副刊头条。”湘子发的东西太多了,发头条的也不少,他再也没有刚发东西时那种要疯了的高兴劲儿了。湘子那口气,好似发他的诗,是天经地义的一样。因为手机漫游太贵,湘子不敢多说。他说了如果能被聘用,便在省城上一个号码,再打电话给她,没聘用,回家再联系。又说,好多人应聘,要被聘只怕难。说他那当小秘书的运程,不知要走多久。芳子鼓励他,要相信自己。最后芳子说,必须每天至少打一个电话给她。又说,他还有一件事没做。湘子知道是没遥吻她。红着脸低声说:“这儿很多人。”挂了机。

黄总放下了手上应聘者的资料,高山可仰地望着湘子。她慢慢地露出微笑,慢慢地站起来,脸上慢慢地聚集着看见国宝熊猫一样的惊喜。她向湘子伸出手来,握着湘子伸过去的手,说:“你就是湘子?什么时候来的?我看过你的相片,瘦瘦的,满脸忧郁,好像将中华民族五千年沧桑一个人承担了下来。还真是湘子。这眼神,怪不得,如此忧郁。怪不得,大家都说湘子是忧郁诗人。”

“刚到。我的资料放在黄总桌上了。”

“湘子来应聘,还要什么资料?湘子,你好多诗,我都能背。你能来,我们杂志的品位就提高了许多。我们正需要湘子这种名满天下的诗人。”

湘子没想到,人家还在盼着他来,还说他名满天下。湘子一直以为,只有他们那个城市喜欢诗的人才知道他。

黄总好像要湘子相信着他已名满天下,立马背了一首湘子的诗。那劲儿,好像她不是坐在这儿的老总,而只是湘子一个崇拜者。

湘子被聘了。湘子第一件事,就是数清华茂大夏的楼层。湘子数了四遍,一遍是三十四层,两遍是三十五层,一遍是三十六层。湘子最后确认是三十五层。

                              

湘子被聘用了。

湘子立马回乡,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如今,已没几个地方还玩留薪留职,但湘子那个乡政府还玩着。乡长说了,“我们乡,政府有人多。走几个,没什么。把工资留下来,给大家当奖金发,有什么不好?”于是,湘子停薪留职了,且是那种湘子不要交钱给乡政府,乡政府没一分钱发给湘子的两不找的停薪留职。每月乡政府发工资时,仍造着湘子的名,但由乡财务室代领。乡长私下对湘子说:“湘子,真舍不得你。但那是省城,鹏程万里。我不想误你。你去吧。城里人很鬼,堤防着。看在湘子和我关系最铁的份上,养老保险什么的,乡政府继续为你湘子买。你放心,谁要是欺负你家人,就是欺负我。”

湘子妻替湘子又添置了一双皮鞋,一双皮凉鞋,两套新衣。那天去应聘,置了一套,湘子有三套直接从服装专卖店买来的衣服了。湘子妻说了,她手艺虽然说得过去,但是做不出专卖店的服装,去省城,当然得有几套像样的衣服,不然,人家还不骂乡里人?

湘子妻舍不得湘子走。招呼着读一年级的儿子睡了后,招呼着湘子洗澡。她边替湘子搓背,边说些伤感的话:“我父亲说了,湘子你,许多女人不要钱,也会跟你跑。我父亲说,他看见一个女高中生念湘子的诗,哭了。”

湘子忙说:“你父亲不是也说了,湘子就是那女人不要钱,他也不会要。湘子重家,湘子只要自己的妻子。”湘子说到“湘子重家,只要自己的妻子”时,声音有些飘。

“天气转冷了。你后天才走,我明天去买毛线。替你织一件新毛衣。”

“不用。我有几件毛衣。”

“都旧了,我给你织件新的。”

“就去买一件吧。后天就走,一天织不完,会累死人的。”

“不买。我织。你穿在身上,就记得是我织的。织的比买的好,暖和。我织得快,我们乡没人有我织得快。累不死的。还没听说,有人被织毛衣累死的。”

湘子洗完澡,湘子妻也洗完澡。刚将房门关了,湘子手机“吱吱”两声。湘子拿起手机看着那短信,上面写着:恭喜你,你已获香港神龙集团一等奖,奖金一万元。再看号码,是芳子的手机号码。湘子知道是芳子要他打电话给她。芳子最是聪明,怕湘子妻知道,和湘子商量好了,芳子每次只发上面那条短信。湘子将手机递给湘子妻看,皱着眉说:“又是商家发些无聊短信。”待妻子看完,他立马删了那条短信,自言自语:“如今有些商家,做个陷阱让人钻。你只要回他短信,你这个月电话费就说不清多高。”芳子不住想湘子,湘子有时候一天可以中七八个香港神龙集团的一等奖。湘子在房里踱了两步,自言自语了两句,立马摁着肚子,嘴里喊着“哎唷”,弯着腰往厕所跑去。

湘子闩了厕所门,扯亮灯,忙摁着芳子的手机号码。然后,一只耳朵听着手机,一只耳朵听着厕所门外的声音。

“你明天就过来吧。”芳子说。

湘子也想明天就过去,但这会儿,脑子里是儿子背着书包烂漫的样子,又想起妻子替他买的新衣和新鞋,想象着妻明天替他织毛衣的专注和艰难。湘子忙说:“不行呀,刚才乡长打电话来,说,我还有些手续要办。我后天坐早班车过来。”湘子说完,后悔着没答应明天就去见芳子。湘子知道,他如果答应芳子,他也会后悔。

“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

湘子怕湘子妻怀疑,解手怎么要这么久?他觉得委实久了点,只得安慰了芳子几句,对着手机“叭”的一手响,完了事。

第二天上午,湘子妻去镇上替湘子买回毛线。儿子上学去了。

湘子望着乡政府大院后面的高山,望着那像他湘子的大石头。那高山,那石头便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他好似要与那高山永别了,迅速往那山上走去,顺着他命名的上山时叫清心溪,下山时叫诗溪的溪水走着,对着山上的茶子树,对着清溪,对着树上的鸟儿,说:“我记住你们了,青青的茶子,淙淙的溪水,叽喳的鸟儿,你们呢?请你们记住我平整的额头,记住我落寞的背影。我是湘子,属于你们的湘子。”湘子顺着溪水走出了茶子树林,他站在茅草中,望着从近处看怎么也不像他湘子的石头,吹着呼呼作响的风。湘子闭住眼睛,展开双手,好似有了翅膀,在风中自由自在地遨翔。

“拜托了,风儿,带我在无垠的宇宙,自由地飞翔吧。湘子本来属于整个宇宙。”湘子不住在说着,他确信,这座大山上的树和鸟们,以及自由的风儿,听懂了他的话。“湘子走了,湘子将随着风儿走了,湘子将自己的灵魂,也就是这块奇石留在了家乡,守候着湘子酷爱的家乡的山水,守候着湘子的妻儿。风儿,拜托了,带着湘子飞翔吧。湘子必须离开这个除了欺负农民,便不干正事儿的乡政府。”

湘子想到乡政府的肮脏,便觉得他自己脏了。他觉得一身都爬满了臭虫,那些臭虫正往他灵魂深处钻。湘子忙回到茶树林内,脱光衣服,躺在溪水里。湘子觉得他应该干干净净地走向省城。他感觉到他在脱胎换骨。“的确,那是一种崭新的生活。”湘子洗了三个钟头,湘子一丝儿也没感觉到冷。当湘子确信他自己已如同他出生时一样干净后,才穿好衣服,回去吃饭。

湘子妻除了做三餐饭,将其它时间都用在织毛衣身上。到了晚上,已是夜深人静了,湘子妻仍在织着毛衣。湘子望着妻子,见妻子眼里有着对着他太多的担心和关爱,说:“我会努力。我站稳脚跟,就接你们母子去。我有了钱,就买一套房。孩子如果能在省城读书,肯定好些。我们好好过日子。”他想,他幸好对芳子说了,他不会离婚,不会娶芳子为妻。芳子真好,芳子只要做湘子的情人,有那份浪漫就成。于是,湘子常想着,过日子和妻子过最好,谈诗却是与芳子谈最妙。

“省城楼高,怕住不惯。”湘子妻眼里有着幸福的笑,想象着某天住在高楼上,望着楼下的人像蚂蚁在爬,那才叫有意思。

“嗯,好高。像我们市里,七层就算高的。那里,几十层。我上班的地方,那栋楼有三十五层。我上班的地方就在十五层。”

“几十层,我的天,可以捞着月亮了。我不住,我怕摔下来。摔下来,还有命?”湘子妻嘴里说着,心里却希望着住最高那层。住最高那层,看星星也大些。

湘子从妻子眼里读到了妻子的期盼,说:“省城就是省城,路好宽,六车道,八车道。看不到头的汽车,摩肩擦踵的人流。一天到晚都是热热闹闹的,天天像过年。”湘子尽量将话说得平实,尽量不说诗化的语言。他知道,只有这样的话,妻子才听得懂。

湘子妻眼睛也大了,说:“那么多人,没弄好就走散了。你得牵着我的手走。”

已是十二点,湘子实在熬不住了,上眼皮不住地磕着下眼皮。湘子望一眼妻子,朦胧中见妻子没一丝倦意地织着。湘子想陪着妻子织着,因为妻子是为他织毛衣。湘子妻望湘子一眼,说:“你睡吧,睡吧。如今汽车上火车上都不安全呢。电视里前段时间还说,好多扒手。你睡吧,先要坐两个小汽车,还要坐两个小时火车。”

湘子真的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湘子睁开了眼,妻已开始织衣袖了。又不知什么时候,湘子又醒了,妻子已开始织第二只衣袖。湘子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妻已织好毛衣,伏在他身上睡着了。

吃罢早饭,湘子背着背包辞了妻儿。

十一点许,湘子下了车,到了芳子那个城市的汽车站。刚下车,湘子手机又响了。在汽车上,湘子手机老响个不停。电话全是芳子打来的。芳子不住问湘子,到了哪儿?又到了哪儿?这会儿又到了哪儿,那汽车怎么开得这么慢?那司机肯定是个老头,不然不会这么磨蹭。你叫司机开快点。

湘子告诉芳子:“我已到了汽车站了。”

这两天,芳子的丈夫居然在家。她丈夫回来,只是告诉她,说他要去深圳做生意。可能很久不回。芳子不想理丈夫,但那张结婚证说,她丈夫可以使用她的肉体。芳子抗拒了一回,终于敌不过丈夫,只得死尸一样,由着丈夫。湘子来了,芳子便不管丈夫不丈夫了,她再见也没跟他说一声,在一家旅店,替湘子和她自己包好了房。芳子觉得,和湘子在一起,她是一个女人,和丈夫在一起,她是性慰器。芳子知道,虽然如今这种事儿,谁也不当会事,但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好。芳子不敢去接湘子,她只敢在她包的房间里等湘子。她甚至和服务员说话,也是用变通话。芳子等得特烦。芳子烦得不行时,便望着镜子里的美女,查看着那个美女身上还有什么地方不妥贴。

门终于敲响了。芳子忙打开门,却是服务员送开水来。芳子只得对着那个四十来岁的阿姨说些谢谢的话,心里希望着她快点离开。那个服务员却问这问那。“小姐不是本地人吧?本地人都不说普通话。”“小姐在哪个城市?”“小姐家里有些什么人?”“小姐长得真好。和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呢。”

好不容易那个服务员走了。好不容易芳子听到了湘子的脚步声,分明已到了旅舍外一百米远处。芳子忙对着镜子照着,仔细查看着身体上每一寸地方。她觉得一切都完美无缺时,这才坐在木沙发上激动不已地等着。只要能见到湘子,芳子每次都激动不已。

                            

《昆山文学》要到明年元月才正式发行。黄总说,因为要征订,组稿,以及其它准备工作,编辑部提前两个月开始运转。编辑部除了黄总,清一色男性公民。年龄都与黄总看上去的年龄相上下。黄总今年三十五岁,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八九。湘子三十岁,满脸忧郁,一身感叹,看上去三十四五了,因此,湘子反而成了大哥。黄总不时地笑话湘子,说那句“承载着中华民族五千年沧桑的脸”,同事们索性戏称他为“华桑”。

黄总一个人一间办公室。湘子被黄总任命成编辑室主任,和另外四个编辑,五个人一间大办公室。大家只是组合板隔开着,只要探出头,便能将其他人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开始时,湘子好似大家相互监督着,不习惯。湘子不喜欢监督别人,也不喜欢别人监督他。湘子在乡政府一个人一间办公室。累了,将门关了,可以伏在桌上瞌睡,可以看书,可以天南海北,过去未来乱想,可以写诗,也可以爬到乡政府院后高山上,听鸟们和溪水合唱,甚至可以回家睡觉。

几天后,编辑们已不再待在办公室,都满世界跑赞助和广告去了。那天,黄总对那几个编辑和记者说:“《昆山文学》开始阶段,主要靠赞助和广告维持。跑到广告和赞助,提成百分之三十。没跑到,杂志社只有三百块钱工资。”黄总只保证湘子一个人的工资和编辑费。于是,只有湘子是真正的编辑。便是黄总,一天也难见到一次人。黄总说,以后,编杂志的事儿,请湘子多多用心。杂志社广告打出去后,每天一大摞稿子,湘子没法儿看完。电脑内信箱的稿子,由于湘子丝毫儿也不懂电脑,望着电脑就满身敬畏,只得不去管它。使湘子纳闷的是,明年元月就要出第一期了,订户数还干干脆脆是个零。湘子问黄总,没有订户,如何维持下去?黄总笑眯眯地望着湘子,一笑,说:“湘子,保证能发给你工资和编辑费。一分钱也不少你的。”那意思再明白不过,皇帝不急,你太监急什么。黄总说,你将好点的稿子选出来,到时候能用多少就用多少,也用不了这么多,每期配点散文呀诗呀什么的就成。诗就用不着去选了,全部用你湘子的。还有谁的诗,比你湘子的好?虽然黄总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湘子却不敢高兴。湘子害怕《昆山文学》维持不下去,他湘子岂不得回到乡政府?他想到那些如狼似虎的乡干部,就作呕,想到他将生命耗在那些写完就忘记了的东西内就心痛。湘子对芳子说了,这次他出来后,打死他,他也不回乡政府了。

相子唯一高兴的是,常常整个编辑部就他一个人,极静。湘子已不喜欢省城的嘈杂:走在马路上,汽车声,音乐声,四处都可以感觉到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嗡嗡声,使湘子难受。湘子的住处,由于隔音不好,湘子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那种叫人不得安稳的声音。湘子发现,在这个省城,只有办公室才有几分安宁。湘子便极喜欢躲在办公室。看稿子累了,可以在编辑部走来走去,可以伏在桌上打盹,可以想一些他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将来又到底将去什么地方,他来这个世界到底是干什么的之类的事。

黄总叫湘子去电脑夜校学习,费用由杂志社承担。湘子知道如今是高科技时代,不懂电脑绝对不行。湘子只得去电脑学校学习。于是,舒服几天后,湘子又累得不行了。白天上班,晚上学电脑,直至十点半,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向妻子报平安,问儿子是不是听话,考试成绩怎样之类。接着等着芳子打电话过来。芳子打电话,用的是在外面买的生意人自制电话卡。十块钱可以当一百块钱使。湘子对自己说,妻子和儿子,一定要第一个打电话。湘子和妻子说话,顶多两分钟解决,且两分钟内,芳子不住地在他眼前晃。湘子和芳子说话,却不知那些话题从哪儿迸出来的,至少半个小时。

那天,湘子妻忧心忡忡地告诉湘子:“你儿子成绩不好,又调皮。我怕你急,没告诉你。可是,你儿子今天用砖头打开了人家的头。那个小孩住院了,怕会要用到五百块。我又管不住他,你回来看看吧。再不管,只怕不行了。”

儿子成绩不好,且用砖头打开了人家的头,湘子好似那一砖头砸在自己头上,他的头隐隐作痛。湘子又好似那一砖头是他砸出去的,砸得人鲜血横流。湘子最怕看见别人流血,湘子看见别人的血,就有一种世界末日到了的感觉。湘子在又痛又怕中,暂时忘记了芳子,急急地问着妻子是怎么回事。湘子想说妻子不是,觉得不能怪妻子,只能怪儿子。他要妻叫儿子听电话。湘子妻说儿子睡着了。湘子说推也要推醒他。湘子妻推醒了儿子。儿子聪明,知道会挨骂,不听,说被子外面冷。湘子没有办法,对着话筒说一些气话,忽地一想,子不教,父之过。湘子便不再责怪儿子,而是怪着自己。

湘子刚挂电话,还没从自责中转过神来,芳子打电话来了。

“你在干什么呀,和谁打这么久的电话。我都打了七分钟了,不住地摁着重拔。你根本就不记得我了。”芳子有些生气,有些撒娇地说。

湘子一边心说着“我是怎样教育小孩的?我这个父亲太不负责任。子不教,父之过。我太不像做父亲的人”,嘴里则告诉芳子,刚才和妻子打电话,家里有些烦心的事,但没说儿子不听话,没说子不教,父之过。湘子知道,家丑不可外扬。尤其不能告诉芳子。湘子觉得,儿子成绩不好,就是笨。儿子笨,父亲不可能聪明到哪儿去。湘子可不愿让芳子觉得自己笨。但儿子成绩不好,湘子精神提不起来,说话有些仿佛。芳子听出来了,语调也变了,问,什么事?湘子极少对芳子撒谎,芳子这么一问,湘子没话回答,吱吱唔唔了半天。芳子说,你怎么了?你今天没心思和我说话。你嫌我了吗?你在省城又有新女朋友了是吗?肯定是。不然,你不会这样。湘子忙拿出百分之八百的精神解释着。芳子说,你用得着解释吗?我从语气里面就听出来了。也好,我本来还指望着你拿主意,你却不愿意理我了。芳子说着,竟然在电话那边哭起来。

湘子听到女人哭,心会软得如棉花。芳子哭,湘子的心会碎。湘子忙将儿子烦心的成绩丢到一边,说着对不起,说着他家里的确有烦心事。湘子没法对芳子撒谎,只得将儿子成绩不好,又用砖头砸破了人家的头,说出来。湘子害怕芳子误会。湘子心想着芳子的烦心事,一定与她家庭有关。芳子可怜,芳子是没线牵着的风筝。湘子心说着,他要做那根牵着芳子的线,使芳子能在天上潇洒地飞,且不至于坠落。

芳子听出了湘子没有骗她,这才呜呜咽咽地说:“今天我们局长说了,今年要升三个副科。他说,我很有希望。他说了我很多好话。我想,我可能真有希望。”

湘子笑了,笑得极是开心,说:“真的?这是好事,你该报喜才是。报喜也哭呀?弄得我心都断了。知道吗?我是说心都碎了。”

芳子没笑,依旧在鸣咽,半天后说:“你知道吗,我那个丈夫得了爱滋病。刚查出来。我很恨他,尤其是得了这种病。他那种人,能不得吗?同时,我又很同情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呢。你知道吗?有次吵架,我是说很久以前,我说他,你去混,你去混,你不得爱滋病,不会收场。没想到,真得了。真不该那么说,那是咒他。”

湘子不恨芳子的丈夫,且往常想起她丈夫,他便有种负罪感。只是因为芳子说,她丈夫常在外面牵着妓女走,湘子的负罪感才略显少些。这会儿,芳子丈夫得了爱滋病,湘子没了负罪感了。湘子只有同情。湘子觉得她丈夫干那事儿是一些回事,得了爱滋病是一回事。湘子好像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眼见着就要走向死亡。湘子的心便沉下去,沉下去。沉到没法沉时,湘子觉得人类太不自重,连爱滋病这种不自重的病,也从动物身上传过来了。湘子便觉得人类没有什么希望。湘子甚至为自己居然是人,感到有几分耻辱。“我为什么是人,不是蚂蚁,不是蚯蚓?”湘子问自己。湘子又想,芳子是她丈夫的妻子,说不定。湘子不敢想下去,忙想回来:芳子很久没和她丈夫同房了,不会有那个病。

湘子胡思乱想着的时候,电话里只有芳子的哭泣。

“你任我哭着呢,安慰的话也没有。没良心。”芳子说。

芳子需要安慰,湘子觉得人类还有希望。湘子便不再想他没法想通的那些事儿。湘子忙安慰着芳子。湘子说:“芳子,不知我说得对不对,不管怎样,他得了这种病,人们更应该给他多一份尊重。我只是想,生活着,没有尊严,没法活下去。我之所以离开乡政府,是那乡长以为着他所有的部下,都是他喂的狗。我不是狗。我所以离开。”湘子还想说,那乡政府太脏,太霸道,太不是人,他所以离开。但湘子想到,芳子的丈夫是因为常和妓女混在一起,才染上那个病,那么她丈夫也是脏的。在湘子眼中,只有芳子才有资格说她丈夫脏,其余的人都没有资格。说了,就是对她丈夫和她不尊重。况且他湘子充其量只能算是芳子的情人。湘子不知道找情人是不是脏。湘子觉得不是,这是男女之间的情感所致;又觉得是,这毕竟是婚姻外的情感。湘子常觉得,婚姻是人类为了维持一种秩序,才约定的东西。湘子常问自己:“爱我所爱,错了吗?”湘子怕芳子联想到湘子想到的这些事,不敢说。

“湘子,你是说,我还可以去看看他,对吗?”

“应该的,芳子。这是对生命和人类尊严的尊重。”

“你是说,我还可以去照顾他两天,对吗?”

“可以的,芳子。”

“我听你的,湘子。那么,我明天去照顾他。我明天和后天,不打电话给你。就两天。你不会怪我吧?你如果想我,就看我的照片。”

湘子同意了。

第二天晚上,湘子学完电脑回来,忙打电话给妻。湘子教育专家一样,说了许多怎样教育儿子的话。湘子知道芳子不会打电话来,便放心和妻子说着话。湘子妻不但说了儿子,还说了乡里的情况,说了生意还一般。说了许多许多。湘子妻越说越有兴致,说到后来,声音有些撒娇。

湘子挂了电话,还没来得及想芳子,电话响了,是芳子打来的。

“你和谁打电话?这么久。”

“我以为你不会打电话来,便和她多说了一些。”湘子对芳子称呼妻子时,都用“她”。

芳子说:“他说,他不要我照顾。他说,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不过我出门后,在窗外站了许久,听到他哭了。他哭得好伤心。他好可怜。”芳子对湘子称呼丈夫时,都用“他”。

湘子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听着芳子说,嘴里不断地嗯嗯哦哦着。

                            

今天上午一上班,黄总便到了。她叫湘子去她办公室。

湘子知道,总编一定又读了他的新作。这会儿,她斜躺在老板椅上,微仰起头,手握一支铅笔。好像在指点江山,朝着不确定的地方,指着点着。然后,将铅笔在老板桌上轻轻地敲。她一身都是对湘子的敬重。黄总说:“湘子,我读了你在《诗刊》上新发的诗。太好,太美,有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我说过,《诗刊》我每期都买。有湘子的诗,我就来了精神。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能够写出那么大气的作品?真是,为什么我就写不出呢?”她醉了样,将湘子的新作念着。念着念着,她离开老板椅,在办公室踱着步。念最好一句时,她回到老板椅上,念完,望着天花板,好像整个人还在湘子诗的意境之中。然后,像欣赏熊猫,望了湘子良久,点点头,说:“湘子,你看你,没三十岁,蓄这么长胡须,这么长,像个半老头。待会先去将胡子刮了。湘子,穿西服最好打领带,不打领带,不中不西。”

黄总带着湘子去发廊理发。好像她是理发师,那个理发小姐是她徒弟,她在一旁,指着湘子的头,说这儿该如何理,那儿该如何蓄,又自言自语:我们湘子该是那种多愁善感而又高傲的绅士,得好好包装,包装得从头做起。又为那位理发小姐不理解她的意思,叹息着,偶尔还会骂上一句:你怎么这么笨?怪不得说狗熊是笨死的,这儿怎么能这样理?那位理发小姐特好,由着黄总指导,由着黄总埋怨,由着黄总骂。她不但替湘子理了发,使湘子和黄总都满意了,还替湘子按摩着太阳穴;双手握在一起,柔柔地敲着湘子的头,敲着湘子的肩膀。湘子理完发,戴上眼镜,发现镜子中的自己,年轻了许多,将身上仅存的土气,也一股脑儿剪了。他甚至发觉他从头到脚都有了一种他自己也从未见识的精神。湘子便有了更多骄傲,将腰更挺直了些,站起来,真正绅士样,问小姐多少钱。黄总说钱已经付了。湘子便问黄总多少钱,黄总笑着说算了算了。湘子也就乐得算了。

黄总说:“湘子,你这身衣服太低档了点。我送你一套西服吧。”

黄总对湘子好,湘子从心底感激着。但湘子不愿意接受黄总的馈赠,说什么也不要黄总替他买衣服。湘子只接受芳子的馈赠。湘子带来的两件衬衣都是芳子买的。黄总只得在遗憾中作罢,又不知为什么地摇摇头,嗫嚅了什么,然后掏出手机,锁着眉头,脸上挂着几丝儿无奈和愁苦,却又将笑堆起来,对着手机说:“朱总,我们湘子要来拜访你。湘子说,他被朱总的事迹感动了,一定要来。湘子说,他想为你写一首诗。湘子的诗,你是知道的。”

湘子眉头皱了皱,心说:“我答应过给谁写诗?我只写给芳子。旁的人?我会吗,真是。这个黄总,怎么和我们乡长一样,来不来就说:叫我们湘子给你写首诗。我在乡下受足了这种气,到了省城,还要受这种气吗?乡下野蛮,省城也野蛮吗?诗又不是狗皮膏药。怎么能这样说?你的朋友与我有什么相干?我给朱总写诗?他算什么?他是至纯至真的人吗?不至纯至真,配吗?”

不知那位朱总说了什么,黄总脸上爬上去的几丝儿愁苦没了,锁着的眉开了,一身都在笑着,甚而至于打了几声银铃样的哈哈,说:“我和湘子马上过来,马上过来。湘子说,他也很想见到朱总呢。”

湘子有几分忿愤地说:“黄总,我答应过谁?我很想见谁?我答应过给谁写诗?你怎么能替我作主?况且,诗是能随便写几句送人的吗?我不去。”湘子也没有想到,他走出了乡政府那个牢笼,居然有了这样的勇气和领导说话。湘子有几分欣赏自己的勇气。

“对,这是我有了维护尊严的勇气。我这才像堂堂正正的人。”湘子心说。

黄总脸上显出惊讶之色,说:“湘子,不会吧?是朱总呢,朱总,你不知道吗?全国政协委员。白手起家,已是我们省首富。他文化底蕴也很深厚,有人说他不知读了多少书,去见见有什么不好?人家想见他还难呢。他可是在百忙之中答应的。机会难得呢。”

“全国政协委员又怎么样?我就一定要去看他吗?他如果是联合国什么委员,我岂不要下跪!真是,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去。”

于是,湘子不去,黄总苦口婆心地劝。

湘子想起黄总对自己的敬重,想起她给自己的照顾,想起黄总不时地近乎陶醉地朗读着他的诗,望着黄总满身的尴尬,湘子脸上愤怒渐渐没了,甚至以为自己使女人处于无奈,无论如何都是错。湘子一声叹息,轻轻说:“下不为例,但不写诗。我是不会送诗给他的。被逼着送诗给人,诗被糟塌了,诗人被侮辱了。”

湘子跟着黄总钻进一辆的士。半个小时后,他们到了一家私营企业。黄总掏出镜子和化装盒,精细地在脸上镂琢。湘子望着化妆的黄总,想起化妆时的芳子,想起化装时的湘子妻。芳子也如黄总,精心地不放过脸上每一丝地方。只是芳子化的大都是淡妆,清清纯纯,宛若出水芙蓉;黄总化的是八百米外也能看清的红嘴蓝眼的浓妆。湘子妻则将头发三五两下梳了,顺手搽上点儿口红,就算完事。

一个漂亮女孩叫湘子和黄总在接待室等着。

一会儿后,随着皮鞋有节奏的毫不犹豫的橐橐声响,刚才那个女孩引着一个四十余岁的男子走了进来。那男人脸上略显有些疲惫,在门口几近严肃地站了站,脸上忽地绽出遇着几十年未见的老友才有的笑,风度翩翩地朝湘子走来:“还真是湘子。我看过你的相片,是你,的确是湘子。满眼忧郁,一脸孤寂,一身宁静。是真真正正的湘子。”

湘子还没缓过神来,黄总已如鸟儿飞近那个男人,有几分娇气地喊着“朱总”,纤纤手指已经幽雅地展开,握着朱总的手,说:“朱总,我怎么会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朱总笑得近乎勉强地说:“黄总,还真有你的,湘子也加盟了你这个杂志社。我原来还以为,湘子只想留在他们那个山村,和自然说话。湘子当然是冲着文学来的,不然,我可以高薪聘请。真没想到。看样子,是要办成全国一流纯文学期刊。没想到,你还真想办点事业。好,纯文学,好。真没想到,黄总有如此雄心。”

朱总说罢,满脸春风地向湘子走来。

朱总的风彩和热情,使湘子对朱总有了许多好感。湘子早已站起,握着已到他跟前的朱总有力的手。

“我永远都记得湘子写的'大山',那种叫人断气回肠的情绪,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愫,啧啧啧,只有湘子才有。”黄总接着背诵了湘子“大山”中两句诗。

湘子本不想说一句话。他心说着他来是为了不使黄总难堪,是对黄总往日的报答;他是被骗着而来的,他不说话,是对这骗的抗议。这会儿,他以为着,他面对的不是老总,面对的只是他一个真实的读者。就像歌星面对崇拜者一样,万万不能得罪。加上朱总的话令湘子无端中生出无限骄傲,再加上朱总春风般的热情,他便觉得他与朱总已是相见恨晚的朋友了。他溢出满脸笑来,说:“写得不好,还得请多多指正。” 湘子接着也说了许多仰慕的话。朱总便也谦虚地说着他不算什么。

“两位倒是一见如故,将我丢在一边不理不睬的,什么意思?”黄总不尴不尬地说。

朱总哈哈一笑,说:“谁敢得罪黄总?得罪黄总不就是得罪马厅长?再说我和马厅长也是哥们。我敢吗?借我一个胆也不敢。不过,黄总,说实在话,我首先不同意赞助,是因为我觉得黄总该去干别的生意。文化上吗,黄总好像不适合。我们也是有些影响的企业,如果赞助一家难成气候的纯文学刊物,只怕我们的名声跟着受些影响。我们赞助了,如果连个虚名也不挂,那又太不合算。黄总如果去干别的,要我赞助,我早拿出钱来了。”

湘子听黄总说过,她是独身主义者,这辈子也不结婚。这会儿无端地钻出个马厅长,湘子明白了,黄总与马厅长,如他和芳子。湘子心想马厅长当然优秀,不然,绝不会有黄总这样优秀的女人,宁肯一辈子不结婚,也要跟着他。湘子认为黄总优秀,是因为黄总喜欢湘子的诗,且能陶醉其中地背出许多,湘子便在潜意识里,以为黄总优秀了。

湘子嘴角刚露出丝儿暧昧的笑,他已听到赞助的话。湘子原本洋溢着的几近飞扬的神采,渐渐地没了,脸上换上了惊讶。湘子早就明白,这家纯文学杂志社,没一家订户,黄总照样办得有滋有味的原因,是靠拉赞助吃饭。他原以为拉赞助没什么不好,并且还确信省城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有许多有识之士支持文学事业。湘子甚至相信,通过这种赞助度过开始阶段,通过大家努力,《昆山文学》一定会有许多订户,一定能走上良性发展的轨道。这会儿,湘子不这么想了。湘子明白了,朱总原不同意赞助,见他湘子加盟了,便同意了赞助。湘子高傲的心一下子垮了。湘子想起黄总说过:至于文学作品,有点诗呀散文的点缀就可以了。他马上明白,黄总办《昆山文学》,只是一个幌子,黄总的目的是短平快地赚钱。湘子想起在乡政府,他只是乡长一条狗,到了省城,原以为可以堂堂正正做人,没想到,他尚在懵懂中,已成了黄总赚钱的工具。

“我原来是她的工具。”湘子心底这么一说,脸上有了愤怒,有了悲哀。“可我明明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成了工具。”“她办杂志,原是用来赚钱的。不是赚,而是骗。她自己骗,还叫来那么多帮手骗。”湘子想,所谓拉赞助原来就是骗。“最可怜的是我。帮手都不是,我没来由成了她骗钱的工具。”湘子觉得帮手还是人,比他这个工具高许多档次。

湘子木然坐在沙发上,想着他只是工具的事,想着他心中如此神圣的文学,到了黄总手里,成了招摇撞骗的法宝。他一会儿为文学悲哀着,一会儿为自己悲哀着。又想起乡长在乡下如同抢劫,而城市,文明一点,便用骗的手段。他有些厌世。他好像看见朱总掏出一支笔,在一张支票上写着,又好像没看见。他忽地想,这世界的的确确还是不错,有朱总这样支持着文学的人-----虽然他被骗了,但他因为文学,心甘情愿受着这骗。最重要的还有芳子!有芳子,这个世界就有光明。对,还有芳子他们那个局长,只是因为芳子的才能,便答应让芳子成为副科长。他又觉得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又觉得如果只有好人,没有乡长那样的人,没有黄总这样的人,这个世界就不可爱了,因为世界就不丰富多彩了。湘子在胡思乱想中,好像又听到朱总问黄总有多少订户,黄总红嘟嘟的嘴说了“三万”,说了现在启动阶段要钱,不然也不会来找朱总。湘子想骂黄总不要脸,红口白牙地骗人。湘子却好像鬼上了身一样,说不出话来。

湘子在懵懂中,听到刚才接待他们的小姐叫朱总,对朱总说了些什么,朱总便和黄总握手,也和他握了手。然后,湘子便跟着黄总离开了接待室,然后钻进了的士。

                                

湘子一身都是屈辱,只想找人诉说。这个百余万人口的省城,没人听湘子诉说。湘子感到他被这个城市,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湘子在屈辱和失落中,想到了芳子。他点点头,心说:“我有芳子,已经足够,还需要什么?”湘子在孤傲中,以为着,不是世界遗忘了湘子,而是湘子无需这个世界。他真想马上见到芳子,像小孩躺在母亲怀里,躺在芳子怀里,诉说着屈辱。湘子便好像真躺在芳子怀里了,一身都幸福着。湘子甚至感觉到,他真成了孩子,在芳子怀里撒着娇儿。湘子正幸福着,忽地意识到,他的的确确已是一个男子汉。于是,湘子望望四周,四周都是编辑部的墙壁。湘子心想着:“还好,没人注意到。如果有人看见我像小孩,在撒着娇,还不笑死。”

湘子觉得此事不宜、也不能告诉芳子。告诉芳子,几百里外的芳子又能怎样?难道使一个几百里外的芳子,和他一起愤慨?湘子心想着,他这辈子应该使湘子妻和儿子在物质上得到满足,应该使芳子在精神上得到满足。湘子想到这些,一身都感到惭愧。

“我怎么活得这么糟糕?到目前为止,妻赚的钱比我多,是妻用全部勤劳撑起我那个家;我大多数日子活得如同遭罪,很少有心情去抚慰芳子,倒是芳子不时地要心惕惕地为我担心。我湘子怎么了?”湘子责备着自己。

湘子当天下午写了辞职报告。

湘子决心离开《昆山文学》编辑部。湘子这个决定,在找到新工作之前,不打算告诉芳子和湘子妻。湘子不愿意她们之中,任何一个女人为他担心。

当天下午,黄总没有影子,编辑部除了湘子还是湘子。第二天,第三天,黄总依旧没有影子。湘子打着黄总手机。没待湘子吭声,黄总已亲亲热热的说了,“湘子呀。你好。我这时没时间。我在外地。等我明天回了,再说吧”,便挂了机。湘子将心比心地想,手机漫游费太贵,黄总当然长话短说。湘子只得忍着烦躁,等着“明天”。等明天成了今天,湘子仍不见黄总。湘子又打电话,黄总又是那句话,便挂了机。湘子是有始有终的人,不能将辞职报告扔在桌上就走。再说,湘子得拿到工资。湘子必须亲手将辞呈交给黄总。在这之前,湘子仍是《昆山文学》编辑部的人,湘子只得仍然按时上下班,守着空寂的编辑部。

湘子从来没有感到孤寂过。在热闹场合,湘子常常盼着热闹结束,恢复他心底宁静。这几天,湘子不想读书,不想写诗,更不想看那些永远也看不完的来稿。湘子觉得整个编辑部没一寸地方,不充斥烦闷。湘子在烦闷中盼着那些跑赞助的同事来办公室。他觉得,即使和他们说些“今天出太阳了”,“马路上轧死了一条狗”之类的话也好。可是,偏没人来。湘子只得一个人生着闷气。只有想到芳子的笑容,湘子的心才能恢复几丝宁静。

第五天,黄总终于来了。

湘子严肃得如同大使递交国书,立正姿势站着,双手将辞呈交给黄总。

“湘子,怎么了?干得好好的,辞职?我待你不薄呀。”黄总惊诧地睁大眼睛,望着湘子。见湘子两眼愤怒,却一言不发,点点头说:“湘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无话可说。你在用你的表情说话。真的,我没吹你的意思,你的表情像一首诗。”她玩笑着,等着湘子说话,见湘子仍不说话,只得收了脸上的笑,说:“我承认,那天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没征求你的意见,就拖着你去见朱总。我也是为了我们刊物的生存。你想想,湘子,工作难找。”她又等着湘子说话。见湘子仍不吭声,黄总说:“湘子,我以后什么事都会跟你商量。不会再有那样的事发生。”过了片刻,黄总说:“要不这样,那笔赞助,拿百分之十给你,百分之十五也成。”

“她还在撒谎。”湘子心想:“她将我当骗钱工具。她还要将我留在这,继续骗钱。”湘子感觉到,他变成了耍猴把戏人手中的猴子,正被主人用一根铁链牵着,在人们围着的圈中央,蹦着跳着,然后,再由他这只猴子,端着盘子向观众讨钱。湘子愤怒着。眼里冒出火来。“我的尊严被她无情地践踏,她却仍要骗我。还要将我留下来,继续做着这只猴子。我可是人。”湘子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依旧一言不发。

黄总从湘子愤怒目光中,看到了坚定,读到了决心。她知道她无法挽留湘子,叹口气,说:“湘子,随你吧。或者,这儿也真不适应你。湘子是高洁的人。不过,湘子,如果没找到工作,随时欢迎回来。找工作难。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欢迎你。还有一句话,湘子,我们都希望世界变得雪一样干净,但是我们都需要面对现实。真的,湘子,只要是人,即使是坏人,也希望世界变得干净。”

湘子一句也没听清黄总的。湘子觉得,黄总的话不用听,都是骗人。湘子拿了这个月的工资,将办公桌清好。东西都是杂志社的,湘子一一点给黄总。湘子对自己说,他是赤条条地走进来,仍然赤条条地走出去。湘子觉得,人就该这样,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湘子甚至想好了,他死的那天,也该是赤条条地走。

湘子坚定地离开了《昆山文学》编辑部。从电梯里走出来,走进了行人道上摩肩擦踵的人流。湘子在这些陌生人中,拾回了尊严。他又抬起头望着天走着。湘子在无限尊严中走了几十分钟,这才想到他失业了。于是,湘子一声叹气,扬起的头耷拉了下来。“对,我得找到工作。”他想到回乡政府去,但湘子立马否定了。湘子想到乡政府,一身就起着鸡皮疙瘩。“省城比我们乡好多了。无论哪个方面,都比那个乡强。就是黄总,也比乡长好多了。黄总是骗,乡长是抢。黄总是在温文尔雅中,对方乐意的骗。乡长是粗暴中,对方一百个不乐意的抢。那些被骗的人,至少是看在文学身上,甘心受骗。证明这些人都有一颗尊重文学的心。如果说省城有什么不足,就是太吵,看不到头的龟背样汽车,不知哪儿冒出来的流行歌声,吵得叫人心烦。”

湘子想起那条清心溪,心想如果省城有这么一座山,满是茶子的树林,一条溪水,清清的,柔柔的淌过,鸟儿和着风声不住地唱,就再好不过了。但湘子确信,没有溪水的省城,比有溪水的他们那个乡要强。湘子决心留在省城。

湘子想到了朱总。湘子记起他和朱总一见如故,心说:“省城有朱总,我们那个乡没有。就从这点,也足以证明省城好。”湘子立马看到了希望。湘子抬起头来,伫立在马路旁,望着六条龟背样汽车的长龙。“对,去找朱总。他说过,他会给我高薪。”“我今天辞职,今天就能找到工作。并且是更高薪水的工作。”湘子觉得他有很大的能力。他坚信着,不但朱总欢迎他,还有许多人欢迎他。湘子在朱总将怎样热情欢迎他的仿佛中,到了上次来过的朱总接待室。

接待室的小姐,已不认识湘子,却依旧笑容可掬。她问湘子要名片,说要递给朱总。湘子说没有名片,说他叫湘子,湘子这名字就是名片。小姐好似想起什么,说,原来是湘子先生,朱总多次提过,但分明不知道湘子是干什么的,问湘子在哪儿贵干,找朱总什么事。湘子不想告诉小姐,他辞职了,来找工作。这些话,湘子想直接对朱总说。湘子相信,朱总一定会聘请他。湘子自信地说:“你只要说,是湘子找他就行了。他知道湘子是谁的。”小姐微笑着告诉湘子:“这可不行,朱总很忙。如果我不知道湘子先生要办什么事,就去找朱总。朱总会辞了我。湘子先生知道,来这儿的人,都说是朱总的朋友。”湘子只得将他为什么辞了《昆山文学》编辑部的工作,为什么来投奔朱总,一股脑儿全说了。小姐笑容可掬,且不时点头地听完,说,“湘子先生,你等等。我去通报朱总”,走了。

湘子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等着有节奏的、几近坚定的朱总的橐橐作响的脚步声。半个小时后,那个小姐的嚓嚓作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接待室门打开了。

那个小姐笑容可掬对湘子说:“朱总说了,湘子辞了杂志社的工作,朱总觉得这是湘子先生应该的。朱总从心底敬着湘子先生,但他不敢接受湘子先生。朱总说了,他接受湘子先生,势必得罪黄总。朱总不愿意得罪黄总。朱总说,如果一开始,湘子先生就往他这儿来,朱总将十分高兴。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还请湘子先生谅解。朱总说,为避免尴尬,就不出来见面了。朱总祝湘子先生一切都顺顺利利。”

“朱总怎么可以见都不见?”湘子心底问自己,“他这么怕着黄总吗?”湘子自己作答“他不是怕黄总,而是怕马厅长。朱总屈服于权势。或许,他只是叶公好龙。”湘子心一沉,叹口气,点点头,说:“我懂了。谢谢你,小姐。”湘子礼貌地一点头,走了。湘子知道,说一切都是多余,人家见都不见,他只能走。

朱总见都不见,湘子感觉到,他心底燃着的几盏灯,熄了一盏。湘子心说:“有芳子,芳子是太阳。有芳子,就有希望。”

湘子去了几家职业介绍所,没人招编辑记者。湘子没找到工作,不知该到什么地方去,便一个人在大街上瞎转。

“怎么办呢?我得找工作。”湘子不断地提醒自己。然而,去哪儿找工作呢?湘子茫然。

晚上,湘子打电话给湘子妻,怕湘子妻知道他的困境,他将声音说得乐呵呵的。

“湘子,你怎么了?”湘子妻从来没有听过湘子这种兴高采烈的声音,湘子妻断定有些反常,“你没什么不痛快的事吧?有就说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说出来就痛快了。”

湘子忙说:“我们总编说,我工作很出色。她要考虑给我加薪。她说了我很多好话,还是当全体同事说的。我能不高兴吗?要加薪呢,能不高兴?”

“是这样。这样就好。湘子,你有时间回家看看吗?只有一个月,就要过年了,得找乡长帮忙。今年乡政府发年货,有几个人,见你不在家,都在打这主意,抢这笔生意呢。你回来看看,找找乡长。乡长看在你面子上,还会同意由我们做的。”

“快过年了吗?”湘子问自己。他怎么也不相信,就这么快过年了。

湘子不愿意见到乡长,忙说:“太忙,抽不开身。只怕得大年三十才能到家。那事儿,你去找找,我也打个电话回去。”湘子不愿意回去,却知道那一笔生意,他一家子过年的费用足够了。湘子挂了给妻子的电话,忙打电话给乡长。乡长说:“湘子,我和你是谁和谁?这事儿当然仍然是你们做。难道你没在,我就给别人?放心吧,过年时。我到你家多喝一杯酒就成。”湘子挂了乡长电话,等着芳子打电话来。

一会儿后,芳子电话到了。

“湘子,你知道吗?我烦死了。”

湘子从芳子的声音里听出了,她的确烦死了。湘子听到了芳子近乎撒娇的弹脚声。

“别急,别急,什么事这么烦?”湘子也烦死了,但湘子只能装着不烦。

“我们那个局长,五十岁了,要我做他情妇,才提拔我。”

湘子心头的火一蹿,立马上了脑门顶:“他,他怎么能这样?什么东西?”

湘子脑子里的一个光辉形像,, , , 就这么变得灰暗了。湘子感到人类的希望之灯,少了一盏,人类离末日又近了许多。“难道人类一定要走向末日吗?”湘子闭着眼睛摇着头。“不要紧,芳子是太阳。这个世界,有芳子就行。”湘子心说。

“你别发火,我不会。不过,我准备送他人情,一千两千都行。我是湘子的。我想,一千两千块钱,应该可以办妥了吧。”

湘子觉得送礼,将尊严和人格送了。依着他湘子,宁肯不当那个副科长,也不送礼。但湘子知道,芳子想当那个副科长,也知道,对于芳子来说,这是个绝好机会。他怕伤害芳子,没说那话。湘子便二害选其轻,同意芳子送两千块钱换那个副科长。

“两千块钱换半级,说什么也合算。”芳子说。

湘子感觉芳子的光芒暗淡了许多。但芳子依旧是太阳。

湘子和芳子谈了许久。待芳子挂了电话,湘子想起乡长的横蛮,想起黄总的狡猾,这会儿芳子身边又平添一个猪狗不如的局长。湘子心底滴着血地恨着。湘子恨来恨去,最后又恨着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大官。

“我如果是大官,一定要使这个世界变得雪一样的干净。干净了,才有希望。”湘子恨恨地自言自语,说完,像泄了气的皮球,心说:“还当大官,工作也没有。”

                                    十一

湘子辞了杂志社的工作五天了,仍然不知道新工作在何处。他记起香港电视里的那些失业者,失业第一天,便是买报纸,找着招聘广告。接下来的这几天,湘子一点也不关心新闻,即使这儿地震,那儿火山,也与他无关。湘子只关心招聘广告。但那些广告中,没有湘子适合的工作。

已是中午,湘子左手一瓶矿泉水,右手两个馒头,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啃着。两只深邃的眼睛,发出只有幽灵才有的光,疑惑地望着马路两旁的大夏。湘子心想着,他应该能在某个楼里,找到一份适合他干的工作。“然而,工作在哪儿呢。”湘子问自己。

湘子渐渐地失望。湘子这才发现诺大个省城,这么多人,没一个关心他湘子,他湘子是那样无助,人们对他是如此冷漠。湘子真希望忽然间,有一辆小车停在他跟前,走出一个人来,对他说:“你是湘子吧?你在找工作,对吗?我那儿有一个适合你的工作,而且那工作还只有你合适。去我那儿工作吧。”至于那个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无所谓。

湘子正这么想着,手机响了。是黄总打来的。黄总问:“湘子,找到工作了吗?”

湘子听出了黄总的声音,百分之百地关心着他。但湘子却恨恨地说:“谢谢了。找不到。我找过朱总,他不愿意得罪你,因此不接纳我。”

“有这事吗?我不知道。湘子,我没有那么卑鄙。朱总过虑了。你还愿意去找朱总吗?我打电话给他,说不会得罪我,说我还感激他。如何?”

“谢谢。好马不吃回头草。”

“哦。湘子,我真没说过什么。我还是从你这儿才知道的,没骗你,湘子。我本来是想说,回杂志社吧,我们一起打天下。和湘子在一起,人也纯洁些。真希望还能和湘子一起工作。湘子大约也不会回了。”

“谢谢了。好马不吃回头草。”

“这样吧,湘子不愿意回杂志社,也不愿意再找朱总,我不勉强。我希望你不要拒绝一个朋友的好意。湘子,真的,你一定要学会不要拒绝朋友的好意。我是真诚的。我介绍你去一家报社,行吗?”

湘子本来准备拒绝黄总提供的一切帮助,但听到黄总说的不要拒绝好意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嗯”了一声。

黄总说:“那个报社要一个副刊编辑。你不要说是我介绍来的,你说是马厅长介绍来的。记住,是马厅长介绍你来的,他们问你,你说你叫马厅长舅舅。他五十二岁了,可以做你舅舅。一定要这么说,不然,人家会怪马厅长欺骗了他们。”

湘子到了那家报社。

总编在等着湘子。见湘子来了,立马起身,脸上堆着百分之百的热情,但眼里却冷得如冰,握着湘子的手,说:“是湘子。你好,你好。你舅舅刚才还打了电话来,问你来了没有。我本来还有事,只得推了,在这儿等着湘子。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舅舅呢?”

总编将湘子带到副刊部。副刊部主任,是大胖子。大胖子一身敬意,满脸欢喜地说:“真是湘子。湘子肯来我们报社当编辑,以后,湘子的诗往副刊上一登,报纸品味也高些了。”

总编说:“不是那个湘子。这个湘子是马厅长的外甥。那个湘子是大诗人。”

大胖子身上的敬意没了,换上了一身客气。

湘子真想说,马厅长不是他舅舅,我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湘子。但湘子不敢说。湘子真希望总编和胖子都说是看在他诗的份上,才招聘他。但总编和胖子都认为他不是那个湘子。于是,总编和胖子都不提湘子的诗。总编和胖子只知道湘子那个他没见过面的舅舅。湘子心想着或许他说,他不是马厅长的外甥,他就是那个湘子,他们也会招聘他。但湘子不敢说出来。说出来,或许他们又因为怕得罪马厅长,不聘请他了。湘子怕失去这个工作,却又不愿意承认马厅长是他舅舅,只得含糊其辞地“嗯,嗯”着。

总编对湘子说了“我还有事”,冷冷地握了湘子的手,走了。

胖子对湘子说,你的工作,是每星期编一版副刊。主要是诗和散文。胖子说完工作、工资和福利的事,将湘子引到隔壁办公室,对坐在那的一个瘦子说:“这位是湘子,新来的编辑。以后,大家就是同事了。”

“湘子?”瘦子睁大眼睛,惊讶地问。瘦子且分明准备起身。

胖子说:“不是那个湘子。他是马厅长的外甥。”

瘦子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又粘在凳上了。他哦了一声,头一低,忙他的去了。

湘子开始看稿。湘子看得特细。他发现,这儿和那个《昆山文学》编辑部一样,有很多很好的稿子。湘子将特别好的稿子留下来备用。

胖子笑着将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带了来,说:“湘子,这位是大作家某某。他来赐稿的。”

老人望湘子一眼,说:“你是湘子?像。”

胖子说:“他是马厅长的外甥。”

老人再望湘子一眼,说:“湘子,我还以为是那个诗人湘子。原来是马厅长的外甥。我在报上看过,见过湘子的相片。湘子没有当厅长的舅舅。但同名,又像。巧。”

湘子想说他就是那个“湘子”,湘子不敢说。湘子怕丢了饭碗。湘子觉得,没人知道他就是那个湘子,虽然有点儿冤,但也好,没人喊着“湘子老师”地找着麻烦。湘子接过老人的稿子,正准备细看。胖子说:“湘子,不用看了,他老人家的作品,还用看吗?这是照顾我们报纸呢。”湘子惊愕地望着胖子,心说:“怎么能这样?”湘子转念一想,这位老作家的作品,的确不错。他读过老作家的散文。他心想这篇文章肯定不错,便签了字。

快下班了,湘子收拾好东西。胖子走过来,对湘子和瘦子说:“待会去中华大酒家。一个作者请客。”湘子和瘦子跟着胖子,刚下楼,一辆的士停在胖子前面,摇下一块玻璃。探出一颗溜圆的头。那人三十五岁上下,对着胖子喊了老师,请三位老师上车。胖子介绍了那人,说是小王。又将湘子和瘦子介绍给那人。小王惊讶地说:“你是湘子老师?”湘子不知道是承认还是不承认,胖子已说了:“马厅长外甥,和那个湘子同名。”

小王“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四个到了中华大酒家,小王将菜谱递给胖子。胖子点了四个菜。小王将菜谱递给瘦子,瘦子点了三个菜。小王将菜谱递给湘子。湘子没点。

吃完饭,小王将一篇稿子递给胖子,胖子看也没看,递给湘子,说:“这个周末发。”湘子记起那句吃人嘴软,拿人手软,知道这篇稿子一定得发。湘子也没看,塞进包内。吃完饭,喝茶。喝完茶,结账,小王付了四百五十块钱。湘子望着小王,心想着这个小王,真是笨得可以。这篇稿子顶多五十块钱稿费,他却花了四百五十块请客。小王又带着他们去歌厅唱歌。四人身边一人一个小姐。湘子不敢碰小姐,与那小姐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坐着。那小姐没人理睬,除了唱歌,便望着自己血红的指夹发呆。那三个却和小姐极是亲热,好像都有八百年的爱情一样,甜甜蜜蜜地粘在一起。湘子不想唱歌,也没听他们唱。湘子想好了一首新诗。从歌厅出来,湘子看看表,已是下午下班时分。

湘子回到他租住的小屋,拿出那篇小王写的稿子。湘子不喜欢那篇稿子,那稿子没丝毫灵气,只是将中国汉字,按照读书时老师说的那些语法搬在上面。但湘子知道这篇文章一定得发。湘子替小王改了些许。湘子一动笔,便发现处处得改。湘子索性不再改。心想着明天再和胖子商量,是不是他们也请小王吃餐饭,这篇稿子就算了。

到了打电话给湘子妻的时间,湘子拔通了家里的电话。

湘子妻说:“今天,不知道是哪个挨千刀的,告了状,说我们卖霉变食品,县里面来了一大帮人,搜了一千多块钱东西去。还说要罚款。幸亏乡长说情,还用乡政府的钱请了客。不然,还不罚死。”

湘子觉得早就该搜去,湘子又为那一千多块钱痛心。湘子只得说:“搜去就算了,以后不卖霉变食品就是。少进点货。”湘子觉得卖霉变食品是他的错。

湘子妻说,少进货?少进货,进货成本就高了,还有钱赚吗?她一个人,难道老是去进货?湘子一想也是。湘子只得心里恨恨地,嘴里淡淡地说了“随你”。湘子又觉得自己忽然脏了许多,又马上补上一句:“还是别卖霉变食品。”湘子挂了机,才记起没告诉湘子妻,他已在这家报社工作。他想,明天再告诉她算了。

湘子静静地、甜甜地等着芳子的电话。

到了芳子打电话来的时间,芳子却没有打电话来。湘子想,芳子这会儿一定有事,待会就会打电话来。湘子等了半个小时,芳子仍没打电话来。湘子按捺不住了,拔去了电话。然而芳子手机关了。湘子心“咚咚”作响地拔着芳子家里电话,没人接。

不祥向湘子袭来:芳子她怎么了?芳子是为了副科长的事,向那个猪狗不如的局长屈服了吗?芳子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芳子为什么关机?芳子为什么不接电话。湘子安慰着自己,心说着芳子可能有事,不宜接电话,也不宜打电话。肯定是。再等一会儿,芳子的电话就来了。湘子再等着。等得不耐烦时,湘子就拔过去。芳子的手机依旧关机,芳子的电话依旧没人接听。这天夜里,湘子在等和拔电话中过去了。

                                   十二

第二天,湘子红着眼睛,打着哈欠,到了报社。湘子刚坐下,又拔着芳子的手机号码。芳子开机了,湘子一阵儿激动,但接通了的声音响了三下,断了。是芳子掐断的。湘子傻了眼,也没多想,忙接着摁着芳子的手机号码。这时芳子已经关机了。

湘子正要再拔,胖子扶着一个漂亮女孩走进来,说:“湘子,这是我们才女,美女作家。”胖子说着,肆无忌惮地在那女孩儿屁股上拍了两下。好像拍屁股,是对美女作家的最好赞誉。

那女孩好像被胖子拍屁股不要紧,但却不愿意当美女作家,撒着娇,装着嗔,说:“你什么意思,美女作家?那名字是什么?就像小姐一样,已到了特定人群身上。我呀,喊美女行,我知道我长得不丑;喊女作家也成,我文章写得不坏。但是,绝对不能连在一起喊。”

胖子笑呵呵地说:“对,对,对,不能连在一起喊。我错了,我错了。这位是湘子。不是那个湘子,是我们编辑部的湘子。”

那女孩以惊诧目光望着湘子,良久一阵后,才说:“太有意思了,和那个湘子的照片一模一样,却不是那个湘子,却又叫着湘子。”随即一阵笑声,说:“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那个湘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当然不会到你们这儿来。你们这池子太小,湘子,那个湘子怎么回来?”她说完,从包内掏出几张稿张,递给胖子。

胖子边看边说着好,递给湘子:“湘子,周末发。”又对那女孩说:“晚上,我请你吃饭。”

女孩儿眼皮儿一眨,说:“好的。”便一秀拳擂在胖子身上,说:“今天可说好了,吃了饭,我还有事去。”

胖子暖昧地一笑,说:“我也有事。我的事就是你那事,我们一起办。”

待胖子送那女孩走了,湘子刚想打芳子手机,瘦子走过来,递给湘子两份稿子,说:“我两个朋友的,你看看怎样。我都看了,可以用。这个周末发了吧。”

湘子望着瘦子,想说:“这个周末都用这些稿子,那些自然来稿怎么办?里面有很多很有水平的稿子呢。”湘子却没说,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瘦子。“这是什么文学副刊,简直是交际场。”湘子觉得这儿太脏,又想离开,但湘子却知道他离开,再找工作只怕难上加难。湘子“唉”地一声叹气,为他心中神圣的文学,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湘子望着桌上那些他精心挑选的稿子,心说:“这些好稿子,唉,好稿子。下周吧,下周。”

湘子没有太多时间为文学和那些真正的作者们悲哀着。湘子满脑子芳子,满脑子芳子为什么不接他的电话。湘子中饭也没吃,只是在大街上落寞地走。

“芳子,你到底怎么了?芳子,接我的电话吧。”

湘子每天拔着无数次芳子的电话,但芳子不是不接,就是关机。

湘子更加瘦削了,两只眼睛,更加深陷了进去。湘子想到芳子所在城市去看看。对,就这个星期六去。湘子一定要见到芳子。

“湘子,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你今天下午回去吧。”胖子说。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吗?”湘子问胖子。

胖子肯定地点点头。

湘子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湘子一看,是黄总电话。

黄总问了湘子好,笑着说:“湘子,这儿有你一封信。字迹好清秀,该是一个女孩子写的。看字就知道很漂亮。是你妻子?还是?哈哈。看信封上写着内详,该不是妻子写的。哈哈,湘子,红颜知己吧?没想到湘子保密得这样好。”

“芳子来信。”湘子这么一想,立马跑出报社,拦了一辆的士。湘子很快到了《昆山文学》编辑部。他甚至没看清黄总的脸,更没和黄总握手,而是近乎无礼地从黄总手上抢过那信,也不管黄总在没在场,颤抖着双手撕开信封。

湘子:

   我灵魂深处挚爱着的湘子。我没脸再见你,也不敢接你电话。我本来连这封信

也不敢写,但我知道,我必须给湘子一个交待。

   湘子,我患了爱滋病。是我丈夫传染给我的。那个猪狗不如的局长,不是想占

有我吗。我就抱着一定要将这病传给他的心态,和他上了床。我将来还要跟他上

床。是的,他那种人最配得这种病。

    湘子,不说了。永远不要再见。

                                             芳子

信从湘子手上飘落了下来,湘子发懵地望着他前方的黄总。一会儿后,湘子的双脚,实在没有力气再支撑他骨瘦的身子,坐了下来。他老问着: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湘子深邃目光里,除了彷徨,还是彷徨。

怎么能这么做,芳子,这是芳子说出来的话吗?芳子,不能这么做,千万不能。那个局长自然不是人,但你为什么这么阴暗?得了爱滋病,你还可以尊严地活下去,怎么能这样做?怎么能做只有恶魔才能做出的事呢?千万别。湘子仿佛看到了爱滋病在这个世界肆意横行。而这横行之源,竟然是他挚爱着的芳子。芳子,你是我心中最后一盏灯。没想到,真没想到。你怎么成了魔鬼呢?怎么能这样?

………

电闪雷鸣着,几近刺骨的风,从北方吹来。那风不知携着何处来的纸屑,与被风摧落的树叶,伴着雾状的雨,在空中扬着,累了后,悠悠飘落,然后,又随着一阵风,扬起来,飘在空中。原本干净的省城街道,在狂风暴雨中,四处可见横竖躺着的树的病枝和不安稳的树叶和纸屑。已见稀疏的汽车,在各种灯光下,在风雨和雷声中,仿佛无声地跑着。

一会儿,湘子耷拉着头,一会儿,湘子扬起头。但无论湘子耷拉着头,还是扬起头,湘子目光在惨淡中,漾着只有幽灵才有的光。湘子便像幽灵一样,在风雨中踽踽独行。风舞动着他被雨早淋湿了的长发和风衣。湘子望着空中的纸屑,望着满街的树的病枝,不住地喃喃自语:“拜托了,风儿,吹吧,吹吧,将这些纸屑,将这些病枝,吹得无影无踪,然后,由着这雨,将大地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我湘子,在这洁净的路上,开心地走着。”

湘子一声长叹。湘子的叹气声,在风中,没一丝声音。

省城的夜,如同白昼,但湘子心里没丝儿光亮。湘子的目光,穿透着他心灵上黑洞洞的夜,看到湘子妻和儿子,依着门望着门前道路的远方,听到湘子妻和儿子在盼着他回家团年的唉声,在急切中,期待他湘子回去。

湘子向火车站走去。湘子希望着明天上午,至迟下午和妻儿团年。但湘子不知道,团年后是留在乡下,还是回到省城。湘子真不知道。湘子心底期待着,风儿能将他的灵魂,送到蛮荒太古,使他的灵魂,在寸草不生中享受着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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